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014 桃花
陸爾:“什麽危險?”
薛楊:“姚都有人,想要小河死。”
鼎泰樓頂,豔陽柔風。暖茶在握,小河聽及二人對話,心底生寒。
“什麽意思?”陸爾問。
薛楊道:“小雪當時,對懷孕這件事,瞞得很緊。她不準我告訴任何人,自己更是不再外出。偶爾同村人來,她都說自己病了,在床上裹得嚴嚴實實的。”
“最初我以為,她是覺得羞愧。可後來一再想起當年的事,才覺得她的表現,更像是畏懼。而且她臨死前,一直說,‘永遠不要找孩子,不要讓任何人知道’,說‘這樣孩子才能活’。”
“不讓人知道,孩子才能活?”薛楊低道,“如今你又說,你被撿的地方,離姚都很遠。這些,都證明了一件事——小雪當年,一直在隐藏你的存在,因為她知道,姚都裏有人……不想你活。”
樓中一刻極為安靜。浮雲蔽日,光都暗了下來。
小河握緊拳頭,“……這人是誰?”
“我不知道。”
陸爾:“這麽多年,薛先生沒查過?”
“我當然查過。但流民村不比別處,十多年間,生死往來無數。當年的人都沒了,當年的事,也就很難查清楚。”
他舉镯又道:“而且這個镯子,珍貴異常,贈送的人,也絕非常人……”
“要殺我的是我爹?!”小河突地驚問。
“不是!”薛楊亦驚聲否認,“你怎麽會,怎麽會這麽想?”
小河:“這正說着兇手,你突然又說镯子……”
Advertisement
“我的意思是,贈送镯子的人不是常人,與他結怨的人,也不會普通。這種人如果想藏,也是查不到的。”他道,“我和小雪只是貧寒人家,沒什麽仇人,如果有人想害你,多半只能是因為你父親。”
小河“哦”一聲,“是我想岔了。”
她适時收聲,想聽薛楊繼續說。薛楊卻望着她,欲言又止。
小河:“怎麽了?”
薛楊稍有猶豫,還是道:“小河,我知道對你而言,小雪這個生母,可能只是偶爾想起的一個人物。這麽多年,你對她可能也有怨言。但是小雪當年……其實很不容易。表面看來,她是棄了你,實則她是費盡心思,藏着你,護着你。而你的父親……這個镯子,小雪那麽寶貝,想來是很愛他的。她選的人,不會那麽無情。”
他語氣溫和,卻又藏指責。小河聽着,明白他是覺得,自己對亡人的事,過于輕慢了。
小河搓搓鼻子,認了,“抱歉,是我輕率了。”
薛楊卻擡手,“不,我只是……”他斟酌,“畢竟她……”話怎麽說都不對。薛楊苦笑,搖搖頭,“是我說重了。”
他拿捏不暢,也不再糾結,只道:“總之,為了小河的安全,我希望你們離開姚都。我會一路派人保護,你們想去哪兒,我就送你們去哪兒。”
陸爾此時道:“薛先生,小雪的經歷,确實惹人憐惜。可家人無故蒙難,難道你就沒有想過,要替她報仇?”
薛楊擡眼,與陸爾對視,眼中了然。
“你懷疑我。”
陸爾有些意外,稍頓,說:“是。”
不止陸爾,連小河都意外。
薛楊平白認親,他們當然不會輕易相信。可又怕他有害人之心,才順勢聽他所言,暗中試探權衡。
誰知這人,竟然自己捅破了窗戶紙。
薛楊道:“你們懷疑我,這很正常,我能理解。所以有什麽問題,就敞開了問,我都會回答。”
陸爾直言,“我姐出現在姚都,當年的人就都會出現。不論想報仇,還是想知道真相,這都是個機會,你為什麽不抓住?”
“我怎麽會用小河來冒這個險?”
陸爾靜視他,“薛先生,較之你故事裏的深情,你放下得太輕易了。”
他們兩人,丢了臺城的四個人。明知前路坎坷,卻哪怕拼上性命,也非要一個真相不可。
但薛楊呢,他為什麽不?
