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040 正當
陸爾遞上那枚紙折。
紙折疊成了個三角。年歲久了,紙摸着有些泛軟。
紙折該是被拆過,有些松脫,小河很容易地解開,展開一看,是一幅小畫。
黃紙朱砂筆,畫了一座神像。神像是個女人,溫和美麗。
陸爾道:“龐彷說是月神娘娘。”
小河示意明白,但又不理解,“這是陸叔給的秘密?什麽意思?”
“你看看神像身前。”
小河聞言細看,見月神娘娘身前,還畫着些七零八落的東西,小布老虎,胭脂盒,寶劍……以及一本筆記。
這本筆記,畫得和陸爾手中那本,十成十地像。
小河恍然,“陸叔是在暗示這本筆記?”
陸爾點頭。
“這……除非見過這筆記,不然誰知道啊?”
小河想象,龐彷哪天真死到臨頭,拆了這紙折,結果一看,嘛都不懂,可憐無助且凄涼。
“‘陸山心不誠’。”陸爾道,“龐彷是這麽說的。”
那日龐彷在璧山別院裏,拆了紙折,一看,又是哭哭笑笑的了。
他告訴陸爾,這種紙折,在蜀西就是護身符。人們從月神殿裏求符,求什麽,符裏朱砂畫中,月神娘娘腳下就畫什麽。千般種類,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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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是讓我猜呢,猜得準算我,猜不準算他。”龐彷想哭又想笑,“不願畫就不要畫嘛,誰攔着你了還。”
小河問:“所以你把筆記給他看了?”
“沒有。”
“為什麽?”
“我拿不準他們的打算,想先弄清楚。”
“弄清楚沒?”
“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璧山別院裏,陸爾道,“你在洞穴裏忙碌這麽些年,還好意思說只知情一半?”
“小侄你這話說得!”龐彷縮下巴卻擡眼地看他,“這也是很大的進步了呀!想我當初,可是連一指甲蓋兒的情,都不曉得嘞!”
當初,就是十年前。
龐彷離了臺城後,到了姚都,應月神教的暗號,去了懷德天牢。
“一進去,就把我拉到一桌上,一堆人圍着我,搞得我還以為自己是犯了什麽教宗罪。”龐彷道,“後來他們開始問我,問我祭術的能力,還拿邀月鈴讓我使。”
龐彷晃晃手裏鈴铛,“就這個。我們這種半吊子祭司,本事不夠,只能在晚上,用邀月鈴借月神娘娘的光施術。”
龐彷通過了考核,被安置在懷德天牢。
“後來嘛,就開始輪着崗的,隔幾天夜裏就去雲栖院給他們雕刻神像,唱咒開光。然後月亮落下前,又得回來。”
龐彷忽然愁容,“我也是這幾年,才曉得那些是活人啊!不然我哪敢啊?月神娘娘要怪罪的呀!”
陸爾詢問展顏情況後,龐彷已向他說明萬屍洞的實情,這時他驚疑交雜,并不相信。
“你雕繪石像那麽多年,敢說沒一點察覺?你沒察覺,石像總也磕碰過邊邊角角吧?”
龐彷不滿,“小侄你講講道理好伐?我是雕繪神像诶,又不是阿貓阿狗,再說我們月神教人,對阿貓阿狗都奉若神明的好伐?我多仔細的人,連畫都沒敢畫劈叉過,更不可能碎開石像看到裏面的嘛!”
陸爾還是不信,“可你在上姚神山,一真教國寺裏造月神教神像,你不覺得匪夷所思?沒想過調查?”
“最開始是真沒想啊。”龐彷大嘆,“小侄你是不知道,我們做細作那些年,這三國間溝溝裏的事,看得沒有一個車隊,也有一個馬隊啊!很多事情,它真不是那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我最多就只當是兩國勾連着,又搞些什麽名堂。其實我也是多嘆了好幾口氣,怄得多吃了好幾碗飯啊!”
陸爾:“……”
“行了。”他道:“那後來怎麽發現的?”
後來,龐彷就覺出不對了。
月照寺太謹慎了。
雕繪神像的人,和塑石模運神像的人,完全不是同一批。分工明白不許幹擾就算了,連監牢裏兩批人住的地方,都要遠遠地隔開。
藏的這麽嚴實?
只能是有秘密。
那批人有秘密,石像有秘密。
理智告訴他應該查一查,打開石像是最好的方法。
但一則損壞石像,在清點數目時,很可能被懷疑。一則……
“毀壞神像啊!月神娘娘在上,我心理壓力很大啊!”
所以龐彷沒打開。
“查不了秘密是小事,一點好奇心不滿足,不影響我過日子,但損壞神像是傷害我的信仰,會對我造成不可修複的精神打擊,我拒絕!”
龐彷義正嚴辭,看得陸爾額頭抽筋。
他咬牙,“你到底怎麽發現的?”
龐彷沒打壞神像,但別人打壞了。
那日,他在雲栖大殿繪像,有人轉了石像進去,但立刻,他聽到裏面傳來脆響,還有人争執。他以搬運神像做掩飾,靠近牆去聽。
他聽到了一段唱咒,是他沒有學過的。
第二天,聽說例行送來的石模,多了一塊。
懷疑的水花一起,湖面再不能平靜。
他開始練習那段唱咒,他聽得不清,錯了很多次,花了近一年時間,才試了出來。
那夜,他藏在監牢的角落,看着手臂的黏液風幹,化成了他熟悉的石末。他想起了監牢裏,那些來去匆匆的死刑犯人,第一次覺得,他們多得不像樣。
他想,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後面就很明白啦,我知道了,自然也有別人知道,确認過眼神,我們就成了一夥的人。”龐彷一指院裏另三人,“我們都一直想要搞搞事情,但直到這幾年,才有了機會。”
龐彷忽然蹙眉,有幾分嚴肅,“月照寺的人,不知為什麽,這幾年間,一直在增大每日的石模量,進去運送神像的人,也屢屢加派。我們四個,也就趁機争取到機會,進入了洞穴,日夜鑲嵌神像。”
龐彷道:“和裏面的人走得近了,知道的也就多了。所以,才有了今日抓住時機的逃離。”
龐彷這時住口,看着陸爾。
陸爾:“知道什麽了?”
