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油條、油炸桧與蔥包燴
油條、油炸桧與蔥包燴
彭家殷實,雞蛋自是尋常可得之物。
金阿嬌指點着兩個小姐妹往面團中打入幾個雞蛋,想将面餅的口感做的更加蓬松柔軟。
濕面有些粘手,金阿嬌又教着她們要給案板和面團塗抹上一點油。
金秀秀循規蹈矩地搓出長面團切成一塊塊小面劑,再揉成團壓成小餅。
彭希孟就顯粗曠了,只搓成粗粗的兩根長面團就完事。
金阿嬌忍不住提醒:“希孟妹妹,這樣粗大的面下鍋,怕是外面炸焦了裏頭都還夾生呢。”
彭希孟撅撅嘴:“我想吃自己親手做的,若和秀秀做的一樣我就分辨不出來了!”
金秀秀想了想,拿過刀來将粗面團切成一條條的一指寬的細面餅。
彭希孟皺眉:“一條這麽小小個兒,哪裏夠我吃啊!”
金秀秀不由得用油手點她的額頭:“小呆瓜,發面下油鍋後會漲大的啊!”
彭希孟不服氣地将所有的面餅都分別兩條兩條地疊在一起:“我就是要吃大一點的!”
金秀秀突然忍不住“噗吃”地笑了起來。
彭希孟一頭霧水:“我說的話有那麽好笑嗎?”
金秀秀捂着嘴道:“我就是突然覺着,這兩條面像抱在一起将要下油鍋的夫妻。坊間其實有傳秦太師的夫人自號‘神正先生’,也是個頂頂惡的人。許多人道岳相公之死與她在背後鼓動自己夫君脫不了關系。俗話講夫奸妻責難逃,妻惡醜夫有責。”
金阿嬌蹙眉怒嗔:“秀秀,陰陽有別,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外事莫談!”
金秀秀無奈道:“是。妹妹知道了。”
彭希孟用長勺打了□□勺油倒進鍋裏。
她越想越憋不住笑,又怕惹得金阿嬌再次不快,只得借機出門去喚正坐着發呆的婆子進來生火。
慢慢地油熱了,金秀秀小心翼翼地從鍋的邊緣滑下幾個小面餅。
彭希孟則是大大咧咧地将剛剛疊好的兩條面餅直接抛入鍋內。
金秀秀早已機敏地撇走了頭。
鍋中的油只濺到了始作俑者的臉上。
“啊——”只聽見彭希孟發出一聲慘叫。
金秀秀拉過彭希孟端詳着她的臉:“希孟姐姐你還好吧?眼睛沒有被油迸到吧?”
幸好幸好,這個莽撞貨只是有些疼,但并未受傷。
退坐一旁的金阿嬌忍不住起身奪過她親妹妹手中的長筷,上前霸占了鍋臺。
彭希孟嘟嘟囔囔地罵着:“這該死的油炸桧,都下油鍋了還不忘記害人!”
