第59章 059 買定
“鬼宅校場跟我的院子毗鄰?”
小河還在拼貼地上的稿紙,囫囵應了季少個“嗯”。
“明明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季少辨認那些畫,“院子都是我家的院子,但排布卻是亂的。”他扇頭一點,“還有了兩個唱晚樓。”
季少找來找去,“可漁舟臺呢?有唱晚樓沒有漁舟臺?小河,你記岔了吧?”
黃先生附和,“不止漁舟臺,很多院子都沒有,重複出現的也不只唱晚樓。”
小河額頭跳起根筋,“不要質疑我的專業。”
她起身,“算上校場和你院子,我一共走了五十五個院落,格局就是這樣。”
地面上,一塊塊稿紙拼接,是一幅支支楞楞的地圖。
小河:“賭上山海司的尊嚴,絕對一點錯也沒有。”
季少撇撇嘴,“真小。才五十五。我顧宅可有八十八院。”
“呵,”小河冷笑,“天真。”
她四野一看,夏陽普照,顧宅依山,層疊院落遠鋪。最遠的高樓外,綿綿永翠山青翠。
“顧宅是有邊的,”小河收回目光,“可那夜在鬼宅,即使是最亮的月光照着,鬼宅的閣樓,還是層層又疊疊,看不到盡頭。”
“這些?”小河垂首一劃弧,“不過冰山一角。”
季少:“黃先生?”
黃先生擡手,示意給他時間,然後攤開一張顧宅平面圖,走近小河拼出的鬼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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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小姐,鬼宅入口在水榭,對應祈靈小院,出口在季少門前,對應祁靈山坡,沒錯?”
“絕對。”
“只有這一對出入口?”
“我找到的只有這一對。”
“很好。”
黃先生兩圖對比,口中喃喃不停,時而仰天,時而垂眸,全然陷入進去。
季少招來小河,“黃先生該是要算一會,咱倆逛一逛?”
小河正有此意。
兩人沿着熱火朝天的校場邊緣,松松落落地走,算師們鑽研資料,連閑眼也不窺他們一眼。
“到底是在算什麽?”小河終于是問。
“地點。”
“地點?”
“豐縣、梁郊、茂縣……”季少一連說出十幾二十個地名。
小河聽得犯暈,“打住打住,這些地方怎麽了?”
“這些地方,是小玉留給老頭子的地名。”季少道,“當然,以前我不知道是小玉留的,只當他自己突發奇想。”
顧老這二十多年,一直找游方探查這些地點。後來漸漸發現,這些地方,不定時地會出現詭異幻境。而且,不定時,也漸漸變成了有規律。
“所以老頭子找了算師,想算出這些規律。”
“算出來幹嘛?”
季少揮扇子笑,小河思索,“顧老要找……不對,不只,他是要進去幻境?”
季少合扇,點她額頭。
“聰明!”
“……那地方不好去的。”小河摸摸自己被剖的肚。
“哼,”季少用鼻音笑,“再不好去,小玉交代了,他就一定是要做的。”
“你不勸勸?”
“他的遺願了嘛,随他啰。”
“說的什麽話?”
“實話。”
兩人繞了一圈,遠遠的,又看見黃先生,他還在原處,卻又換了方向。
小河問季少:“別的幻境裏有什麽?”
“什麽都有,”季少道,“星移鬥轉,海枯石爛,尋常農家,霧渺仙境。”
“……鬼呢?”
季少看小河,“沒有。”他道,“誤入幻境的游方不少,也有看見人的,但那些人,都只是虛影,也不會和游方交流。”
“……那我這算什麽?”
和鬼交流了,還被鬼砍殺了的,只有我嗎?
季少摁上她肩膀,表意明确。
只有你。
季少安慰,“你一定是被選中的人類。”
小河只有呵呵。
“莫小姐。”
黃先生眉頭前所未有地緊緊緊皺。
小河登時又感覺在課堂被點名。
“黃先生?”
“你搞錯了吧?”
“哈?”
“這些年我們算出的幻境出入口,十拿十準,幾乎可以定論了。但你說的這對出入口,入口兩處吻合,出口卻完全是錯的。”黃先生不悅,“你應該在校場東角門離開才對!”
……怪我啰?
“黃先生,”小河道,“我确認我給你們的資料詳盡,數據無誤,如果有問題,那只能說明你們的結論有問題。”
黃先生的臉,幾乎在瞬間漲紅了。小河坦然對視。
季少已經在考慮怎麽圓場了。
“找,找找,”黃先生說話,卻卡殼了,他像是下了好大決心,一攥地圖一閉眼,“找劉變過來!”
劉變過來了。
抱着杯枸杞茶,即使是在夏天,也裹着個小外披的他,看起來三十開外,虛弱得很。
“幹嘛?”劉變揉額頭,“我不想再跟你吵了,你覺得你的對就你的對吧。”
黃先生卻抿唇,“我沒對。”
“嗯?”劉變看他。
黃先生卻幾乎要哭了,“她從季少門裏出來了。”
黃先生一句一抹眼,跟劉變講清楚了情況。
他哽咽道:“是我輸了,就按你的推論,從頭改公式吧。”
劉變卻一時沒說話。
“幹嘛?!”黃先生羞憤道,“我還得給你放鞭炮慶祝?!”
劉變又揉額頭,“你煩不煩?”
不等黃先生搶口,他又繼續道:“再算一遍。”
黃先生:“什麽?”
