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十八
廳堂裏,是一派又一派的沉默。
秦內官在給莫霏舀湯,勺碗相碰,也沒碰出聲響。
碗放下,莫霏拾起調羹,宴,就算開了。
各自添箸。
無限沉默。
小河盯着醬肘子,很搞不清楚狀況。
莫楊來做什麽?
眼下一雙筷子過,小河低頭,碗裏,是塊肘子肉。
擡頭,便是莫楊的笑臉。
“吃。”
嗒。
對面的人擱下了調羹。
“莫迴。”
莫迴應一聲。
莫霏道:“三月宴的時候,把我小侄女帶進宮吧。”
小河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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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y?!
“為什麽?”
問的人,竟是莫楊。
莫霏掀眼,“有你什麽事?”
莫楊稍一頓,随即無賴似地笑笑,“我小侄女嘛。”
“小侄女?”莫霏好像疑惑,“這對你來說,有所謂?”
莫楊像有點懵。
“……姐?”
“诶,別呀,聽你這麽叫,怪惡心人的。”莫霏清淡道,“我母親走的時候都說,就當世上沒你這個人吧。不然難的時候,一想到你,就覺得更難了。”
莫楊當場臉色煞白。
莫霏別過頭,“莫迴?”
莫迴垂目,“好,我會帶她去的。”
莫霏點頭,轉回身,“行了,皆大歡喜。我也能好好吃頓飯了。李叔的手藝倒是半點沒變,多好,莫府裏頭,也就這麽點好事兒了。”
莫霏說要好好吃,事實上,沒吃幾口,她便放下筷了。
“秦內官。”
秦內官走近,“娘娘?”
“十八年沒回來,我想去看看母親。”
秦內官禮身,“諾。”
莫霏和秦內官走了,莫楊的眼光挂着莫霏,待他們走遠,便立刻要起身。
“小河,等我,我過會兒就去找你們。”
小河正要表示拒絕,就聽見莫迴喚:“莫楊。”
莫楊離去的身形稍頓,可很快,就再又動作。
“莫楊。”
莫迴第二次的呼喚,莫楊置若罔聞。
他就那麽離開了。
廳裏,只剩小河和莫迴。
小河問:“三月宴?”
莫迴:“嗯。”
嗯什麽嗯!
小河:“我要去?進宮?”
“她剛不是說了嗎?”
問題是——“為什麽??”
莫迴撐起拐棍,“她還沒走遠,你追上去問問?”
小河:“……”
賊老頭!
莫迴離座,小河也無心再吃,遂起身要去找陸爾。
“對了。”莫迴道,“聽雲中說,你一直想出府?”
小河默了默,懷疑雲中的原話,應該是她屢屢想“逃”出府。
“想出去就出去吧。”
小河一驚。
莫迴:“嗯?”
小河忙問:“随時?現在?”
“嗯。”
“沒人跟着?”
莫迴笑笑不回答。
……好吧。
但也是很大的驚喜了!
石階下,小河跑遠。
莫迴對身後的青鳥道:“你想去找他的話,也就去吧。”
青鳥搖頭,“奴婢送老爺回去。”
“不必了。去吧。”
青鳥還是不動。
莫迴瞧她一眼,“怎麽?還不允許老人家,有點自己的時間?”
青鳥回神,趕忙一禮,退下了。
莫迴搭上拐杖,一步步,走入了深深林園。
莫府小徑上,小河與陸爾疾行。
陸爾:“所以我早晨的時候,才想跟你說,不只你的身世,莫雪的死因,本身就有很大問題。”
他道:“我聽傳聞裏的意思,莫雪是剛剛被指婚就病倒的。這不是太巧了嗎?再加上,她後來還有了你,這其間怕是有些聯系。”
小河捂着腹部。
“關鍵是中刀啊!”她兢兢道,“這,這難道不像仇殺?而且還是腹部,是不是跟‘孩子’有關系?我現在真的特擔心,如果她是因為懷了我才引來別人殺她,那我現在出現在姚都,會不會又引得當年的人來殺我?”
“小爾啊!!!”小河拽緊陸爾,顫巍巍地叫。
“別擔心。”陸爾道,“我在。”
他補充,“雲中的本事,也很好。”
小河甩開他,“問題是他背後的人也非常可疑!!!”
一堵白牆,其上有茂密高樹。兩人停在白牆邊。
小河輕聲,“就這兒?”
陸爾點頭,“莫夫人舊院。不會錯。”
“怎麽聽啊?”
陸爾展臂,“手。”
陸爾一拉一環,帶住小河,飛身一躍,領她上了樹。兩人蹑手蹑腳,挑了個枝葉繁密的地方,坐定。
院裏,莫霏已經在了。
她獨自一人,垂眸盯着草木發呆。這院,大概久無人居了,幹淨清爽中,又漫散蕭條。
襯得莫霏的身影,也孤寂起來。
小河問:“莫楊會來的吧?”
“會。”
“卧……!”
