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數百身着金色甲胄的護衛神情肅殺, 他們拱衛着華麗的車駕緩緩而行,繁複花紋的紗幔映出一個人影,單看一個人影便已曼妙旖旎, 若見了真面還不知要美到什麽樣子。
“叩見聖女,願聖女萬壽無疆,福壽綿長!”
“萬壽無疆, 福壽綿長!”
道路兩邊跪伏了無數百姓,他們虔誠無比,希望車駕內那位神明的化身能保佑自己一世平安富貴。
一排排的百姓跪下去,宛如泛起的江潮。
待車駕出了城,殷蕪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初春尚冷, 即便馬車內燃了銅火爐, 殷蕪依舊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 頸間露出一抹碧玉色的領子,襯得皮膚欺霜賽雪, 真真的黛眉綠鬓,嬌資豔質。
鏡明山祈福是神教最大的祭神節,不僅百姓會從四面八方彙聚過來, 各州的神官也會同祭天地諸神, 因此事情繁雜, 百裏息便先殷蕪幾日出發, 另外安排了黃斌統領護送殷蕪。
這位黃斌統領殷蕪見過幾次,為人耿直,又粗中有細, 這一路看他行事,便知他十分穩妥。
茜霜将厚簾放下, 靠近殷蕪,壓低聲音道:“聖女想要見主上,等到了前面的梨溪鎮,便要想法子擺脫黃統領。”
聽了茜霜的話,殷蕪面上雖然依舊沉靜,內心卻一悸。
“只是黃統領行事謹慎,只怕不好脫身。”茜霜有些擔憂。
殷蕪思索片刻,讓茜霜去喚了郁宵進來。
*
晚間到了梨溪鎮,黃斌将殷蕪安置在早預備好的一座私人宅院內,這宅院裏外都是潛龍衛,黃斌又親自巡視了一圈,将所有的隐患排除後,才往殷蕪的院子去。
“這院子是早先大祭司親自安排的,定然沒什麽問題,統領連鼠洞都封死了,有些太過謹慎了吧。”一直跟随黃斌的侍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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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斌一面往回走,一面左右探查,整理了一下護腕,哼了那侍從一聲,道:“你知道什麽,大祭司出發前一再叮囑要謹慎小心,還撥了六百潛龍衛的精銳護送,你當是讓我随便玩的?從去年起聖女多次遇險,若此次我再疏忽大意,豈不是讓大祭司後悔将聖女安危托付與我?”
“統領,府外有人求見。”
“聖女舟車勞頓,沒時間見那些來攀附的富商,你去打發了便是。”
來人卻沒走,“統領,那人是來求見你的,還讓把這個東西交給您。”
說着,來人拿出一個陳舊的撥浪鼓。
黃斌本是興致寥寥,但一見那撥浪鼓便虎眸一縮,疾步往府門處走,才到門口便看見個小厮打扮的少年站在門口張望。
“你從何處拿到的此物!?”黃斌一把抓住那小厮的肩膀,急急問道。
那小厮唬了一跳,慌慌往後退了幾步,他方才在街上遇到一個人,給了他許多銀錢,讓他來此送個東西,說幾句話,誰知東西送進去竟出來個粗魯軍漢,一看便知不是好惹的,不禁後悔極了。
只是如今他銀子也收了,又被捉住,正是騎虎難下,若不一條道走到底,只怕是兩邊為難,只盼那人沒有騙自己,讓他平平安安的脫身便好。
那小厮沉了沉心,賠笑道:“大人若想見那撥浪鼓的主人,便請立刻随小人去吧。”
黃斌轉頭叮囑了兩句,心中似燒着了一般,拎着那小厮的衣領,“帶路!”
