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039 舊友
半個時辰前。
江府,江楓房中。
江楓:“你當真有法子?”
陸爾點頭,“值得一試。”
江楓手裏握着一物,一會兒松,一會兒緊。
陸爾靜待他。
“這關乎到我江家……”
陸爾明白,“若你實在不願,也不必勉強。”
江楓幾乎瞪穿了地板,良久,搖了搖頭,“比起那數萬人,我江家又算什麽。”
他把手中之物遞來。
“幫我……給小河。”
康王府,展顏房中。
小河接過那物。
觸手溫潤,是一塊橙色玉楓葉。
小河輕輕笑了。
“他是決定信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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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起玉佩。
“你與他說了什麽?能讓他下定決心。”
江楓的巧具,堆得這兒都沒個坐的地方,兩人索性扯了榻墊,往一堆巧具小山旁一鋪,就算是有個落處了。
陸爾此時,便撥弄着腿邊一個拼解架。
他道:“大概就是,和他說了說,洞穴裏祭陣。”
小河呼吸驟緊。
“你知道用途?”
陸爾沒立刻回答,倒先是握了她的手,輕輕施力。
他說:“給你看個東西。”
而後從懷裏掏出一物,遞給小河。小河疑惑,接過來。
“陸叔的筆記?”
皮革外殼,泛黃卷皺的內頁,鬼畫符的測繪記錄,的确就是陸山的筆記本。
“這和祭陣有什麽關系?”
“你看看裏面的字跡。”
“字跡?”小河翻展書頁,滿紙荒唐草率。她想起舊人,一時喜憂調侃,“陸叔他哪有什麽字跡可……”
她頓住。
書卷裏,陸山密密麻麻,混亂書寫的文字,從前只令她覺得草率,難以辨認,此刻,卻突然感到有幾分熟悉。
小河漸漸睜大眼眼睛。
“這是……!”
陸爾點頭,“崖底祭陣上的文字。”
小河一時失力,伸出手臂,胡亂撐到了陸爾的手,于是握緊。
陸爾回握她,給她安定。
她腦中很混亂。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夜靜,姚都還未睡。康王府點将閣,燈燃。
陸爾講着那日的事。
那日,小河去清風宴找江楓,陸爾先趕往洞穴崖口。
“我進了洞穴,卻不想,在半道就遇上了人。”他問小河,“洞穴有個岔道口,記得?”
小河點頭,“三岔口,左右兩個有風,我選了右邊,去的清流那兒。”
陸爾:“我當時,剛走到岔道口,就見旁邊那岔口裏,出來個人。”
不只一個人。
後面還有三個,一共四個人。
四個穿一真教袍的人。
陸爾還想着,溝通溝通問問好歹,結果那四人,瞬息間大驚失色,各自抖出一個鈴铛,叮零當啷猛搖,叽裏哇啦怪叫。
随那怪叫,洞穴裏冒起濃密黑煙。
陸爾登時明白,這哪是什麽一真僧人,都是些披着一真教皮的月神教人。他當即也不客氣,掏出劍就招呼。
黑煙障霧,不影響習武人耳力,陸爾三兩下撂倒四人,發現他們實在弱得很。他不輕易殺戮,又趕着去救展顏,索性猛擊幾人,确保他們都暈厥,一時半會兒醒不來後,趕緊離了開。
“哪知我到了崖邊,展小姐已是不見了,洞穴裏黑咕隆咚,什麽都沒有。我想起那四個人,料想沒準兒和他們有關,便又趕了回去,想着叫醒一人問個清楚。”他道,“我這次方知道,打暈的人要晃醒,可比打暈難多了。”
更難的還在後面。
陸爾晃醒那人後,正懷疑自己能不能和外國人溝通。
那人卻看着他,暈不啦叽地就問:
“你,祭,祭術怎麽不能傷你?”
嚯,這口上姚官話,那是相當标準。
本想着這該容易多了。
只是當下,黑煙散了,湊得近了,陸爾看清了此人的面目。
圓頭大耳,笑面饅頭,多麽喜慶的臉上,還長着一顆紅亮額心痣。
他驚了。
“……龐彷?”
龐彷比他更驚。
“你哪位?”
“龐彷?!”
這頭小河更是驚。
“怎麽又是龐彷?”她晃陸爾,“他和陸叔到底什麽情況?你一句話給我說清楚!”
“不急。”陸爾拍她,“我需得都告訴你,不急這一句。”
“而且……”他握上小河的手,“得有個準備。”
誰需要有個準備?
說不準。
之後就是一場認親儀式。
陸爾龐彷互述身份,兩人不免互相試探拷問。
小河規勸,“你當真沒認錯?你可不要缺心眼兒。”
陸爾磨牙,“放心,你家龐彷可比我賊心眼兒多多了。他就差問到我爹穿什麽布料的開裆褲了!”
