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陰冷的水牢裏, 他雙手雙腳被釘在鐵架之上,暗處傳來水波流動之聲,頭頂尚有一線天光讓他可以知曉時間的變化——他已經被關了一個月。
一月前, 他巡查堤壩時,原本牢固的堤壩忽然垮塌,藏身暗處的數十高手瞬間湧出, 他舊傷未愈,纏骨酥偏又發作起來,終于不敵。
有人在靠近,腳步聲自浮于水面的甬道傳來,聲音撞在這鐵鑄的牆壁上,又被傳得更遠了些。
那人終于走到他面前, 露出了真容。
“兄長這些日子過得可好?不知這水牢住得可還舒适?”百裏睿居高臨下, 他穿着一身潔白長袍, 看着污水之中的百裏息。
終于他在上,百裏息在下。
血水自他被釘住的掌心潺潺流下, 融入了黑亮的池水中。
即便此時,他的眼中依舊沒有恐懼之色,薄唇輕輕勾起, 嗤了一聲, 道:“尚可。”
“能做神教大祭司的人果然不同, 我聽說前任大祭司馮南音前後收過十幾個徒弟, 且都是資質頂尖的孩子,但他們都受不住馮南音的折磨,瘋的瘋, 死的死,最後只有兄長活了下來, 不過也是,兄長孤星照命,刑克六親,馮南音那點手段怎麽能奈何得了?”百裏睿盯着他的臉,想從上面看到些惱意或情緒,然而看到的只是冷漠。
他道:“你不殺我,是想要潛龍衛的密令吧。”
百裏睿看着水中堕仙一般的男人,雖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他确實比自己強大,比自己冷靜。
但自己終究計高一籌,家裏那老頭以後再不會說自己不如百裏息了吧。
“我是想要潛龍衛,若你交出密令,我便留你一條性命。”
潛龍衛這股神秘的力量百年來都只聽命于神教大祭司,有多少人,內部組織如何,只有歷代大祭司知曉,百裏家想完完全全掌控神教,必須先掌控潛龍衛。
顯然,潛龍衛也是百裏息最重要的一張牌,他不會輕易交出來。
百裏睿蹲下身,手指用力在百裏息掌心傷口處碾了碾,見他神色依舊沒什麽變化,終于失去了耐心。百裏息消失一個月,潛龍衛幾乎将大旻翻了個便,再拖延下去,這裏也會暴露。
“兄長不顧及自己的安危,總要替聖女想一想,先前兄長總護着她,把家裏的藥都斷了,如今她就似一塊香肉,可把家裏的那些餓狼饞壞了,兄長能吃苦,不知她受不受得住折磨?”
百裏息擡頭,眼中終于有了一點情緒,他想掙脫困住自己的桎梏,然而越是掙紮,那鎖骨釘便越緊,他用盡力氣,“嘭”地一聲,周遭亮了起來,他便伸手去擒百裏睿,手中确實抓住了什麽東西,柔軟滑膩,還伴随着一道嬌聲。
“幹什麽呀!”
百裏息回神,見手中抓着一段玉腕,少女則被壓在旁邊那張簡陋的桌上,露出一截藕白的後頸,綢緞一般的長發堆在桌上,正是他的阿蟬。
殷蕪日夜不停地趕了好幾日路,身體本已疲憊不堪,但因想着百裏息的安危,所以一直咬牙堅持着,誰知這人竟把她按在桌子上,雖不知緣故,卻覺得心中酸溜溜的,她哼了一聲,眼睛也有些發酸,氣聲道:“你若生氣我沒聽你安排回京去,我這就走,再也不回來了。”
肩膀上的力道一松,殷蕪被翻了過來,眼前便是百裏息的衣襟,可她不願意擡頭看百裏息的臉,害怕看到厭煩之色。
“我現在就走。”殷蕪扭身便往帳外走,可才走一步手腕便被捉住,一具滾燙的身體從後面貼了上來,環在她腰上的手臂一點點收緊。
他滾燙的呼吸噴在她的後頸,接着整個人壓了下來,力氣之大恨不能将殷蕪嵌進他的身體一般。
縱然殷蕪生氣,此時也發現了他的異樣,不再掙紮,輕聲問:“怎麽啦?是纏骨酥又發作了?”