這邊黃斌才走,聖女身邊的茜霜姑娘便領了個貨郎來尋,說是聖女聽說梨溪鎮的捏糖人很有名,因而在街上尋了個貨郎,要同黃統領說一聲再帶人進去。
可偏偏黃統領才走,茜霜姑娘又說再等聖女便要安寝了,那領頭的侍衛想着這府內守衛森嚴,聖女的院落更是蒼蠅也飛不出,于是盤查了那貨郎一番,見那貨郎四十歲上下,腿腳似乎也不太利索,佝偻着背,心中最後那一點疑慮便也消了,只派了兩個人跟着茜霜入內。
送撥浪鼓的人是殷蕪讓郁宵安排的。
黃斌的妹妹六歲時被人販子拐走,這些年黃家一直在到處搜尋她,雖知尋到的機會渺茫,黃家卻從未放棄過。前世黃家妹妹是在冠州找到,無人知道這些年她身上發生了什麽,只知道黃家妹妹受了極大的刺激,找回來不幾日就自己吊死了,妹妹死後,黃斌中日飲酒消愁,最後酒醉摔斷了腿,人也廢了。
殷蕪自從在烏華山見到黃斌,便隐約想起黃斌在尋妹妹一事,只是她并不知道太多細節,只能讓郁宵在冠州多派人手去搜尋,總算年前在一家妓館找到了人,那鸨母見黃家妹妹模樣出衆,以為奇貨可居,這些年便一直精心調教着,準備過了年便挂牌子,也算是殷蕪的幸運,及時找到了她,沒讓前世不幸再次發生。
只是如今京城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各州亦有異動,郁宵的勢力範圍又只在冠州,若此時将黃家妹妹送過來,一來怕途中生變,二來殷蕪也怕自己的所為被百裏息察覺,于是便将這張重要的牌暫時藏在了冠州,本來是準備最後關頭再用的,如今為了見郁岼也只能先放出這張牌。
殷蕪坐在花房裏,花房四周牆壁是用琉璃制成,房內的地下埋了地龍所以并不冷,貼牆放置着成排的木架,上面都是花匠細心培育的名花貴種。
遠遠的,殷蕪看見茜霜領着個人往花房這邊來,她心如擂鼓,想要站起身看得清楚些,卻怕被花房外的守衛看出端倪,便只能端坐着,看他一點一點地走過來。
終于,人走到了面前,他低頭行了個神教臣民參見的禮,聲音有些低沉,“草民拜見聖女,願聖女福壽無窮。”
“起身坐下吧,我……我聽聞梨溪鎮的糖人很好,所以尋你來給我捏個糖人。”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一點顫,只能極力控制着。
他的動作很緩慢,似乎不良于行,起身坐在旁邊的椅子上才擡起頭來。
很瘦的一個中年人,皮膚微黑,雙目卻明亮如星。
許是血脈聯系實在神秘,殷蕪莫名生出一股心酸委屈之感,眼睛一熱忍不住落下淚來,她慌忙偏過臉抹掉眼淚,平複心緒後搜腸刮肚只問出了一句:“你好嗎 。”
郁岼側身從身旁的擔子上尋出燒糖的鑄鐵小鍋,又點燃了泥爐內燒了一半的餘炭,開始熬糖。
“我一切都好,前些年雖受了傷,如今也已養得差不多了,你母親去世後,我曾想将你救出來,但黎族多年來離散四處,勢單力薄,都未能成事,你莫要怪我。”
“我知道,并沒有怪你,”殷蕪有
許多話想說,可知道黃斌很快便會回來,便将這些話都忍下來,只挑緊要的說,“我從百裏息口中得知你的事,他已查到你了,往後行事更要小心,不要動百裏息,暫時也不要動百裏崈,我要的不止是百裏崈的命,更要神教灰飛煙滅,郁宵在我這裏,暫時我也不準備讓他知道你的存在,多一人知道你,你就多一分危險,此行去鏡明山我有一件事要你幫我做。”
郁岼是郁宵同出一宗,算來郁岼是他的族叔,殷蕪算是他的堂姐。
郁岼正攪弄糖漿的手一頓,擡起眼來看殷蕪。