“輕易嗎?”薛楊想想舊日,說,“十年。我想報仇,想了十年。可十年後,我再想,卻開始不知道,我該去找誰報仇?”
“找小雪嗎?畢竟,若她不生這個孩子,就不會把自己耗得油盡燈枯。找那個男人嗎?畢竟,若小雪不愛他,就不會堅持要留下孩子。或者……最該找的人,是我自己吧?要是當年,我能改變家裏的境況,她根本就不會經歷這一切。”
“而且我越想,還越覺得……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的妹妹,我又了解多少?當年會不會……還有隐情?”薛楊笑笑,自嘲一般,“報仇?真相?我如今,也搞不清楚了。”
“但有一點我很清楚——小河是小雪的女兒。小雪當年拼下性命,也要保護小河。我如今只要替她護住了,就不算辜負她。就算對她,對當年,有了個交代。”
他道:“不論如何,我是小河的舅舅,我絕不會傷害你們,而小河在姚都很危險。這些,請你們務必要相信。”
午市。鼎泰樓冗攘。
薛楊送二人,從後門離開。
後門近春江,江畔垂柳新綠,拂在階上,一階清靜。
小河攬開紗笠,辭謝後道:“三日內,我們給你答複。”
“好。”薛楊說,“你雖然只在姚都待了一天,但我能遇到你,別人未必不能。這幾日,你盡量不要上街,一定要的話,記得戴上紗笠。”
“好。”
“客棧裏的人,你有需要,都可以用。”
“好。”
告了辭,薛楊回身上樓,順兒卻沒跟上。
她靠過來,問陸爾:“早晨我問你的問題,你還沒回答呢。”
小河猛轉頭,“什麽問題?”
陸爾一臉懵,“什麽問題?”
順兒嬌聲,“你知道的。”
小河急了,“什麽問題!”
陸爾鎖眉,看着順兒,不明白。
順兒咬唇,似怨似嗔,“你故意的!”
小河徹底惱了,“她問你什麽問題!!!”
“順兒。”正上樓的薛楊,點點身側,示意順兒回來。
他道:“別貪玩。”
順兒眼眸流轉,好似無辜。
“下次見你,你可得回答我。”
她輕輕對陸爾說完,就跑上薛楊身邊。薛楊低聲和她說了幾句,她縮縮下巴,待薛楊回轉身後,暗裏,又朝陸爾,眨了眨眼。
小河像被火燒了。
轉頭,陸爾那厮,竟還望着空空樓梯,若有所思。
火旺得不行了。
小河掰過陸爾下巴,“說。”
“?”
“她問你什麽問題!”
陸爾垂眸,捏住了一寸線頭,再擡眼時,好似清明。
“不是,你覺不覺得……”
“什麽?”
小河湊近,焦急得顯而易見。
陸爾忽而就收了聲。
他看過小河,稍稍用力,下巴,抵在小河指上。
“她呀,”他說,“她問我……有沒有心上人。”
指尖像是有點麻,小河抽過,埋在身後。她轉頭,看見階下草木,油綠綠的。
“……那你怎麽說的?”
“你想我怎麽說?”
小河心裏,輕輕炸了開。世界一下鮮亮,又很靜谧。她有點害羞,又像是有了勇氣。
她轉頭看他,“你知道的。”
陸爾彎身,湊近她來,眼裏像是詢問,又或是鼓勵。
那眼神溫存,燒得小河剎那紅了。
她咬牙,忽然明白,“你故意的!”
陸爾笑了起來。
他越笑,她紅得越盛。小河想,這男孩太可惡了。陸家十年,所有人都知道,他又哪裏會不知道。
可他偏偏要這樣逗她。
“我……”陸爾正想說給她聽。
“百珍包!”無端端地,她大吼一聲。吼完,還不過瘾,“你!在這裏!不許動!”她嚷道,“頭發眼睛鼻子耳朵!哪個都不許動!”
