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首先, 這一次他在玻璃方塊裏那些什麽缺氧,火焚的傷害,并沒有轉移到現實當中來, 否則現在的他可能因為缺氧變傻, 而且八成也毀容了。
這一點來看, 不得不說他運氣很好。
陶知爻說完就見蕭聞齋欲言又止的樣子, 于是停下來問他怎麽了。
蕭聞齋沉吟片刻,示意他先說, 等陶知爻說完他再說。
陶知爻點了點頭,他現在心情平複了不少,應激程度也沒有剛蘇醒時那麽嚴重了,于是整理了一下思緒,将剛剛幻境裏的事情徐徐道來。
他邊說邊低着頭思考, 沒有注意到随着他平靜的敘述,蕭聞齋眼底流露出的濃濃的心疼。
陶知爻意識到的第二件事, 就是“油燈”的确是破除幻境的關鍵。
剛剛在玻璃方塊裏經歷的事情, 看似和油燈無關。
但那只是表面上的, 在陶知爻劃燃火柴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了這次幻境裏的“油燈”, 究竟藏在哪裏了。
在陶知爻被水淹沒,感覺到那水變得無比沉重的時候, 其實那“水”已經不是普通的水了。
漂浮在液體中,如同滿天銀河的钴藍色星星點點,與陶知爻墜入幻境之前,看到的那蛇尾燈在點燃後, 燈盤中因為高溫而融化的蠟油一模一樣!
而他整個人大部分被埋在了“蠟油”裏,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
他就是燈芯。
陶知爻有百分百的把握嗎?當然沒有。
但他當時沒得選擇。
在那生死瞬間, 即使是未經過驗證的,憑借直覺得來的猜測,陶知爻也不得不嘗試去抓住那根大浪中漂浮的草葉。
反正兩條路都可能會死。
第一條什麽都不做他必死無疑,陶知爻可不覺得被窒息淹死後他能毫發無損地醒來,那還不如嘗試一下還算有點希望的第二條路。
幸好,這一次運氣站在了他的這一邊。
講到這裏,陶知爻下意識地挽起袖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皮膚細膩白皙,沒有一點傷痕。
和幻境最後一刻,那種看上一眼就觸目驚心的血肉模糊仿佛完全不搭邊。
但只有陶知爻自己知道,他離死亡就只差毫厘而已。
還有一點,陶知爻沒有說,因為他暫時還沒有得出結論。
他覺得那蛇尾似乎不是蛇尾,但上面的鱗片紋路清晰,絕對是某種動物的鱗片……
蕭聞齋在一旁靜靜地聽着,陶知爻每一句描述,都會讓他的心口揪得發疼。
“我說完了。”陶知爻擡起頭,看向略有些出神的蕭聞齋,“蕭老師你剛剛想說什麽,現在可以說啦。”
蕭聞齋緩緩吐出胸腔裏沉郁的氣息,道:“你剛剛說你身上沒受傷,并不是因為運氣好。”
“不是運氣好?”陶知爻聞言就是一愣。
看蕭聞齋的神情,似乎在他陷入幻境裏的時候,對方了解到了什麽他不知曉的信息。
“那是因為什麽?”陶知爻不禁發問。
“因為你被選中了,或許這次的幻境也是考驗的一環,而你通過了,就被認可了。”
陶知爻:“等等等等!”
什麽東西?
什麽考驗,什麽認可?
哈???
蕭聞齋其實是大概推理出來的,但他還缺乏很多必要的信息,所以講起來會有一些不清不楚。
“你現在好些了嗎?”蕭聞齋問道。
陶知爻點點頭,他吃了飯後有力氣多了。
“啊!是不是耽誤劇組的拍攝了!”陶知爻一拍腦袋,看了一下手機時間,“我居然在幻境裏呆了一整天嗎!”
