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迷迷糊糊被人從躺椅上拎起,我拿手揉眼睛,還沒來得及看清就被攔腰抱起,雙腳懸空沒多久,又被塞入一輛頂着一顆紅藍閃爍燈的車子內。
不一會兒,耳邊灌入一陣尖銳而急促的鳴笛聲。
原本不舒服的小心髒微微一縮,我瞪大雙眼,看清車內竟坐着三個警察叔叔。
肚子突然咕咕一聲叫,帶起身子一個顫栗,我擡手捂緊了嘴巴。
放學後回家等奶奶帶吃的回來,誰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前排突然有人轉頭回看,聲音柔柔的還帶點顫:“小家夥估計餓了。”
我錯愕擡眼,發現說話的竟是一位阿姨?!
她的頭發與坐我右邊的叔叔一樣短,以至于剛才看背影讓我誤認為也是叔叔。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警察阿姨。
“哎,先去醫院,等确認了,再給她買點熱乎的。”身邊排排坐的叔叔嘆了口氣,撇頭來瞧,我吓得整個身子都僵了,屏息将背挺直。
老師說,警察叔叔是抓壞蛋的。
我膽戰心驚,吓得大氣不敢出,把一整天在學校的活動在腦海中倒來倒去,楞是沒想出我做了什麽壞事。
那時的我,壓根沒料到,路的盡頭,有什麽在等着我。
警車沒開去警局,鳴笛在一家醫院門口停止。
而我也沒做壞事,是別人做了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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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對奶奶做了壞事。
從此,我只有我了。
12歲的年紀,沒經歷過生死。
即便經歷,也是不察不覺的。
渾然懵懂間,以為躺在那的人一動不動,是睡着了。
所以,當我被警察阿姨大手牽小手到一張床邊時,看到奶奶直直躺在那,下意識以為她只是睡着了。畢竟,天已暗下,而我也是睡了一覺被帶過來的。
很快,我就發現了異樣。
平時奶奶都是蜷着身子側睡的,一是因為要把我摟在懷裏,二是因為她年紀大了駝背,連走路都是半彎着身子。所以,每晚睡覺,她不想躺直,也不好躺直。
可此刻,她躺得筆挺,是我從未見過的仰天睡姿。
最怪異的是,她整個腦袋被棉被包成鼓鼓一團。
我有些窒息,呼吸受阻更令我恐懼加深,仰頭去瞧身邊的警察阿姨,眼神巴巴裏藏着弱弱的求助。
她彎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腦袋:“小寶,你上前看看,是不是奶奶哦?”
“喔。”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不用上前我就知道是奶奶。
因為今天起床時,是我親手幫她把卡在後背的毛衣扯平的。
這個粉粉的毛衣,是奶奶親手織的。
我也有一件。
奶奶每年都會織毛衣,織的永遠是這兩件毛衣。
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把毛衣拆成線,我配合舉起雙手幫忙繞線,然後看着她又織出兩件一模一樣的毛衣。
打從記事起,每年九月,奶奶總是拿把小竹椅坐在花苞滿枝的桂花樹下,笑眯眯同坐小板凳上的我分享她的心事。
“我呀,從大姑娘起,做夢都想生一個女娃,這樣就可以親手織毛衣給她穿。”
“想想一起穿母女裝,得多好看!可惜老天爺楞不肯給。”
“不過呢,老天爺待我不薄,送來你這樣一個小棉襖~”
我含着話梅反駁奶奶:“奶奶,我是人,不是棉襖。”然後吸溜下鼓鼓腮幫裏酸酸甜甜的汁水。
每每這時,奶奶就會開心得咯咯笑,停下來拍拍我的小手臂。
“對喽,公主粉的毛衣,給我的小公主穿!”
“小棉襖是小苗苗,每年呀都會長,奶奶就每年把毛衣織大些。”
“公主越長越大,奶奶越長越小。”
“我家的小寶貝,一眨眼都這麽大了,個頭都超過奶奶了!”
“再舍不得也不能阻礙苗苗長大,所以今年毛衣得再放大些。”
“日子可真快,奶奶都老得不成樣喽~”
……不成樣喽。
過往一幕幕走馬燈似跑過我心頭,腦子裏響起奶奶說這話時的語氣,一陣心悸陡然襲來,我差點站不住。
警察阿姨再次蹲下身子,輕輕扶了我一把,又溫柔鼓勵我:“小寶別怕,去看看奶奶吧。”
于是,我又走近一步。
站定後,兩個拳頭搓了搓褲腿,去牽奶奶的手。
從前都是她牽起我,牽着我回家去。
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去牽她手,想把她牽回家,但她仍舊一動不動。奶奶平時睡覺也不動,但每當我稍微動下身子,她就會立馬跟着調整睡姿。
身後的警察阿姨,默默走近一步。
我突然發現奶奶右手有些發青,不像平時那麽白皙,手背上多了不少口子,下意識以為她今天撿垃圾又不小心割傷了,趕緊低頭翻口袋。
翻出一張四角起皺的方塊藥膏貼。
自上個月奶奶左手受傷後,我就偷偷抽了一張,每天上下學都藏口袋裏,想着萬一哪天她又受傷了,我可以第一時間掏出來給她貼上!這樣奶奶就不至于喊了一晚上疼,實在忍耐不住才去晃悠悠地跑街上藥店買藥膏貼。
我小心翼翼撕開背貼,可還是粗心了,該備一塊大的。
這塊太小了,遮不住奶奶手背上全部的傷痕。
警察阿姨忽然從後面把我抱住,哽咽着勸阻我:“別貼了,小寶,奶奶她不疼。”
一瞬間的事,我淚如雨下,卻沒有聲。
下一秒,警察阿姨紅着兩個眼,把我從這個陌生陰冷的屋子抱走。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奶奶,卻沒有看見她的臉。
只看到她幹幹瘦瘦的身子,以及身上那件碎成破爛般的公主粉毛衣。
那天被送回家後,我跑去陽臺看還未晾幹的毛衣,睜着雙眼瞪了一宿,天蒙蒙亮時才發現,我的這件毛衣,不知何時已經比奶奶那件……大了。
前一天在學校摔泥潭裏了,弄髒了它,所以奶奶連夜給我洗了,說這兩天太陽好,很快就能曬幹,不會耽誤我穿。
奶奶看不見那天的太陽了。
而我的世界,從此暗無天日。
灰突突一片,暗得令人發抖。
可能是用眼過度,不知怎地我就睡了過去,夢中夢見奶奶那件毛衣變成了猩紅色。
很多年後,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天在醫院,那件粉色毛衣,明明已浸透鮮血,幹成暗紅,為何我還是一眼把它認出,并堅信當時看到的就是平時的公主粉。
警察阿姨還有另兩位警察叔叔,幫忙把奶奶的骨灰送回了家。
送到了我面前。
離開前她抱了我好一會,紅着眼安慰:“小寶別擔心,我們會幫你找戶好人家,到時會有爸爸媽媽愛你。”
我一下哇哇大哭,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要爸爸媽媽,我要奶奶!我只要奶奶!”