金秀秀剛好從水缸舀了一小盆水端來,聽見這話,笑的一顫差點潑出水。
彭希孟接過冷水,将整張臉泡了下去。
待她擡起臉時,金秀秀已貼心地用自己的随身帕子快速擦拭了她額頭和眼皮上的水,不至于叫流水刺痛眼睛。
彭希孟感嘆:“還是你好啊秀秀妹妹。只可惜我不是男子,不然待我長大,定要娶了你。”
這句話,叫金阿嬌實在是聽不下去。
她不明白小時香軟乖巧的妹妹們,現在怎會生出這麽多奇奇怪怪的念頭。
做好的油炸桧、油餅被搛到了一個罩朱漆的托盤內,更是襯得這些炸貨色香俱全。
姐妹三人當然沒忘記兄弟們,端上吃食齊齊往正廳走去。
看見哥哥,彭希孟先是恭恭敬敬地遞上一根油條,又撒嬌傾訴自己被油濺到了臉。
待彭成關切地問詢到有沒有事的時候,她就把剛才廚房的趣事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遍:“這秦氏夫婦,待叫投了油鍋還不消停,燙的我現在還面紅生疼。”
彭成難得咧開大嘴而笑。
金洵聽的也直樂呵:“叫我說你這鍋還是太淺。就憑他們那作惡的道行,不說十八層,起碼要個九層深才能治住他們。”
“九層?什麽九層?”彭希孟不能理解。
金秀秀解釋: “神話傳說裏十八層地獄的第九層,正是油鍋地獄。”
金阿嬌在一旁一直綠着臉,但因信奉歸家需聽父親兄弟的規矩,見兄弟都未出面訓示幼妹,她便也不再開口。
彭成問起這油炸桧的做法,彭希孟說不清楚,金秀秀主動幫助做了答。
彭希孟突然很委屈:“爹娘為何不将我生成為個小郎君?叫我終有一日要去別人家操持家務,卻不能娶回一個像秀秀般會照顧人的渾家。”
她突睜着大眼睛望向彭成:“哥哥,要麽你将來給我找一個像秀秀一樣善照拂人的好嫂子吧,容我在家當一輩子老姑娘好了。”
金阿嬌和金秀秀聽聞此言着實尴尬。
小郎君們卻不大在意,都只當是彭希孟的稚童之語,很快忘卻。
婆子及時将擺涼了的桂花湯端了上來,衆人一邊吃炸物一邊喝湯。
待吃飽喝足後,金洵也已在彭成的幫助下完成了功課。
金家三姐弟同彭家兄妹道別離去,彭希孟有些犯困徑直回了房間。
彭成倒有了些新想法。
抗金的話本雖是沒有說話人敢收了,他既崇敬保家衛國的人,何不換一種方式為犧牲的岳相公和受牽連的人們喊冤呢?
他拿着筆墨紙硯回到房間,後又去廂房裏取了些專門用來濾大漆的白紗布。
為顯現不同字跡,他用左手蘸墨緩慢地寫了十幾張油炸桧的方子和故事。
想了想,既是要分發給市井瓦巷的吃食鋪子攤子,他最終還是在将“油炸儈”三字更改成“油條又名油炸桧”,增設“油條”二字更方便店家公開叫賣。
他走出家門,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穿梭。
今日他穿了一件大翻領長袖短襖衫,剛好方便将紗布藏在袖內。
每走到一個食攤食鋪前,他都将紗布撚落在盡可能顯眼的地方。
他終于聽見有撿起的人在念:“這哪裏來的白布啊?油條,又名…”不免地低頭抿嘴一笑。
他并未敢細寫“油炸桧”背後的真實含義。但相信市井群民的傳播力,他相信不出多久就能在食鋪買到這新式的吃食了。
過了幾日,金秀秀一早才用過飯,就央求父親送她去彭家找彭希孟玩。
雖這麽早突去別人家玩耍作客有些不妥,但兩家是在異鄉相依靠的親近關系,金父只當是小孩貪玩答應了她。
前些日彭父帶衆人受秘密征召,店裏僅剩的一個主管連軸轉工作無休。彭父歸來後心裏過意不去,補償了他些銅錢,又主動提出自己分擔幾日值夜。
果然如金秀秀所料,到彭家的時彭氏兄妹剛剛用過飯,彭成還沒有出門去鋪子裏換他昨日在店裏值夜的父親呢。
看着彭母收拾碗碟轉身離開後,金秀秀才靠近彭家兄妹二人身邊壓低聲音說:“早飯時我吃到了爹娘從外頭買來的油炸桧。”
彭希孟驚訝:“這麽巧,外頭的東西竟與我們前日所做的吃食一個名?”
金秀秀注視着彭成:“彭哥哥,這事只怕與你相幹了。”
彭成點頭垂眼默認:“我只是使了些不同往常的字跡偷傳了配方出去,不會叫人識得,更不會牽連到你們。”
金秀秀忍不住顯擺最新的見聞:“我還吃得了一件從不曾見過的好東西。不知道是哪位奇人想到的。”
彭希孟好奇道:“什麽街頭吃食?竟連我們都不曾見過?”
