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042 雪事
開元十六年,十二月三十,璧山北面。
天青風寒,眼下,是一望無際的極北雪原。最高遠的天穹,極北鳥群盤旋,赤白羽毛反射冬陽的光,是耀目的金。
“璧山後面的極北雪原……我真的只在書裏聽過……”龐彷呼吸廣闊的冰寒氣息,只覺得心胸都開闊了,“老人家,從沒人活着回來過,您當真……”
老人擡手,止住他話。
而後,老人從懷中,拿出一個信封。
“這是顧氏錢莊的存取憑證,你拿去,裏面的一切都歸你。”
龐彷雙手接過,但東西還未入手,就又聽得老人道。
“但我需要你,再幫我辦一件事。”
“您說。”
“這趟返程,你從壁山西面下山。”
龐彷一愣,“老人家,西面可不好走。”
來時,縱使憑着他的身板,也只能從坡緩且向陽的南面,背老人上山。西面,陡峭又冰寒,再者這可是十二月璧山暴雪期。老人家,您該不會是還舍不得這錢,要害一害我?
老人說:“西面上,有我要你為我做的第二件事。”
“什麽事?”
“你去就是了。”
龐彷終是點頭,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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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舉步,走上雪原。
龐彷脫口,“我送送您。”
老人家頭也不回。
“走吧,我一人去就是,你不必相送。”
千山,萬徑,人獨行。
以上是龐彷對老人家的想象,同時也是他自己的現實。
他要溺死在暴風雪裏了。
西面勁風狂雪,目不能視,腳下深一腳淺一腳,他好幾次險些墜入雪窟。
艱難前行了一夜一天,待再入夜時,他運氣大好,撿着個山洞,立馬駐了進去。
洞穴不深,最裏頭,還有好些根燃過沒燃過的柴火。
該是雪期前,游人游玩剩下的。龐彷拿火石好不容易點了燃,就着一點暖意,靠壁休息。
身暖意昏沉,他又疲乏,很快就入了眠。
咔吱。
柴火斷裂聲驚醒了他。
火還旺着,風雪也盛,洞外一股強風刮過,送來一個女人。
女人年輕,極美,裹着件白裘。是那種适合在深閨小院裏穿,卻不适合跋涉雪山的白裘。
她面色青白,眉睫都結着霜,見洞裏有人,竟是雙膝一矮,咚地跪地。
龐彷是驚上加驚。
“你你你……?!”
咚。
女人整個砸向地面。
她側趴在地上,喘息劇烈,似痛苦無比。艱難中,她勉力,朝龐彷伸來五指。
她一字一頓地說:
“救,我。”
而後就暈了過去。
龐彷也要暈了。
因為他看見,裘下,女人的白裙,被紅色浸潤,那鮮豔的紅,如今,又很快染上白裘,似畫紙上的潑色。
“血……血血血血血!”
龐彷抱了女人到火邊。
他展開白裘,想看清女人是受了什麽傷。
不想,女人竟然懷着孕!
細看,血都從女人裙下來,再一探她脈息,龐彷登時沉了面色。
他稍加思忖,下了決定。
他從随身包裹中,取出一枚強氣丸,塞入女子口中。
而後,他喚醒了女人。
女人掀開眼簾,眼中還迷瞪。
龐彷凝聲肅語,“你聽好,我現在要幫着你把孩子生下來,不然你們都得死。但生,也許只能活一個。”他問,“你明白嗎?”
女人呼吸暫緩,而後慢慢,眨了下眼。
龐彷稍有些艱澀,“如果……保誰?”
女人這次停息了好久。
“……我。”
“好。”
龐彷二話不說,開始助她生産。
風雪肆虐,女人幾度暈厥,龐彷此行備了極多補益藥丸,這便統統擺出來,挨着數給女人救急。兩個生手,一番折騰,終于在近三個時辰後,接了那啼哭的孩子到掌心。
是個小丫頭。
龐彷給女人抱去。
“我真是把我半輩子的好運都用完了,才能同時保下你們兩個。”
女人手沒力氣,龐彷就把孩子放到她頭側。
他瞧着那小家夥,啧啧稱奇,“我以前也這麽皺巴巴,小咪了個小的一個?有趣!有趣!”