兵畢當禮。
龐彷還不免為陸山流了場眼淚,臉上淚珠咕嚕嚕止不住,仍過來牽起陸爾。
“乖侄啊,咱出去說。”
乖侄?
誰是你侄?
不過陸爾沒多言,只道要救展顏,問他知不知情。
“那小姑娘啊?黑煙包着放崖底下啦。放心放心,不會死的。我還給她接了手骨的好伐?月神娘娘看着呢,逢人就殺我們壓力也很大的好伐?”
龐彷湊近沉默的陸爾。
“乖侄,你搞搞清楚狀況,你舅舅我,現在是在逃命啊!”
這話一出,陸爾精神了。
“怎麽說?”
“出去說出去說!”
這人是他倆來姚都目的,如今展顏又無礙,陸爾所幸同意,決定護他們離開。
原路返回要撞上刑部人,他們便選了左道。
左道通向一處山洞,洞口被石塊堵住,陸爾劈了開。洞外出口,在璧山西向,地方隐僻,了無人跡。陸爾領着他們下行,到了姚軍守山線附近,他找了個空別院,把所有人丢了進去。
“不走了。”
陸爾往院中石凳一坐。
四人除了龐彷,另三人都不會上姚話,此刻看陸爾甩手,真是急上加急。
龐彷被他們推出來,插着圓腰指陸爾。
“小侄你這是作甚!”
陸爾也好整以暇,“你們四個月神教人,想讓我冒這麽大罪責,送你們逃出去,總不能連個明白話也不給我放吧?”
龐彷怒視陸爾。
陸爾平靜回望。
“噗。”
龐彷先笑了。
他跨步,滾圓的臀一落,落定陸爾身旁座。
“懷念。”他笑,“當年陸山,不,當年他還叫月墟。墟墟那個時候啊,在月落宮和我置氣的時候,就是這麽個調調。”
陸爾面色松滞。
“怎麽?很奇怪?不明白他和月落宮有什麽關系?”龐彷道,“那如果我告訴你,你的陸山,你的父親,十八年前,還是月落宮的右護法,你會怎麽樣呢?”
陸爾僵直了身子,右手捏緊石桌。
“哈哈哈哈!”龐彷忽然開懷大笑,“當年墟墟被我氣得說不出話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哈哈!懷念!懷念!”
他忽然又安靜。
“怎麽……不能再來給我氣一氣呢?”
他捂眼,竟是又落下淚來。
“這龐彷委實讨厭。”
陸爾現在想起來還皺眉。
小河笑,“龐彷老感性了,也很随意,有時不分場合地鬧,我也想打他。”
言罷,她垂了眼,瞥到陸山的筆記。
“所以這筆記……”
陸爾牽起她的手,繼續講給她聽。
龐彷那日,抹了把眼淚,告訴陸爾,“我和月墟,罷了,他想做陸山,就叫他陸山吧。我與陸山,自幼一道在月落宮靈嬰閣長大……”
月神教祭司祭術,講求天賦靈脈,月落宮裏,便有一個靈嬰閣,專門收養他們從各處找來的,具有天賦靈力的孩童。
“陸山本事好,後來做了右護法,一直跟随大祭司身邊。我這人散漫,總不愛花時間修行練習,後來就入了藏訊閣,一直被派在外,收集各處信息。”
簡稱細作。
龐彷問陸爾:“十八年前月落宮的大火,你知道?”
陸爾:“燒毀月神教根基的一場火,所有祭司與家眷,盡數喪命。月神教的所有祭術文書,亦不複存。”
龐彷連連點頭,“不覺得奇怪嗎?都是些天大本事的人,怎麽一把火全燒沒了?”
陸爾看他一眼,龐彷似很平靜。
陸爾:“當年廢祭黨一心取締月神教,大火的事,自然多有傳言……”
“不用傳言了。”龐彷幹脆,“廢祭黨連通蜀西國軍,一夜屠盡月落宮。蜀帝要革新法政,容不得月神教霸占民心。”
院裏風落,無語。所有人都安靜。
龐彷吸一口氣,“但你看,你爹逃出來了,還好好到了另一個國家,娶妻生子,過了他想過的生活。”他頓頓,“也挺好。”
陸爾問:“但月神教已名存實亡,你們這又……”
龐彷笑了,“急什麽。我今日想他了,就想多說說他。”
月落宮一毀,他們這些散落各處的月神教餘衆,沒了上線,各自作鳥獸散。
龐彷當初,本是因為做教宗細作,才當了一真教游方僧。後來索性也繼續做了下去,反正糊個口,日子照樣過。
“哪知我與陸山,緣分這樣深。”
他去了臺城,做測繪任務。在山海司裏,遇上了故人。
“我那時高興啊!”龐彷直拍大腿,“我們是怎麽樣的交情?我高興啊!”