清麗的聲音,吓得小河一倒,若不是陸爾扶了她一把,真得摔下去。
待她複又坐穩,就見那紅衣黑發,倒挂枝幹,黑亮亮的眼眸,瞅着她笑。
小河咬牙,“過分了吧?”
順兒聳手,“還不是你先偷聽?”
陸爾卻道了句,“姑娘好本事。”
輕功太好,潛到近前了,他才覺察。
順兒一個翻身,坐到陸爾身邊,撐着下巴,湊近,朝他眨眨眼。
“少年,我的好處呀,可還多着呢。”
尾音相當靡麗。
小河拽陸爾肘,“換位置。”
加個限定,“速度。”
又坐定。
院門那頭,莫楊走進來了。
莫霏遙望他,不動,只等着他走近。
順兒催促,“行了,走吧。一會兒先生會去找你們說清楚的。”
“我不。”小河表示,“真相都在偷聽裏。”
順兒不多言,直接上手了。
小河彎腰,留得陸爾與她拆招。
身後忽忽作響,小河凝神院內。
莫楊走到莫霏身前,微扯出個笑意,想開口,卻又停住。
他似有點無奈,“我不知……”
啪!
一道重重的巴掌,甩在莫楊臉上,直把他打得側了身。
小河和莫楊一樣懵。
樹上的一切聲響,都停了。
莫楊:“姐?”
“再這麽叫,我繼續打。”
莫楊緩緩直身,凝視莫霏。而後,他垂下眸,遮住眼裏的苦,不再多言了。
莫霏問:“回來做什麽?”
莫楊說:“我怕小侄女重蹈覆轍。”
莫霏靜了會兒,點頭。
“所以,是為了她。”
莫楊搖頭,“……為了我自己。”
“一樣的。終究是繞不開那狐媚女人的孩子。”莫霏說,“可我不明白。”
她問:“你怎麽突然對她起憐惜了?畢竟你的心多狠啊,莫楊。”
“姐……”
莫霏看他一眼,莫楊住口。
“……她是我妹妹。”
莫霏“哈哈”一笑,“她要是聽到這句話,怕是都得從火堆裏爬出來。”
莫楊任她指責,再道:“我不想看到莫家……不,莫迴。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被莫迴作的孽傷害。”
莫霏直盯着莫楊。
風過院,繞一圈後溜走。
莫霏擡起兩手,鼓掌。
輕聲來回在院裏。
莫霏喟嘆,“莫楊,這十八年你都經歷了些什麽?你如今的覺悟,簡直讓我驚嘆,就仿佛十八年前那個抛姐棄母的懦夫,不是你似的。”
莫楊有些搖晃。
他很艱難地,吐出話語,“對不……”
“別!”
莫霏打住。
“我早些年,還會惦記你死沒死的時候,也設想過和你重逢的場景。可所有想象裏,我最恨的,就是聽到你說出‘對不起’。”
“莫楊。”她道,“如果你心裏真有歉意這種東西,當然我不信你有,那,就讓它爛在你肚子裏,折磨你一生,絕對不要把它說出來,卻只是為了減輕你自己的負擔。”
她說:“這,就是我和母親的願望。”
莫楊仿似心口被重擊,砸穿一個空洞。
“母親,母親……”
“母親怎麽?喏,她就走在這個院子裏,你和她打個招呼吧。”
“……母親最後……可好?”
“哈哈。這問題問得,她好不好,你不知道嗎?從隋夫人進府裏那天起,她有好過嗎?從你耐不住,一個人逃出這牢籠的那天起,她有好過嗎?”
莫楊搖搖欲墜,院門口,有個宮女過來,探着身,給了莫霏一個眼神。
莫霏點頭,微提裙擺,就要離去。
“我只是……”
莫霏不停歇的腳步裏,莫楊輕輕道:
“我只是很想知道,這些年,你過得怎麽樣。我知道我錯了。我只是想要聽你說說,這十八年的事,想要告訴你,我一直念着你們,想再有個機會,陪着你們,幫你分擔,哪怕這所有都只在回憶裏……”
莫霏邊走邊答:
“莫楊。當年我守着母親閉眼時,你不在。父親逼我代她入宮時,你不在。莫家凋敝,我深宮裏舉步維艱時,你不在。而今,最難的時候都過去了,你才說要來與我分擔?……太無恥了,莫楊。”
院裏靜,解不開的過去,還是凝繞着,再不能解。
莫楊以口呼吸,微喘。
莫霏跨出院門,宮女迎上來。
可她卻又停住了腳步。
莫霏輕輕嘆息。
“母親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莫楊望向院門,只看見姐姐的背影。
“什麽?”
“母親臨死時,沒有說要我忘了你。她只是惦記着,你這樣的性情,若是一人去這世上闖蕩,只怕……會吃很多的苦。”
莫霏道:“她臨死,都還在為你哭呢。”
莫霏離去了。
院裏,只有莫楊一人。
他忽地破出一聲輕呼,彎下腰。一手捏在兩眼之間,不停地攥。
一聲聲斷續喘息,間或有對自己的嘲笑。
久久未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