半晌,女人沒聲,龐彷憂心一看。女人竟是側了頭,看着孩子,滿臉都是淚。
“你怎……”
龐彷不敢多問了,想她該是新為人母,心中諸多感慨。
可她卻道:
“我差點,就成了和他一樣的人……”女人淚難止息,“我怎麽能讓你,再去受我受過的那些苦呢?”
女人眼淚一直落,那嬰兒扭轉小身體時,小小帶血的手掌,劃過她的眼下。
似抹去她的淚。
又留下了血。
龐彷不打擾她們,兀自把一地雜亂收拾幹淨,又将女人的包裹,自己的包裹,都堆放一邊。
等他再往火裏添了柴,想問問女人的來處時,女人先說了話。
她看着風雪堵截的洞穴口,那裏一片黑暗。
她問他:“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龐彷一愣,“姚都?”
“不,姚都以外的世界。”
“這……”龐彷走南闖北多了,可走了就走了,要他總結是什麽樣的……?
他道:“挺好的吧。挺大的。”
“……是嗎。”女人看着那黑暗,許久說,“夠了。”
龐彷正想問話,又被她打斷。
“你給我吃的藥,還有嗎?”
龐彷摸出包裹中一枚,喂給女人。
女人說:“我想睡一覺。”
龐彷也不好多說什麽,恰巧他也身心疲憊,索性就着火,往壁上一靠,三兩眨眼,就呼聲如雷了。
等他醒來,女人不見了。
他所有的補益藥丸,也不見了。
留下的,是那女人的包裹。包裹被敞開了,裏面攤放着各種瓜果甜品,朱釵玉環,還有一點碎銀。像極了那白裘,有心,但不實用。
龐彷抱起她留下的孩子。孩子睡得踏實,手臂上,挂一環松松玉镯。玉镯全被血跡浸染。
他看向地面。
那裏,有四行八個,用血書就的字。
善待。
遠逃。
勿回。
切記。
記字尾劃,下筆極重,一個提鈎,硬生生拖成了捺。
“她是自己回去的。”
農舍小屋裏,明白了這點的小河,如入冰雪。
“她本想逃走,卻在半路生下了我。她想讓我活,就讓你帶我走,可她自己又回了別院。”小河急速思索,“難怪腹部中刀,她是想掩飾懷孕和生産的事實,掩飾周身的血跡。還有大火,那是她自己引火到床上,想燒幹淨一切線索。沒有旁人的痕跡……當然沒有旁人的痕跡,因為她是自殺的,她是自殺的!”
龐彷有點慌了,“小河?”
陸爾攬住了她,她已在輕抖。
聲音也斷續,“為什麽?為我嗎?何必?已經逃出來了,大可我們一起走啊!為什麽要回去?”
小河心髒一陣扯痛。
屍洞裏好厲害的折騰都沒能疼的心,為一個該為她疼的人疼了。
她失神模樣,引得餘下二人擔心不已。
小河撫下慌亂。
“你說。”她對龐彷道,“你是守諾的人,她讓你別回來,你卻帶我來了璧山。為什麽?你知道什麽了?”