“未必是你的結論錯了,”劉變翻看着小河的報告,“這份測繪報告……和其它的不太一樣。你不能把它當尋常對待。就當是多了個未知變量,從頭帶入來算吧。”
黃先生怔忪。
劉變:“還是你要認輸?那也可……”
“不行!”黃先生即刻高聲,“現在就算!算個三天三夜!”
知道自己沒輸,他一掃陰霾,熊熊鬥志燃燒。嘩嘩嘩翻卷草紙,提筆就寫。
劉變在一邊,茶杯捂手,“……多大的人了,一點小事就哭哭啼啼。”
話雖如此,還是在他身邊看着,不時說上一兩句。
小河:“……沒我事兒了?”
沒人理。
季少撥她,“也沒我事兒了,走吧。”
“聽黃先生的意思,只要确認了公式,日後進入幻境,就是一件極簡單的事。”
出了校場拱門,季少方說完這句,白石路那頭,就有個小厮匆匆跑來。
季少示意小河于歌待在原地,自己上前去。
小河踢踏地面,看一眼于歌。
“……怎麽樣?”半晌她才道,“武伯那事,你還是不肯告訴我?”
于歌抱劍,不理她,只看着自己的主子。
好一會兒,他終于有心開口。
“……莫小姐……”
“小河!”
季少晃着扇子過來,兩人就都閉了嘴。
“今天就去看武伯吧,現在我正好有空。”
“這麽急?”小河忽然反應過來,“剛剛那人說了什麽?”
季少垂頭,捏了捏扇子,好一陣踟蹰。
他道:“……楊先生,楊先生那邊……可能還是不方便……”
小河怔愣,而後苦笑。
“我明白了。”她道,“那走吧。什麽時候他願意了,我再去見他。”
季少像有不忍,“會的。”他道,“楊先生有格局,斷不會為這點事看不開。”
小河垂眸,“嗯。”
季少似有輕嘆,“走吧。往南門,那邊離永翠山更近。”
季少遣開了随從,只他們仨人,踏石道上行。一路上,都沉默得很。
山幽,鳥鳴,溝澗裏有小溪,淌動時濺起水滴,水滴叩上草芽,複又聚成瑩珠,沿葉脈滑動,墜落,轟然間,摔開萬道金光。
季少輕笑,似山寺晨鐘。
小河踩上青苔,“笑什麽?”
“想起第一次見你,你抖得跟只雞崽兒似的。”
小河嗤,“罵誰呢?”她也罵,“你還不是一樣,跟我講什麽利弊權衡,妥妥一個奸商。”
季少垂眸,還是笑,“我确實是。”
他問:“你會怪我嗎?”
小河想想,“如今不是挺好的?你最後總是幫了我的。人事不能強求,這也就夠了。”
季少揮着扇子,沒再說話。
一路清風,伴着竹香來,石道走到頭,竟到了一片熟悉的竹林口。
小河一看那滑道,愣了。
“不是要找武伯,到這兒幹嘛?”
“老頭子說小玉留下的信息,你不想看看?”季少道,“反正正好順路。”
小河一想,“也行。”
她往前走,季少卻側身讓開。
迎上小河的不解,他道:“滑道髒,我就不下去了。”
小河白他一眼。
他笑,“老爺子說,在竹屋地面,掃開那些土,就能看見。”
“這麽隐蔽?”
小河将入滑道,季少忽而拉住她。
他拉着小河的手,上面有些泥土,他這次倒不嫌髒了。
他虛吻小河指背,“快去快回。”
小河抖一身雞皮疙瘩,丢給他一個背影,直擺手。
“這位矯情少俠,山長水遠,咱們後會無期!”
于歌也沒下來。
小河拍拍土,向綠竹重圍的小屋走去。
她還在竹林邊,撿了截斷枝,想着好掃去土,看清地面的字。
哪知推門,一切都明白。
竹屋地面中心,已被趕盡了泥土,顯露出一塊堪比四五人人寬的石體。石體該是天然長成,卻被人削了平整。餘下的石面,刻着文字。字體俊秀,不大,還疏落,但很整齊。字痕裏如今嵌着泥土,正好讓字跡分明。
可那個人是怎麽回事?
石體前,一個人坐地,凝視地面,留給小河一個背影。
但小河認出了她。
“季先生?”
小河鬧不明白。季先生也不解釋。
她不回頭,只伸來手。
“來了?”
待小河走近,她就牽了小河,引她坐到自己身邊。
季先生交握小河的手,讓小河有些不自在,想拉出來,卻被她牢牢握着。
“……季先生?”
“別動了。”季先生道,“也別說話。”
她說:“我這三十五年,離她近的時刻,也只有這時了。”
小河一頓,記起顧老說,“他們”曾把季先生當妹妹,便也明白,季先生大約是感傷了。
罷了,不說就不說吧。
她看字。
可字剛看一眼。
季先生卻又笑了,“這酸溜勁兒,真像那老家夥。”季先生別眼,望向小河,“我還是喜歡買定就離手,少些裝腔作勢的矯情。”
小河禮貌一笑。
季先生也笑,“傻丫頭,我如今是要把你賣了,你可不要這樣對我笑。”
季先生又轉回頭,看着字跡在地。
“真像她。”
季先生指尖叩點地面,笑意挂嘴角。
“當初,我把她賣給莫迴的時候,她也是這樣對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