“不是纏骨酥,是做了個噩夢,夢見阿蟬不要我了。”百裏息聲音低沉沙啞,頓了頓,他将額頭抵在殷蕪後頸,“阿蟬永遠不要騙我好不好?”
殷蕪心跳加快,擔心百裏息懷疑自己,便聽他低聲道:“我拜入師傅門下時,還有一位師兄,他比我大六歲,事事照顧我,是我第一個全心信任的人,後來他騙了我,我殺了他。”
馮南音為人苛刻偏激,一直想尋一個完美的繼任者,身體和精神上的折磨自不必說,每當只剩下兩位弟子,便會讓他們自相殘殺,活着的人才有資格進入下一輪的考驗。
那位師兄自然是帶着目的接近百裏息,對他好,為的不過是最後在他毫無防備的情形下給他致命一擊。
這些事他已經許久不曾想起,可今夜的這個夢讓他還是想起了那位師兄。
“阿蟬不騙人。”少女擡起臉,明若桃李,目如秋水。
“好蟬蟬。”這麽一會兒功夫,因夢境而起的煩亂被殷蕪輕松安撫,他讓殷蕪坐在帳內那張小榻上,吩咐外面的守衛送炭火,複又折回帳內。
水壺中的茶水尚溫,他用帳內唯一那只杯子倒水遞給殷蕪,問:“怎麽不回上京去等我?”
“我做了個夢,夢見你正在巡視堤壩,那堤壩卻忽然塌了,我……我實在擔心你的安全,不能自己先回去,你別怪我又來給你添麻煩。”借口殷蕪早已想好了,既是夢,那便沒有道理,只要能警醒百裏息便好。
她看着百裏息的神色,想要再說上兩句,卻見他眸色平淡溫和,“好,我知道了。”
少女穿着厚重的秋香色披風,露出一張絕豔的臉,眸中焦急,“那個夢太真實了,你不要不信我。”
“我信阿蟬,會加倍小心的。”百裏息不知殷蕪為何也會做那個夢,但這樣的預兆他确實需要提防。
殷蕪聽了他的話松了一口氣,帳內雖有炭盆,卻四面漏風,但入夜還是冷,他雖不怕冷,如今殷蕪來了,這簡陋的帳房便不能住了,他同高施留在這裏主事的官員交代了幾句,便帶着殷蕪回他之前落腳的小村莊了。
這村莊世代靠種田為生,雖不富庶,卻可溫飽,知道是神教大祭司在此落腳,自然都把最好的東西拿了出來,床雖不是名貴木材所制,卻也大方精巧,屋內的被褥器物也是齊全嶄新,高施應該也着人添置了不少。
這一路殷蕪風餐露宿,好在這借住的農家還備了水,浴桶雖不大,卻足夠洗去這一路的疲乏,她痛痛快快洗了個澡,出來時見百裏息不在,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不過想到百裏息相信自己,肯定會有所防備,就又覺得自己幹了件大好事。
厲晴送了飯菜進來,說百裏息晚些回來,讓殷蕪吃了先睡,這次她很聽話,吃了些粥便放下床帳睡了。
另一邊百裏息讓辰風派人去探查堤壩周圍情況,又連夜調了幾十裏外駐紮的兩千潛龍衛過來,等事情安排妥當,已是醜時。
踏着村上細石子鋪成的小路,他回了屋,這屋子他只住過一夜,只覺別扭不适,此時殷蕪來了,卻覺得這屋子很好,蠟燭的光很柔和,青色的床帳也雅致。
掀開床帳便看見睡在裏面的人,她面朝床內,呼吸輕而緩,睡得很沉,但百裏息一靠近,她便滾進了他懷裏。
*
這一覺殷蕪睡得昏天暗地,她不知百裏息是何時回來的,也不知他是何時走的,只有那只挪動了位置的枕頭能證明百裏息回來過。
茜霜伺候她梳洗,低聲道:“方才主上遞了消息進來,聖女之前讓盯着百裏家,所料确實不錯,百百裏睿十日前便從上京出發,暗中來了桐潭州,但他十分小心多疑,跟蹤之人怕被發覺,入了桐潭州地界後便沒有再跟,只知道他如今尚未離開。”
殷蕪并不驚訝,還想說什麽,卻已聽見屋外厲晴同百裏息說話的聲音,同茜霜使了個眼色,兩人同時安靜下來。
百裏息進門茜霜便退了出去,殷蕪低聲問:“一早便不見你,這是去哪裏了?”