她今年應該十八歲了,不管眉眼還是身形都很像殷臻,卻又比殷臻少了些沉郁之色,眉眼也更柔和一些,花房內雖不冷,她卻依舊披了一件秋香色的披風,像是清晨偷偷鑽出水面的一株新荷,眼底卻有一抹不易察覺的堅韌。
這一抹堅韌像極了殷臻,只是殷臻的堅韌最終被摧殘殆盡了。
郁岼心中像是被一場暴雨淋過,眼底微紅,父女二人靜靜對視。
“神教赦免黎族後我曾派人去查,雖不知其中細節,也曾猜想或是你的作為,只是不敢貿然來見你 。”郁岼率先移開眼,繼續低頭去攪弄鑄鐵小鍋內的糖漿,“我怕你被神教養成了迂腐教條的傀儡 ,好在……你沒有。”
他頓了頓,用手試了試糖漿的溫度,開始捏糖人,“這些年我到處營救聯絡族人,如今手下尚有幾千族人可用,你若有事需要我做,吩咐茜霜便是,我信你如同你信我,但無論何時你首先要保全自己。”
殷蕪道一聲“好”,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同郁岼說了,郁岼有時問上一兩句,時間過得很快,郁岼捏好了一個糖兔子,并不精巧,但卻自有憨态,他遞過來,微啞的聲音道:“捏的不好,聖女拿着玩罷。”
*
黃斌跟着那小厮往外走,逐漸離開了主道,竟似要往城外的樣子,原本油煎火烹一般的心卻漸漸冷靜下來,他虎目盯着那小厮的背影,忽然伸手抓住那小厮按在地上,怒喝道:“你到你賣弄什麽玄虛,若不說實話,今日就将你的兩條膀子卸下來!”
那小厮疼得“哎哎”大叫,眼看是瞞不過去了,只得大喊求饒道:“大人饒命,小人只是收了別人的銀錢來傳話,還請大人聽我一言!”
“快講!”黃斌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一時間卻不知是哪裏要出變故。
小厮于是将如何在街上遇到了人,如何收了銀錢之事如實道來,最後道:“那人讓我告訴大人,大人的妹妹确實被他所救,如今很安全,他所圖不過錢財,只是怕收了大人的銀子沒命花,所以要想個穩妥的法子交接銀錢,所以這段時間就請大人準備一萬兩現銀,随時等他來取。”
“那人在哪裏?!”黃斌手上用了力道,那小厮受不住疼得人都要昏過去,卻實在是吐不出什麽有用的訊息,一個念頭卻忽然從黃斌的腦海閃過——壞了!聖女那裏要出事!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似是故意要将他調離一般,黃斌再沒有時間同那小厮啰嗦,轉身奪了一匹在街邊栓着的馬便往回趕,到了府門未等馬停便已躍下,大聲問門口的潛龍衛:“聖女那裏如何?!”
門口守衛被問得一愣,尚未來得及回答,黃斌已一陣風似的沖了進去,及到了內院,見院內一片安靜,心中正猶疑,怕是自己多疑了,便見茜霜從屋內出來,黃斌忙叫住她,“茜霜姑娘留步。”
“黃統領有何事?”
“聖女可在裏面?”
茜霜皺了皺眉,似有不解,“聖女自然在裏面,黃統領可是有事要見聖女?”
黃斌猶豫了片刻,心中還是不安,“不知聖女是否安寝了,還請茜霜姑娘幫我通傳一聲。”
“統領稍候。”茜霜轉身入內。
一盞茶後,門打開了,聖女神色有些倦怠,頭發也散了,“黃統領有事?”
親眼看見殷蕪并無異常,黃斌才終于放下心來,只說了接下來幾日的行程安排便告退,往外走時還聽見茜霜小聲抱怨:“這黃統領真讓人摸不到頭腦,也不是什麽大事,明日說不行嗎,非要這時候來,趕了一天路本就夠累了……”
後面說了什麽因走遠了便聽不清了,但黃斌卻并不在乎這幾句抱怨,他出了院子,叫了門口守衛過來,問道:“聖女住進院子後可發生過什麽怪事?”