蕭聞齋示意着急忙慌要穿鞋的陶知爻先別急。
“吳導那邊已經在推進和我們關系不大的戲份了,組裏的事情你不用擔心。”
沉默了片刻,他才又開口道:“不過,慧濟方丈說等你醒了,想和你聊聊。”
陶知爻一愣,盯着蕭聞齋看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
“正好,我也想找他聊聊呢。”
☆
陶知爻從休息的禪房裏出來的時候,已經有僧人在門口等候着了。
看來,慧濟方丈想見他的心也是很着急的。
正月十五過後,游客的數量就比之前少很多了。
陶知爻和蕭聞齋跟在那僧人身後不遠處,他刻意留心搜了一下網上的信息,發現前兩天那場意外并沒有流傳出去。
而蕭聞齋方才已經把他昏迷過後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包括黑衣人現身,把那盞燈偷走了的事情。
陶知爻心下明白,這一切或多或少都和那盞燈,以及那個黑衣人有着脫不了的幹系,能夠讓那麽多張嘴都“沉默”,那背後的力量肯定已經遠超凡人。
當然,陶知爻還有另外一條獲取信息的渠道。
金目兒和山河社稷圖已經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地把各種事情和細節都和陶知爻說了。
陶知爻最為驚訝的是,慧濟方丈雖然看不到金目兒和山河社稷圖,但卻能感知到它們的存在,看來老和尚的修為已經到了一個半只腳踏出凡塵的境界了。
要知道,就連胡葵這樣在碧霞元君廟上廟裏都有名有姓的大狐仙可都感知不到,更看不見它們。
一想到這,陶知爻就對接下來的見面和談話完全不緊張了。
人家老和尚怕都是半仙之體了,他怎麽可能鬥得過。
對方真要做壞事,憑他一個人也阻止不了,說不定被人一如來神掌什麽的直接拍死了。
所以,慧濟方丈說要和他聊聊,就是真的要和他聊聊而已。
大腦分析判斷的這段時間裏,陶知爻二人已經走到了一處寺中的別院。
這裏就是他們從未來過的地方了,應該是南岳廟裏的僧人平日裏的起居所,四周都是三層左右的尖頂房,便于在春夏雨季排水,三棟樓和一道外牆将這片地方圍了起來,走廊上曬着白色的單衣和棕黃的僧袍,十分有生活氣息。
慧濟方丈的房間在中間那棟的三樓最邊緣那間,空間比其他的房間要稍大一些,不過那僧人将他們帶到門口後,并未敲門進去,而是示意二人稍等,自己轉身匆匆走了。
不多久,樓梯口響起了環佩之聲。
慧濟方丈的身影在轉角處出現,陶知爻想起來蕭聞齋剛剛和他說,那焚香煙霧形成的雲叉,是悟慧幫方丈扛下來的。
“方丈,悟慧師父可還好嗎?”陶知爻上前兩步,施了一個道教的抱拳禮。
慧濟方丈十分客氣地還禮,“承蒙小友關懷,悟慧的身體已然無恙。”
“真的嗎?”陶知爻聽剛剛蕭聞齋和金目兒它們的描述,感覺悟慧傷得很重的樣子,“方丈還請不要客氣,我們教派傳承的道術有專門保護魂魄的方法。”
陶知爻之所以主動這麽說,是因為他感受到了那雲叉裏濃烈的怨煞之氣,而這種怨煞之氣往往就是傷害人的三魂七魄的。
慧濟方丈捋了捋須,長長的白眉都彎了些,他笑着搖了搖頭。
“老衲不是在跟小友客氣,悟慧的身體的确已經無虞,只需要将息兩天,補充一點營養就好了。”慧濟方丈說着頓了頓,然後才刻意補充似地又加上了另一句話。
“因為驅動那雲叉的邪術,其實與我南岳廟的佛家心法,是系出同源的。”
陶知爻先是有幾秒鐘沒聽懂方丈的意思,然後頓悟過來,睜圓了一雙眼睛。
“啊?”
“進屋說吧。”慧濟方丈越過兩人,伸手推開了自己的房間門。
陶知爻和蕭聞齋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一同走了進去。
剛剛方丈說“系出同源”的時候,陶知爻隐約聽見他嘆了一口氣,就猜到這後面應當是有故事。
果然,方丈邀請他們坐下後,并未立刻開口說話,而是靜靜地沖跑了一壺茶水,期間也沒有交談,他們只能聽見窗外隐幽的鳥鳴與風聲,顯得氣氛有些沉寂。
“寺裏去年冬天開始窨制的松針烏龍茶,其他地方嘗不到的,二位試試可還适口?”