村委會幹部大約從未想到,一個拾荒老太太撿來撫養的棄嬰,脾氣竟倔如一頭牛,糟糕得不行,一點都不配合他們開展工作。
最後實在拗不過,只能暫停找人家領養我的計劃。
允許我留在奶奶留下的房子裏,日常則由村裏負責接濟我吃穿用度。
這是一處城中村,老人并不少。
奶奶的突然消失,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男女老少嘴裏的熱議話題。
從前一看到我和奶奶就立馬避得遠遠的那些村民,一到茶餘飯後的點,三三兩兩聚在橋邊,你一句我一句地滔滔不絕。
昏黃的路燈下,唾沫星子亂飛。
而我,不小心聽了幾次那些駭人聽聞的散言碎語後,再碰到這些長舌婦長舌男,會立馬撒腿跑掉。
那些肆無忌憚的目光則會習慣性地追着我背影。
可也只能追一截路。
因為下了橋,右拐,就是我和奶奶的家。
之後的每一天,晚上蜷縮在躺椅上的我,都會在固定的那個點醒來。
然後癟着嘴小心翼翼走到門後,聽聽外面的聲音,可總是只有風的呼呼聲。于是我忍不住拽開木門,走到屋外,看看奶奶有沒有回來。
每次都沒瞧見奶奶駝着背的身影從橋上下來,只好垂頭喪氣回屋,轉去床上睡。
幾天後,我提着兩個耳朵路過小橋,驚訝地發現村民沒再議論奶奶。
他們的好奇心,轉到了村口對面開的那家小飯館。
說香滿樓緊閉的卷簾門上已貼起“飯店轉讓”的紅紙條,老板老板娘決定帶着被撞成植物人的女兒去大城市醫治。
我突然很想見見老板娘。
她姓“郝”,奶奶一直讓我叫她“郝阿姨”。
郝阿姨是屈指可數願意同我和奶奶說話的人,平時總是送吃的穿的給我們。
郝阿姨有個寶貝女兒,叫“郝小滿”,比我大一歲。
但光憑身高與模樣,她看着像初中生;而我,卻像二三年級的小朋友。
也正因為體型差,所以郝阿姨時不時會把郝小滿不穿了的衣服理幹淨遞到奶奶手裏。
奶奶自然很欣喜,嘴裏一直“謝謝老板娘”,然後把衣服帶回家,給我穿。
那些衣服,不少還挂着吊牌,全新的。
奶奶連連感嘆,說到底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衣服都來不及穿。
睡前奶奶會把第二天要穿的新衣服放床頭,然後雙手合十,仰頭碎碎念,“希望菩薩多多保佑這樣的好人家。”
入冬後,天黑得越來越早。
那天晚上,奶奶出門去香滿樓。
和往常一樣,小飯店打烊時郝阿姨會勻出一些沒動過的剩菜剩飯給我們,讓奶奶打包帶回來。
村子與香滿樓之間隔着一條小路,并不寬敞。
可那天晚上,還是有一輛黑色私家車發了瘋似地闖入,失控般撞向拎着晚飯正過馬路的奶奶。
私家車撞飛奶奶後,直直沖向了飯店門口,直至把正在門口踢毽子的郝小滿撞至牆上,才停下。
明明再幾分鐘,這位願意跟我玩跳皮筋的小姐姐,就可以等郝阿姨郝叔叔收拾完畢一道回家。
村民們都說,奶奶當時腦漿都被撞出來了,整個頭都沒法看了,所以醫院只能拿一條被子将其裹成團,不至于吓到其他人。
再後來,他們又說,那晚開那輛黑車的司機,是個20出頭的小夥子。可惜了,年紀輕輕,就有精神病。好在父母有錢,能拿出一點做賠償。
……
如果回到那一天,我還會同奶奶撒那個謊。
但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總是陷入一種若有似無的混亂,仿佛一個人在夢裏對着模糊的奶奶背影,一次次将真實情況和盤托出:奶奶,毛衣其實不是我自己摔跤弄髒的,是我被他們推倒在泥潭裏,弄髒的。
我和您一樣寶貝這件年年新一遍的公主粉毛衣,怎麽可能會那麽不小心。
可即便我說了真話,奶奶一次都沒轉身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