守衛撓撓頭,回道:“沒什麽怪事發生,只不過是打發厲晴去外面采買了些東西,又叫了個貨郎來捏了糖人。”
“貨郎?什麽樣的貨郎?如今人在何處?”黃斌才消下去的疑慮再次卷土重來。
“一個幹瘦的中年人,腿腳似乎不太好,捏完了糖人便被咱們的人送出去了,只是不知家在哪裏,若要尋怕是得費些功夫。”此次随行的潛龍衛皆是精銳,見黃斌神色嚴肅,知道什麽便都說了出來。
“不必了。”這次事情雖然蹊跷,但他已親眼看見聖女安好,再追查下去只怕也查不出什麽,反而耽誤了行程,只是那給他報信的人卻不能放過,若真為了銀錢還好,只怕所圖不止如此,于是又尋了兩個心腹來,讓暗中跟着那報信的小厮,一有消息立刻回報。
之後幾日,一切順利,殷蕪偶然見了什麽新奇物,便讓厲晴和茜霜去買來,眼見離鏡明山越來越近,黃斌心底那點疑影也漸漸散了。
這日傍晚終于到了鏡明山腳下,因過兩日要做祈福慶典的緣故,山腳下亦有許多要修葺的棧道臺階,所以遠遠便看見人來人往忙碌紛紛。
忽有一隊人騎馬而來,衆人擡頭望去,見為首之人身着白袍,身姿飄逸,仿若不可攀折的仙人,正是神教大祭司,衆人紛紛下拜。
那道白影越過匍匐在地的衆人,直奔着殷蕪這邊而來。
兩人已有十餘日未見,隔着紗帳,殷蕪看着那道白影越來越近,最後連人帶馬停在車畔,黃斌上前複命,百裏息雖聽着,卻垂眼看向紗帳,隔着薄薄的一層紗,殷蕪對上了他的眸子。
依舊是一雙無喜無悲的眸子,甚至因為他的神色太過孤清,讓人心生畏意。
殷蕪雖然跟他已十分親近,但也經常對他生出莫名的畏懼之意,殷蕪猜想應該是自己心虛的緣故,一直算計他,如何能坦然。
隊伍再次動了起來,百裏息打馬同馬車并行,一路順暢,天黑時入了鏡明山行宮。
殷蕪有些困倦,頭靠在車壁上,正迷糊着,馬車晃動了一下,睜眼便看見百裏息正半蹲在她面前,伸手正探向她的裙下。
殷蕪頭腦尚迷糊着,一只微涼的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腳踝,她瑟縮了一下,到底沒把腳收回來,只是有些不快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嘟囔道:“還在外面呢,你做什麽啊。”
百裏息捏了捏她的腳踝,并未擡頭,淡淡道:“這院子此時只有你我二人,厲晴說你昨日下馬車時扭了腳。”
車廂狹小,他蹲在殷蕪面前,周遭都是他身上的清冷氣息,殷蕪因才見了郁岼,心中有鬼,便覺得他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壓迫感,又加上此時兩人挨得極近,姿态暧昧,只覺心如擂鼓,有些窘迫地推了推他的肩,“只是扭了一下,如今已經好了,你起來。”
她說着便把足往後縮了縮,百裏息也檢查過确實無事,便由着她收回了腳,卻并未起身,只是将身體微微後撤,慵懶閑散地行了個禮,淡聲道:“鏡明山祈福事宜均已準備妥當,不知聖女可還滿意?”
殷蕪不知他是何意,若說認真,他這閑散的樣子實在不像話,若說不認真,他琥珀色的眸中分明定定看着自己,但這馬車殷蕪是真有些待不下去,也不管百裏息葫蘆裏到底賣得什麽藥,敷衍道:“滿意滿意,大祭司做得好,聖女我非常滿意。”
她說着便想下車,卻被一股力道按了回去。
“既是滿意,便請聖女恩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