說完就跑了開。
陸爾覺得有點可惜。他當然也沒聽她的。
他信步,跟在她身後。
他看她的發絲,被階旁柳葉拂過。看她裙擺掀動,跨入門檻。看她慢慢舒展,在人聲鼎沸的廳堂。看她輕巧躲閃,避讓,游魚一般自在。看她向前門小攤去時,撞入來人懷裏。
陸爾皺了眉。
晃夠了,小河擡頭。
月白衣袍,玉冠束發,是位金玉公子。
公子眉尾藏鋒,眼中斂刃,是個金玉作鞘,鋒芒內藏的人。
公子看她,看得久了。小河有點不自在。
“阿昱!”
姚都長街上一聲呼喚,小河耳中如有驚雷,兩手一抹,紗簾遮面,不動如山。
她模樣古怪,公子循聲回頭。來人是好友。
“楓。”
江楓幾步跨上臺階,帶來一股飒爽生氣,“上樓!趕緊的!我今晚要回刑部職夜!”
話落,看見這兒有位姑娘。
姑娘好友,兩廂對望。這氣氛,不尋常。
江楓飄起眉毛,“這位是……”
小河警鈴大作。
“不是要吃百珍包?”
陸爾走來,從男女間穿過,攬了小河肩膀,直接帶她走人。
腳底抹油,小河趕緊溜號。
那兩人相攜走到樓前小攤。江楓看着,也就明白了。
“原來不認識啊?”他笑道,“剛看你倆都一身白,還想說真是一對璧人。”
璧人之一聞言不語,反問他:“認識?”
“我?”江楓奇怪,旋而再看過那抹紗笠。
“嘶——”他一抽氣,“這身形,有點眼熟啊!……可能是哪家千金?”
“走吧。”
璧人公子回身,江楓跟他上樓。樓梯上,公子一聲輕喚,暗裏就出來一人。公子吩咐幾聲,那人領命離去。
熊熊八卦心火,按捺不住了。
江楓興奮得聲音都抖了,“怎,怎麽說?有意思啊?”
漫不經心,又志在必得,公子答道:
“有。”
鼎泰樓前,小販抱了個歉。
“二位對不住,百珍包清晨就賣完了,您二位要想吃,明兒可得請早。”
“沒事兒,”小河拉陸爾,“走吧。”
陸爾卻拍拍她手,“不急。”他問小販,“那您看看,還有些什麽推薦?”
小販說了什麽,小河沒有聽清。
她只凝神注意着鼎泰樓前。
終于,紗笠外,樓前模糊的兩個身影都走了,她才放下心,松了口氣。
薛楊知道他們新進姚都,卻不知道他們從哪裏來。如果今日江楓在鼎泰樓認出她,豐縣的事,臺城的事,恐怕就都藏不住了。
她的身世已經夠亂,又何必再扯上豐縣,還有臺城,去擾陸家人清靜。
叩叩。
帽檐上兩響。
小河轉頭,陸爾收回食指,只問她:“餓了嗎?”
小河摸摸肚皮,“得撐到晚上了。”
陸爾遞過一袋鮮花餅,一竹瓶糖水,“那找個地方,我們聊聊。”
鼎泰樓外的姚都長街,是姚都最繁華處。他們在人流中穿行,陸爾忽然說了句:“姐,抓緊我。”
而後,他牽着她,加快了腳步。
曲曲折折,時快時慢。紗笠外一會兒是擾攘鬧市,一會兒是清幽小巷。饒是陸爾顧及她腳程,放慢了速度,小河還是被腳下的曲折反複,折騰煩了。
再次突破一道巷口後,小河揚簾,大怒道:“你幹嘛啊!”
簾外,陸爾正看着身後。
他眼中張揚,收回眼鋒看向小河時,又笑得溫厚。
“姐姐裙後,沾了片桃花。”
“桃花?”小河低頭,白茫茫一片,“這路上有桃花?”
“小爾已經幫姐姐甩掉了。”
小河莫名其妙。陸爾笑得一臉人畜無害。
他揭開竹瓶蓋,嘗了嘗糖水。
“唔,”他撇嘴,“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