龐彷笑,“知道時間耽擱得夠久了。”
兩人對望,一笑一靜。
陸爾四指起落,叩響石桌。
“行吧。”他站起身,“我先送你們出去。去哪兒?出姚都?”
龐彷又笑,“那怎麽行?”
陸爾挑眉,“難不成我還得送你回蜀西?行了趕緊的,我還得回去找我們家姑娘。”
龐彷:“我們哪兒也不去。”
陸爾真是奇了。
龐彷越笑越歡,顯然以逗弄陸爾為樂。
他伸手一指東邊,“我們哪兒也不去,我們啊,要回懷德。”
“懷德?”小河問,“所以那夜大火……”
陸爾不否認。
“為什麽?”
“劫獄。”陸爾道,“懷德裏,有個重要的人。”
“誰?”那日出了璧山,陸爾也這麽問龐彷。
“等等。”小河打斷他的回憶,“你們怎麽逃出守山線的?”
“這個啊……”陸爾道,“官家小姐的馬車。”
那日,他們翻找空別院,找出幾件仆從舊衣,把那四人化裝成普通家仆。陸爾本來打算,回莫府別院,偷駕徐叔的馬車,哪想剛走上大路,就有一輛馬車停在他們面前。
一個丫鬟攬開簾,問他:“敢問公子家住哪邊?我家小姐住西城,想問問公子,是不是同路?”
咔。
展顏房裏,小河掰折了一塊七巧板。
陸爾彷若不察,“馬車也不大,一次就只能帶一個人,逼得我東西南北城坐了四趟。”陸爾還感慨,“若不是這番經歷,我還真不知道上姚的官家小姐們,是如此的熱情好客。”
小河撲壓過去。
陸爾背磕上巧具小山,還有點疼,但他挑了個舒服位置,躺靠着。
心想,姿勢、角度,都很好。
小河坐在他身上,兩手撐在他胸前。
她皮笑肉不笑,“公子怎的如此輕浮放浪?”
“有嗎?”陸爾懶散,“小生自問當時,神思都很正當,想得最多的,也不過是楊先生所言不假,清風宴上姚軍對馬車的排查,委實不夠力度。”
小河咬牙,正考慮要怎麽懲戒此人,陸爾卻先有了動作。
陸爾的右手,環上小河右臂,把她輕拉向自己,左手,移往了小河背脊,輕輕施力。
他稍起身,說:“不過……我現在的想法,倒是不怎麽正當。”
真像着了魔。
小河就那麽順着他的輕力,靠近他。
眼看着,就要有那麽點什麽——
嘩!
小河摁垮一片巧具。
頃刻下塌,咚!小河的額頭,狠砸上了陸爾胸口。
“……”
“……”
陸爾先笑了。
悶悶的聲響,小河在他胸腔裏聽到。
陸爾把她抱起來,攏懷裏坐住了,才又繼續道。
“懷德裏有個厲害祭司,很可能是他幫着月照,謀劃了這一切。”
龐彷初來懷德時,也曾向管轄的人們,要求确認身份。月落宮已毀,他們憑白動用暗號,誰知道是真是假。
那些人給了他一塊魂證。
那是月落宮高級祭司的身份證明。魂證上有大祭司的精深法術,做不得假。最重要的,是魂證與持有它的祭司同命,且為避免假用,離開祭司百米範圍,就沒了效用。
所以,那人必然在懷德。
陸爾:“龐彷這幾年,查到他被關在九監裏,卻苦于無法接近。如今逃脫,便要趁此機會,劫了他來,把一切弄個清楚。”
小河:“你們劫出他沒?”
陸爾點頭。
小河:“他怎麽說?”
“我不知道。”
“……什麽情況?”
陸爾道:“我們當夜分兩路行動,他們劫了人,我在外斷後。火情混亂,我也沒能看清他們,只聽得龐彷說,要五日後在城外一處會和,随後便和他們失去了聯系。”
小河:“就是明日?”
“對。”陸爾道,“所以我今日來找你,一是擔心你,一是,要帶你走。”
小河沉默了沉默,而後,架上他肩。
“我就問你,你覺得現實嗎?”
康王府守衛森嚴,他還不如自己去,多一步來救她,反倒是惹出事。
陸爾說:“我覺得你在這兒不安全。”
小河安慰,“好吃好喝供着我的,就差給我焚香捐功德了,你放心去。”
陸爾梳攏她耳發,“可我不想你住在別人屋裏。”
小河一頓,笑他,“這也能吃醋?”
陸爾唇貼上她臉側,“他第一次見你,就一直盯着你……”
小河正好笑,就又聽到耳際一聲輕道:“不想知道你母親的事?
小河轉頭,“什麽意思?”
陸爾說:“我這次,也和龐彷了解了下他撿你的事。”
“他怎麽說?”
“不肯說,至少不肯多說,”陸爾道,“非說什麽這是你的隐私,不許我窺探。除非你來問,否則他誰也不講。”
小河一想,圈上他脖子,“行吧。為你也為我母親,該走!”
陸爾笑了。
小河:“但怎麽走?”
陸爾眼眸一轉,眼裏有點兒意思,“江楓給了法子,我聽着……甚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