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寫和離書的最優人選
寫和離書的最優人選
第二日,金家竟得了王家的人上門。
原是金阿嬌的婆母,因着店裏生意繁忙卻舍不得再雇人,特意來接息婦。
門房兼雜工的吳伯正開着門幫主家雇的工人往車馬上搬運着髹好漆的照臺、妝匣等物。
王家婆母吃驚不已。當朝為抑制奢侈之風,朝廷不斷頒布禁朱漆的法令。她還從未見過如此多的朱漆家具!
這定是哪家貴人為愛女置辦下的嫁妝。
她趁忙亂徑直走進內院。
金母正同使喚婆子陳媽媽在廚房內忙碌制作午點,對幫工們來說午點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一餐。
平日裏尋常人家大多時候只食二餐,但在金彭兩家做活計時就可像豐收節慶時般多添一餐。
原本金王兩家條件相差無幾,王家婆母平日自視甚高。但她不得不承認,現下金家院宅比起與他家剛結親時修設地更嶄新氣派了。
自成為修建行宮的民工被征召到臨安後,金父變賣了分家所得的幾畝水田,早早地在工程結束時就盤下了這個市內東街上靠西的鋪面,舉家遷入新京中。
如今臨安城地界官貴彙集寸土寸金,外來庶民怕是再難買下同樣的一宅地。
青磚隔斷後的宅大門朝西開出,入門處依靠屋子的西牆搭了個簡易的屋篷充做貨倉,并修建了半地下的蔭室。
一塊厚紙帳在貨倉向內的通道處做了隔斷,一進的院子得了兩進院落的私密性。
王婆母穿過紙帳,經過青磚瓦房結構的廚房,自顧自走地尋進正廳坐下,許久也不見來人招呼。
她無聊地起身踱步,尋到正廳隔牆背後的樓梯,猶豫了一下終歸是摸了上去。
二樓靠右手第一間屋子關着門,她繼續向裏走。
再往裏走的房門雖緊閉,但見有扇窗戶微開着,湊眼就向裏望,倒是瞧見屋內漆屏硯設等裝點之物無不巧奪天工。
她突然想起兒子多年前曾央過她買一些風雅的漆設:“今人稱士大夫之家,必曰門牆,曰屏著是矣。兒既已是讀書人,家中裝點也須有些文人清風。”
兒不知自家幹的是薄利生意,饒是再興隆,不吃不喝半年都買不得想要的那個上好的屏風。拒絕了王大郎,她這個做母親的現在想起還有些內疚。
這彭家對親女兒倒是大度,什麽都給供上!小小匠商的女兒,倒嬌寵的像個郡主娘娘。
王婆母想着,忍不住啐了一口:“呸。”
屋裏有人孱弱地問:“是誰?”
王家婆母一聽,這不是自家兒媳婦的聲音嗎?趕忙回話:“兒啊,你身子雖不利爽,但在娘家也住了許久。娘想你了,特意來接你回家調養的。”
金家大姐趕緊打開了房門,扶着婆母進門到落地鏡臺前的圓墩上坐下。
王家婆母進到兒媳的閨房,親身感受到精工漆藝的熏染,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但畢竟不是在王家,無法對她進行規訓,只得苦苦憋悶住。
梳妝臺上只見有一只發亮的剔黑牡丹紋銅鏡,着實可愛。胖圓的短柄讓人忍不住去抓住它,再也放不下。
金家大姐奉上茶水,并不敢坐,候立在婆母旁:“娘,這是我父兄親自上山采買的西溪茶,并不值幾個錢,味道卻是極好的。”
王家婆母抿嘴品了一口,确是清香四溢,比自家腳店裏的粗茶味道不知好多少倍。
她拿那雕漆銅鏡照了一下自己,又打量了一下這個兒媳婦。
金阿嬌雖未施妝粉精神倦怠,但氣色卻是頂頂好的,不像在病中。怕不是,這個金氏故意借口回娘家享福躲懶吧?