“去堤壩上看了看。”他在殷蕪面前的矮凳上坐下,伸手從她的妝奁裏揀了一支鑲寶石珍珠的發釵遞過去,“潛龍衛還查到一些事,那段坍塌的堤壩并非天災,而是人禍,數日前曾有一隊人馬深夜在那段堤壩附近活動,基本能确定那些人是高施的手下。”
“高施?桐潭州守備?”
“是,他便是高晴的父親,半月前高家已同百裏家結親。”
“同百裏家結親?”殷蕪有些訝異。
“是百裏睿。”他又從妝奁裏拿了一支珠釵在殷蕪頭上比了比,似乎還是不滿意,于是又在那妝奁裏挑揀起來,最後拿了一支碧玉的插在殷蕪發間,“戴這支。”
殷蕪的首飾該添置些了,這些實在過于普通了。◣
“那是高施串通了百裏家想要害你?”
“是,我明日要巡查的那段堤壩也被動了手腳,堤壩下面都已被掏空,周圍只怕還埋伏了不少高手。”
殷蕪心跳加快,幾乎已經猜到前世百裏息失蹤的真相了,如今百裏息既有了防備,自然不會再中他們的埋伏。
第二日一早,高施親自來請百裏息,兩隊人馬彙合一處,同巡堤壩去了,殷蕪雖有些忐忑,但若跟去反而是累贅,便留在村裏等着。
屋外陽光燦爛,厲晴和茜霜正在收拾行李,只等百裏息回來便一起返回上京。
殷蕪拿起百裏息挑選的那支碧玉簪端詳,簪體由銀子打造的,頂端鑲嵌着一大一小兩塊雕成瓊花的碧玉,她指尖輕輕摩挲着碧玉花朵,許久才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繞過茜霜和厲晴所在的偏屋,去了小院的後門,後門守衛以為她要出去,道:“外面正亂,聖女若要去外面,請容屬下去回禀黃統領安排人陪同。”
殷蕪搖搖頭,笑道:“我知道外面正亂,不是要出去,是今日送飯菜的農婦說她兒子發了高熱,我這正好找到了一瓶退熱的藥散,她就住在那裏——”
殷蕪說着指了指十米外的一間房子,複又道:“你身上煞氣重,我怕農婦的孩子生病沖到了,便在這裏看着就好,藥送進去我就回來,何必要麻煩黃統領。”
殷蕪一口氣說完,在那守衛來不及反應時,已快步走向那間房子,也沒敲門便進了屋內。
“你去回禀黃統領,我去那房子外面守着。”其中一個守衛道。
殷蕪突然進屋,也驚了屋裏的幾個人。
屋內簡陋,并沒有什麽家具,鋪着葦席的土炕上坐了兩個人勁裝男人,地上還站了個婦人,并沒有什麽病了的孩童。
兩個男人殷蕪沒見過,那婦人卻是這幾日給殷蕪送吃食的馮嫂,此時馮嫂子褪去了唯諾局促的模樣,眼神陰森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