可陸山卻不怎麽高興。
陸山對他冷冷淡淡,甚至在人前,頗避及與他交談。
龐彷心腸直,但不傻,看他這樣,火也是蹭蹭往上蹿。當即二話不說,離了山海司,連頭都沒有回。
“後來我就接了別的活,還遇上我們小丫頭。诶!”龐彷突然叫,“我們小丫頭好不好呀?那夜沒看清楚,今日又匆匆忙忙的,讨厭死了呀!”
“好。”陸爾應他一句,又轉回道,“家父為人或許冷淡,但對親近之人,都是一片赤誠心腸。當年的事,是不是有誤會?”
龐彷兩首撐上膝,稍一摩挲。
他笑得有些苦,“沒有誤會,只是我後來,才懂。”
後來,龐彷帶了小河,四處游方。但漸漸地,他發現些不對。
行走各地街頭巷尾時,竟然在各處角落裏,發現了月神教的暗號。
暗號說,要他們集會姚都懷德天牢。
怎麽會?
龐彷覺得古怪,覺得危險。
但同時,他也感受到了使命的號召。
“氣數将盡的教宗,忽然開始活動。這是有心人想要搞事情。我是個閑人,一般是不湊這個熱鬧的。但是!”龐彷嚴肅臉,“我是吃月神教的飯長大的,這個養育的恩情是實打實的。月神教有需,我如果都不去看一眼,那像個什麽事兒?”
所以他去找了陸山。
找陸山,問他月神教有難,你去不去?而且,他的小丫頭,得找個人托付。
他到了臺城,叩響了陸宅門。
陸山今日束脩,山海司的人說,他只會在家。
門開了,開門的人不是陸山。
梁伯問他:“你找誰?”
龐彷已是震驚,等到他進了院,看見陸夫人和娃娃樣的陸爾,更是震驚。
陸山來了,還是眉頭緊蹙,“有事?”
龐彷只顧震驚,“你,你有家了?”
有家,有孩子,這是漂泊的細作,絕對不能去想的事。陸山背着亡命徒的身份,成家生子?
這是害人。
書房裏,陸山道:“你到底來幹嘛?”
小河已經被送出去,和陸爾玩耍,龐彷也理清思緒,答得坦然。
他把暗號的事說了。
“我要去,你去不去?”
“不去。”陸山幹脆。
龐彷原想他愛去不去,結果真聽到這個答案,感覺卻全不是那麽回事。
他冷哧,“你這人,做朋友無情義,如今連做人的道義都沒了。我本還想着,把我的小丫頭托付給你,可現在想想她要被你這種人帶大,我就覺得惡心。惡心!”
“走了!”
龐彷轉身,幹脆離開。
可他還沒出門,就被陸山叫住了。
龐彷用眼神示意幹嘛,連話都不想跟他說。
陸山道:“吃頓飯,吃頓飯再走。”
龐彷大步出門。
陸山拽住他,“別到時候死了,想起死前連頓好酒都沒喝過。”
……好像很有道理。
陸夫人備了好飯,好酒。陸爾這娃娃很可愛,小河和他玩得很開心。準确地說,是欺負他得很開心。
陸山說,小河就留下吧。
龐彷覺得挺好。
飯吃完,陸夫人帶着兩個孩子離席,把酒桌留給他們。
陸山拎上兩壇好酒,直給龐彷灌滿。酒過不知幾巡,兩人都醉得一塌糊塗。廳裏面很安靜,所以陸山捂住嘴臉,還從指縫洩漏的話,都那麽清晰。
他說:“龐彷,你別再來了。”
龐彷忽然就懂了。
“好,我不來了。”
清晨酒醒,龐彷誰都沒驚擾,可推門還沒走幾步,陸山就出來了。
他遞給他一個紙折。
他們以前,總用這裝秘密的信息。
龐彷推開了。
“我不要。”
“拿着吧。”陸山說,“可要是還沒死,就別打開。”
這是什麽話。
龐彷說:“我走了。”
陸山點頭。
龐彷走啊走,越走越快,長街很長,他沒有回頭,可他知道,這一次,他送了他很久。
他想,我絕對不會再來了。
璧山別院裏,龐彷拿出胸襟中,那一枚紙折。
“我還沒打開啊陸山,我還沒打開啊!”
他把臉埋入手中,可淚還是從指縫洩漏。
“他不過是想要個家啊,怎麽那麽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