這時金秀秀端了乘着午點的托盤推開未閉的房門,吓了一跳。
房內怎會有兩個人,多出的那人還是王家婆母?
她将托盤放在卓(桌子)上,請了個安:“王家伯母均安,許久未見。”
王家婆母清了清嗓:“聽聞息婦身體抱恙,我日日夜夜都記挂着。今特地來接息婦歸家的。”
金家大姐羞愧難耐,倒不知怎樣開口。
金秀秀走去扶推着姐姐,強壓着她坐進屏風後的床榻:“王家伯母,有勞您來探望我大姐姐了。我姐姐自幼身體康健,但近幾年不知怎麽了,老是會受頭風。硬是強忍了幾年,不忍您擔憂。結果還是叨擾到您了。”
王家婆母禁接着起身跟着金家兩姐妹繞過這描畫着《列女傳》彩色漆畫的座屏之後,想瞧一瞧這食了她王家米糧多年、卻背家獨享富貴榮華的白眼狼到底是睡的什麽安樂床。
金秀秀聽見腳步聲,強壓着金阿嬌躺下,給她掖好被子。
王家婆母也是商戶家出身,在這富庶的江南之地沒過過幾天苦日子。
待到她行至床頭時,牙卻又酸倒了一片。
這金家,居然給女兒做了張帳床!
別說這床的樣式是她第一次見,就連用的木料也是貴重難得。
要不是自己那博知廣學的兒子在腳店見到一位貴客手上套着的古樸大珠子,指給她看那是書籍上記載的木色紫黑的鐵梨木,硬度高,蓋房子做門板做秤杆都是頂好的。
她今日也不會曉得:哪怕單單髹了透明漆,比不得外國舶來的花梨紫檀,這讨人厭的婆娘在娘家的待遇,甚至已超過很多仕郎家的小娘子。
金家大姐此時卻實實心實意地啜泣起來:“母嗯親嗯,母親,是嗯媳婦沒用。”
金秀秀怕姐姐壞事,趕緊攙着王家婆母往外走:“王家伯母,別是靠太近被大姐姐過了病氣。雖不是什麽大毛病,但醫師說了且須日日用些人參當歸将養着。前日裏我母親心疼貫錢如水般流走,給大姐姐停了兩日藥,也是像剛剛那樣痛哭不停呢。今日才偷減了幾錢藥量,怎麽就又痛上了呢?”
王家婆母手中依舊抓着剛那只剔黑鏡:“這只小鏡我先拿走了,省得媳婦照見自己的病容難過。她總發作?你們一行人出去玩那天還好好的。”
金秀秀拼命地擠出滴眼淚:“那天不知怎的,大姐姐剛坐上牛車就說有些頭疼,也安慰我們沒事,回來路上竟是直接躺下了。那時她只跟我們講是受了風。”
王家婆母心裏一驚,難不成是自己那個孽障兒子下手時沒輕重,打到頭了?