龐彷還緊張,“你小心心髒……”見她稍平複,龐彷也才緩緩再道,“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知道……”
他道:“我自幼修行月神靈術,對嚴酷環境的耐力,遠好于其他武人,那趟上下璧山雖艱難,但終歸是好好回來了。但你不是。”龐彷道,“你方出生,就受天地嚴寒,身子骨不是一般的差。我自問有些醫術底子,卻怎麽也拿你沒辦法。所以幾年的四處游方,其實很大原因,也是為了給你找調養的法子。”
可是不論尋多少醫,問多少藥,小河的身體,卻總不見好轉。待小河四歲那年,他帶小河途徑祈靈山,休息時,小河忽然不見了蹤影。等龐彷找到她時,她倒在一條溪流邊,未有受傷,卻已是氣息奄奄,藥石無效。
等到第三天夜裏,小河氣息盡散了。
龐彷心中痛苦,知這孩子自己是留不住了,便打算把她葬在祈靈山,連帶着她母親的遺物,一起入土。
“結果這镯子,這镯子突然紅了你知道吧?”龐彷揚聲,指着小河手腕的镯子,驚道,“我剛把它給你戴上啊,它就紅了!還發熱?!搞什麽?這是搞什麽?!”
龐彷被吓得不輕,再後來,直接差點吓死。
因為小河醒了。
小河的屍體,發出了一聲輕唔,而後睜開了眼睛。
“你居然活過來了?!”
“……”
此刻的小河沉默了。
她知道,那不是活,是跨世界來的她,穿越重生了。
“雖然古怪,但你到底是活了下來,我心裏高興,卻又擔心。因為你這趟雖好轉,卻又惹上了莫名的心疾。如若不好透,沒準兒哪天又暈過去,還不會再醒過來。”
“所以我想到了這個镯子。”龐彷道,“我拿它問過好些人,卻沒人知道它有什麽特別。可它既然能讓你醒來,那麽應該,也能有讓你好轉的法子吧?我不知道它的奧妙,那是不是……可以到尋到它的來處去找?”
小河:“所以你就帶我去了璧山,去了月照?”
龐彷點頭,“反正不去也有生命危險,何不去試一試,也許能找到痊愈的方法呢?”
小河也點頭,算是理解。
“不過什麽也沒找着,但說來也奇怪,我一帶你來璧山,你的身體就一直在好轉,後來除了心疾偶爾發作,也不見成天萎頓了,還會抖機靈和我搗蛋了!”龐彷道,“我到底還是做了正确的決定!”
小河不忍心拆穿他,那是因為小河已經不是原來那個小河了。
該說的說完,龐彷忽而又正經起來。
他先是嘆了嘆,才道:“我與你母親,不過萍水相逢,也是那日聽小侄所言,我才知她的身份。為母不易,她是個好母親。這镯子,你還是一直帶着吧。能再保你性命,固然是好。縱使不能,也是她一點心意。你帶着,就是記挂着。斯人已逝,也只能希望這一點小事,能告知她,你還念着這份恩情了。”
“可有一事我不明白。”
龐彷看陸爾,“你說。”
“那位老人家,是誰?”
“誰誰?”龐彷愣着,“雪原那位?”他想想,“就是個極地游方吧?游方圈子裏,走三極一惘的,隔三岔五都有,不奇怪吧?”
三極一惘,意指三大極境:極北雪原,東無盡海,西黑森林,還有一個惘然大陸中心迷域:迷霧惘海。
這四個秘境,統統未能探索成功,是游方官們的終極夢想。
陸爾:“他讓你在西坡做的事,你後來做了嗎?”
“根本沒有事,一點指令都沒有。搞得我這麽多年,良心一直過不去,他存錢莊裏的錢,我有一半想都不敢想!”
陸爾:“你做了。”
“啊?”
小河也明白了,“龐彷,那第二件事,只怕就是搭救我的母親,然後生下我。”
龐彷兩眼睛一嘴,撐成三個大圓。
“真的假的?!”他大嚷,“怎麽可能?他怎麽能知道?”
陸爾:“預知。”
“……小侄你傻了吧?”
小河道:“龐彷,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有人就能做到。
龐彷卻是惱了,“八字還沒測呢!你們再這樣,信不信我做那打鴛鴦的大棒!”
“你信不信老子現在就削了你頭皮!再給我整這惡心玩意兒啊你?!祭司祭司老子管你們這套?!上姚泱泱大國,還怕你這蠻夷神棍不成?!”
院中一聲大喊,混亂嘈雜驟起。
三人對視一眼,慌忙奔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