金秀秀止着笑意輕聲介紹:“有人将張薄面皮連帶兩根蔥,包裹了那現在被叫“油條”的油炸桧,打響了招牌叫做“蔥包燴”。那東西在鐵鍋上煎至餅面脆黃,咬一口滿口撲香。買的人那是絡繹不絕。爹爹說,坊間都偷偷在傳,面餅是代表百姓們想捆綁了議和奸臣的大網,蔥就是人人心中想抽打秦氏夫婦的鞭呢。”
彭希孟驚奇地直嘆:“有才!做此物的人果真有才!”
彭成心中暗道,果真,無法發聲的大多數凡人心裏頭依舊有杆公道的稱。
他拿起一旁的濕帕子淨過手面,向兩人道別:“我先去鋪子跟父親換班了,你們好好玩。”
金秀秀行了個福禮。
彭成轉身向外走了幾步後,突然回頭:“金家妹妹,謝謝你帶來的故事。”
彭希孟也想到了什麽:“哥哥,請你轉告爹爹,叫他回來時給我帶份蔥包燴。”
彭成寵溺地笑回:“好。”
沒多久,彭父見兒子與一個老夥計都已到崗,就按着女兒的吩咐去買蔥包燴了。
他雖還未見過這新奇的吃食,但沒花費多少時間就尋到了販售的食鋪。
這個鋪面就只是粗竹竿支起的一個簡易篷頭,桌子也沒擺兩張,看起來平平無奇。但排隊的人着實多,甚至出現了一些擁擠推桑的現象。
搞得他有些疑惑:天子腳下何等美食不曾有,此平民吃食怎會稀奇到被人争搶?
還未待到他開口去問人,就聽見旁邊人的竊竊私語:“岳飛相公如此的報國英雄遭奸臣所害。聽聞為他說話的文臣雖不曾遭殺,卻也十有八九被貶職調遣。這天下倒像是他秦家的天下了。”
另一個人說:“都說這內餡的油條又叫做“油炸桧(①gui)”,我們這等如草芥的凡民吃上“蔥包桧兒”,心中仿佛像去捉拿了通金的奸細、用皮鞭狠抽過賣國的奸臣般解氣。”
前頭的人不悅回頭:“噓,說了要叫“蔥包燴”。別給商販們惹麻煩。”
旁邊的人紛紛回應:“是是~”“此言有理。”
彭父想不到這小小的吃食背後竟隐藏了這樣複雜的故事,心中倍感複雜。
他因生計與官府打交道多年,怎不知道一些政事上的暗流湧動?他現下最怕他家的那個憨兒子,再聽聞這等故事,又會想着靠念書科考去改變世間的不公事。
唉,還是得找機會用他談上兩句。
日光已變得更明亮,現下時節接近陽春三月,晝夜溫差變大。彭父身上還穿着昨日為值夜特地穿上的夾棉薄襖,待排到隊時額頭已滲出了密集的汗珠。
他見這玩意兒兩面金黃、香氣撲鼻,在心中開始算計:自己吃一份,給夫人備一份,萬一女兒喜歡吃一個不夠呢?
于是他便開口說道:“店家,給我四個蔥包燴,一個現吃,剩下的包起來。”
漆鋪後倉有一張窄木板充作值夜人的床,稍稍動一下就“嘎吱”作響。
彭母深知多年來因着同官府打交道的壓力,彭父睡眠一直很淺,這幾日夜間一定未睡好。她早早地候在大門口等夫歸家。
彭父到家後,将油紙包遞給妻子:“這是女兒讓帶的街頭新玩意兒,你也嘗一個。”
彭母打開包裝只見裏頭只有三只蔥包燴,知道自己的女兒生性貪嘴,怕是分了人自己不夠吃。
她伴着自己的郎君行經正廳,對女兒囑咐道:“我的份也給你,別小氣舍不得分秀秀。”
言畢她便伴着面臉倦容的丈夫去洗漱了。
正廳裏,兩個小娘子開始吃這點心。
彭希孟連連誇贊:“表皮微脆,一口油炸燴帶蔥可真香。主要吃了它心裏會真的會高興。”
金秀秀并不餓,但長輩賜不可辭,她咀嚼着不禁也認同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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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桧:gui,常綠喬木。除異母長兄秦彬(資料甚少)外,秦桧另有兩親兄弟叫秦梓、秦棣,都以木旁的植物來命名。按着中國人同輩取名的習慣,秦桧也應念做秦g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