金秀秀又假意難過地去強調:“姐姐說她頭風毛病許久,一直隐忍。只是這次太過疼痛拖的太久,竟是瞞不過您了。”
王家婆母接兒媳歸家的心已涼的像冬天的稻田——寸草不生。
她想要借機開溜:“好孩子,你姐姐既已出了門子做了王家婦,我應是現在就去替她尋訪來最好的大夫。”
金秀秀終于哭了起來:“這是臨安城,有着最好的大夫。爹娘已經尋訪了四五位名醫,就差尋個太醫了!各個都只說我姐姐不能勞累,需用補品一直調養着。頭風沒法治愈,将來怕是連她最喜歡的繡活都做不了了。”
王家婆母滿口說着:“好孩子莫難過,我讓你大姐夫趕緊向他朋友打探打探,總歸是有辦法的。”一邊又說着自家還有生意要照料,連同金母道別都來不及,趕緊離開了。
晚上金秀秀同家人說了今日遇到王家婆母的情形,衆家人一致認同要加速将合離提上日程。
在去腳店王家提和離之前,因金父在京城并無長輩宗親相幫,于是想請人脈更廣的彭家幫他做個中人,介紹一位能寫下和離書的士人相公。
前些天彭家竟也出了些不尋常的事。
某一日早起天剛蒙亮時,行宮內派人來下了密召。彭父帶上了一個店內主管和最親近的幾個雇工一同離去。
彭母與彭希孟并不知道所謂何事,好生擔憂。
金父踱步來到彭家漆器鋪,只聽一個年輕夥計回應:“東家已經許久沒來店裏了。
他想,怕不是彭家也出了點難事需要相幫,又回去叫上金母跟她一道來到彭家後院。
金秀秀也要跟着,央着母親帶上了她。
到了彭家,只見院宅白日也大門緊扣,沒有半分往日幫工來回穿梭的熱鬧。金父上前叩響了門。
彭家的雜使婆子前來打開院門,引着金姓一家人到正廳坐下,又去叫來正在庫房掃灑撣灰的彭母。
雖家底頗豐,又是商賈漆匠的身份不受太多繁文拘束,彭母依舊是尚樸低調,毫無一點暴發戶的做派。
她并不習慣呼奴喚俾,家裏的一應事物都自己操持。
金秀秀見她:手拿一支雞毛撣,頭頂紥(同“紮”)巾由後系前包住全發,雖外頭套着一件比較正式的對襟微喇叭袖的長褙子,可腰間卻用了條圍布連帶裙子紮起,露出了腳下的裈。
這樣迎客,确實不像個端莊的主母。
不過婦容雖要緊,但勤儉、重家中清潔也是女書上多番強調的極要緊的女德。金秀秀心裏多了一番敬重。
彭母推手行了個揖禮:“金家兄長和嫂嫂近日可安好,我家郎君因老家有事回永嘉了。今日難得你們夫婦一齊登門,請問是有事尋他嗎?”
金秀秀同彭母道了個萬福,彭希孟不等婆子去喚,聞着聲過來行禮湊熱鬧了。
金父開口:“怪不得我近幾日路過你們家鋪面都沒見到彭弟,原是老家有事。今日上門,确實是有一事所求。”
彭母直人快語:“想必是為着你們家大姐兒的事吧。可憐天下父母心,這裏也沒有外人,但說無妨。”
金母抹着淚說:“雖說我家女孩兒多,可哪個不是我身上掉的肉?全都是小心寶貝着長大。将她們送于私塾習得女紅善作字畫,我也只想她們能通理掌中饋,從未想着要她們高嫁。誰知我的大女兒竟遇見了這樣的一家子。”
彭母這人也不善細膩的情感表達,嘴中只道:“嫂嫂莫難過,如有需我家相助的地方,但說無妨。”
金父艱難地開口:“我是粗人,又已賣了僅有的幾畝薄田定居于杭,不想修書回鄉請族人相幫。婚姻之事父母之命,我便想自己做主了。但苦于肚中并無幾兩墨,深知彭弟勝友如雲,想托他為小女尋訪一中人寫下和離書。”說罷起立雙手作揖。
彭母一改方才的直爽:“可……我家郎君也不知何時能歸。雖識得他幾個近交,但我一個婦道人家,也不知何人更為可靠。這事畢竟關系到大侄女的名聲,還是要口風緊些的好。”
彭希孟忽然起身邊往外走邊叫:“母親,我這就去尋哥哥。怕你是忘記了,瓦舍間岳相公最好聽的抗金故事都是哥哥寫的了麽!這也肯定難不倒他!”
金秀秀聽見彭成的名字,心中歡喜十分:對啊,彭希孟說的對啊!
于大姐姐的名聲考慮,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
彭家哥哥天賦聰穎飽讀詩書,若不是家裏反對他求學,他必将與學業上會有所成就。
他真是最适合寫合離書的好人選,自家人與他商談些大姐姐的嫁妝權益也方便一些!
可彭母驚了一跳,而後又尴尬的朝金家人賠笑:“他能懂什麽,小孩子盡會胡說八道!金家兄嫂,我家小女都叫我慣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