慧濟方丈伸手,示意兩人嘗一嘗。
烏龍茶的口感本來就細膩飽滿,回甘如蜜,好的烏龍茶更是自帶花果香。
而經過松針的窨制,這烏龍茶裏更是有着松針那種獨特的清香。
松針的香氣讓人想起雪落青松,白的萬裏無垠的冬日雪景,而烏龍自身的花果香與清甜的回甘又讓人想起秋日的豐收,二者看似沖突,實則融合的很好,讓人有一種在冬日雪落時分與親友團聚,烹茶共飲,分享豐收的美食的巧妙意境。
蕭聞齋嗅了嗅茶香,便知道這是上好的茶葉。
三盞茶過後,慧濟方丈似乎也有開始講述的心情了。
他手指捏着杯沿轉了轉,放下茶杯。
“我知道,你們應該有很多疑問。”方丈坐在兩人對面,雙手合握,慈眉善目的模樣真的很像一尊彌勒。
而也就是這一次近距離的對視,陶知爻看到了他眼瞳底的一些金色,也确信了自己剛剛來時路上的分析。
眼瞳藏金,這是修為極高的修行者才有的。
陶知爻也不跟方丈客氣,點了點頭。
慧濟方丈笑了笑,而後道:“那,不如你們問吧,老衲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顯,估計是事情太複雜,他也不知道該從哪個地方開始說。
陶知爻剛要開口,慧濟方丈突然又補充了一句。
“對了,那天那個跟你們一起來的趕屍的小夥子呢?”
陶知爻張了張嘴,把原本要問的話咽了回去。
看來老和尚的确在那天就已經認出了混進行屍隊伍裏的他和蕭聞齋,只不過沒有戳穿而已。
既然如此,陶知爻就更沒什麽好遮遮掩掩的了。
他直接問了一個他一直以來都有的,并且也是最關心的問題。
“那盞燈——就是被搶走的那一盞——究竟是什麽?”
目前看來,幾乎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盞燈,黑衣人的目标也是那盞燈。
所以陶知爻一定要搞清楚這問題的核心,才能理解事情背後的緣由。
慧濟方丈笑呵呵地點了點頭,看他的樣子,似乎也早已預料到陶知爻會首先詢問有關那盞燈的問題了。
“那麽,你覺得那盞燈是什麽呢?”
陶知爻想了想,道:“燈是解決幻境的關鍵?而燈的來源,感覺跟蛇……或者蛟龍之類的有關系?”
“哈哈哈……”慧濟方丈聞言,點着頭笑了,“看來小友推理出來的東西,比老衲想象的還要多啊。”
陶知爻就見老和尚的表情非常欣慰似的。
而後,便聽慧濟方丈開口,不緊不慢地道:“的确,那是幻境的「解藥」,但同時,它也是幻境的來源。”
還沒等陶知爻反應過來,老和尚便又道:“那燈的确和jiao有關,不過不是「蛟」,而是「鲛」。”
其實方丈第一句說的“燈是幻境的「解」,但也是幻境的「源」”的時候,陶知爻很快就明白過來了。
就好像劇毒之物百步內必有解藥,玄術陣法的陣眼是力量的核心,也是破局的核心的道理是一樣的,那燈是幻境的制造者,同時也就是幻境的“陣眼”。
所以,他在幻境裏點燃了“燈”,就找到了破局之法,所以才能從幻境中解脫出來。
但第二句,陶知爻就聽不懂了。
jiao和jiao,有什麽區別嗎?
慧濟方丈解釋道:“此「鲛」非彼「蛟」,那燈全名稱為:鲛人燈。”
《搜神記》有言:“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單說一個“鲛”字,或許還會有詞不達意,或者說誤解的可能。
但“鲛人”二字,是華夏人千百年來傳承的記憶,所謂“滄海月明珠有淚”,說的便是鲛人泣淚成珠的典故了。
陶知爻想到了什麽,猶豫着看向慧濟方丈,“所以那鲛人燈裏的燈油……”
慧濟方丈點了點頭,那鲛人燈燈盤裏,肉眼看上去隐約能看到裏面有藍色星點的燈油,就是鲛人油。
鲛油之燈,萬古長明。
帝王将相的墓室棺冢之中,常常就會擺放有鲛油燈,帝皇的墓穴本就極致奢華,擺放鲛油燈的目的,追求的就是死後千年萬年也還要如同生前一般的紙醉金迷,金碧輝煌。
不過,陶知爻還有一個疑問。
“如果說那燈是幻境的來源,那施法的途徑是什麽呢?”
慧濟方丈對陶知爻道,“你在進入幻境之前,可曾聽到過什麽聲音?”
陶知爻頓時想起來了,“是……那個歌聲?”
慧濟方丈點點頭,“鲛人之歌,是世界上最強的幻術。”
這一下,有關鲛人燈和陶知爻他們這幾天的遭遇,他已經基本理清了。
鲛人燈是一切幻境的來源,而将人拖入幻境的方法是鲛人的聲音,而與之對應的,幻境的破除辦法,就是找到幻境裏的“鲛人燈”,并将其點燃。
陶知爻看到的那條布滿鱗片的大尾巴也不是什麽蛇尾,而是鲛人的尾巴,鲛人燈燈柱上纏繞着的那條尾巴從燈盤一路向下盤旋到燈座,而十分具有辨認性的魚尾則藏在了燈座的底部,不為外人所見。
陶知爻本來已經大概了解了,準備開始問別的事情,但一旁的蕭聞齋卻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
“稍等。”
“怎麽啦?”陶知爻見蕭聞齋蹙着眉頭,目光盯着對面淡然盤坐的慧濟方丈。
“小友有話可以放心問。”慧濟方丈臉上依舊是慈祥溫和的笑容,他伸手給幾人都添了茶水,放下茶壺後抽了張紙巾擦了擦桌面上灑出來的茶湯,“老衲稍後還有求于陶小友,所以此時定不會有任何隐瞞,二位可以放心。”
陶知爻迷惑,有求于自己?
他看向方丈,不過,老和尚明顯沒有現在立刻把話說完的打算。
蕭聞齋說了聲好,而後便不再客氣地問道:“既然鲛人燈會産生幻覺,我可以理解南岳廟把它藏在燃燈閣裏,并不對外開放,但為何上燈節這樣人流衆多又重要的節日,又反其道而行之地将鲛人燈請出來呢?”
慧濟方丈點了點頭,開口解答道:“因為,這是先輩傳下來的訓誡。”
在南岳廟不為其他人所知,甚至連除了方丈以外的僧人都對此毫不知情的秘辛之中,記載着有關鲛人燈的秘密。
“其餘的,就是方才我們聊過的那些。”慧濟方丈十分誠懇,表示自己的确對二人并無隐瞞之意,“還有一條,就是鲛人燈需要在每年上燈節法會之中請至大雄寶殿前,并舉行相應的科儀法會,以此安撫燈中宿居着的,躁動的靈魂。”
“若不這麽做呢?”蕭聞齋問。
慧濟方丈轉動着手中的佛珠,淡淡開口吐出四個字,“生靈塗炭。”
簡單,但卻足夠有威懾力和說服力的答案。
陶知爻:“躁動的靈魂指的是?”
慧濟方丈:“鲛人的靈魂。”
“還在燈裏?”
“是,而且是一位實力已達半神的鲛人。”
陶知爻倒吸了一口涼氣。
萬物有靈,萬物皆可修煉,而修煉之途的終點,便是飛升成神。
那鲛人實力已經到了半神……怪不得慧濟方丈的反應如此無力。
但……慧濟方丈告訴他這些做什麽?而且還有剛剛說的“有求于他”。
連方丈這樣的修為都拿那鲛人魂靈毫無辦法,他一個普通人又能做什麽呢?
慧濟方丈端着茶杯起身,一只手背着,望向窗外的目光淡然而悠遠。
“先師訓誡,鲛人燈內有半神之魂,性格無常,善蠱人心,須定期供奉祭祀,上燈節請燈祈福,方可免于生靈塗炭,此乃鲛人生前詛咒。”
“秘辛所記載:唯有鲛人自幻境中三進而三出,身懷異寶者,方可破之。”
這話就是陶知爻醒來後,蕭聞齋和金目兒它們都和陶知爻說過的,說他是“被選中的那個人”的意思。
陶知爻第一次進入幻境是混進施邢的隊伍進入燃燈閣內,其實那個時候慧濟方丈就已經注意到他了,但并不能确定陶知爻就是那個“命運選中的人”,所以也沒有貿然地打草驚蛇。
第二次,就是山河社稷圖和金目兒用盡大半元氣救他的那一次,對應的是南岳廟秘辛裏記載的“身懷異寶”。
而第三次,就是前兩天上燈節法會之中,陶知爻進入玻璃牢籠,九死一生的那一次了。
所以慧濟方丈才能最終确定陶知爻就是那個命中注定解開鲛人燈詛咒的人。
因而才會邀請他來一敘,并毫無保留地将這些連他的大徒弟悟慧都不知道的事情,全數告知了陶知爻。
“所以,我是這麽多年來唯一一個被選中的人,成功在三次幻境裏活了下來?”
慧濟方丈緩緩回過頭。
“不。”
“你是第二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