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借我些錢可好?
借我些錢可好?
第二天吃過早飯,收斂了失意之态的彭成随父一同來到漆鋪,做些準備過年的收尾工作。
經商的工匠在當朝雖已脫離賤籍,但他依舊受學堂裏同伴的影響對出身有些自卑。
他和同窗們提到自己父親時,只肯說為墨工,而不是介紹為漆匠。
過去的他勵志考學,是不大樂意踏進店裏面的,今日總算沉下心來将鋪子靜觀一番。
鋪子外頭正中懸挂金漆書寫的黑底店名——“溫州真正彭家漆器鋪”,兩邊豎着“彭家漆器用料考究制作精良”的對牌。左右還懸挂了“祖傳技藝”“名揚天下”的長方形淺色立牌。
貨架、櫃臺都是用了父親自己挑選來的好木材,雖不名貴但通體沒什麽樹疤樹眼,上頭髹了透明漆,別具一番古樸雅韻。
環顧四周,他才發現這店位置正好在一個三岔路口,是個客盈八方、頂好醒目的黃金鋪位。
一切,都照着祖父輩在過去的京都汴京所開的旺鋪複原,任何細節都凝聚了長輩們摸索出的智慧經驗。
過去怎麽沒發現呢?彭成有些羞愧,自認是翩翩書生,卻連自己對自己的出身都有偏見,書都讀到哪兒去了?
彭父拿來五個方形綴着紅流蘇的豎骨漆燈籠,正想要挂上。
彭成說:“爹,等一下。”
他拿了櫃臺上的筆,在每個燈籠上都分別寫上“彭家漆器鋪”五個字。帶墨幹後,他主動請纓爬上梯子,在父親指揮下把燈籠一個個挂正。
彭父看着店裏又多了一項醒目的宣傳,滿意地直點頭。
夥計昨日就已經了放年假,兩人自行放了關門炮上門板,忙活好已是下午。
兩人早上飯吃太的早,走回後院時彭成感覺自己已有些發暈。
迎在門口的彭母道:“你們總算回來了。飯還熱在鍋裏呢,我去給你們端。”
坐上飯桌後,平時體面講禮的彭成開始大口扒飯,甚至顧不得父親也在,橫掃碟中的臘腸臘肉與青菜。
彭母又出去開門,迎進了些收賬的合作商。多年下來各家商號都認定了彭家從不會拖結款,全都似商量好的般将到他家對賬排在了最後面。
彭父匆匆扒幹淨米飯随她一起去清賬了。
因着年歲差不多,兩家又親近,金家兄妹得空總喜歡來串門。
彭成一擡頭,只看見已經裝扮一新的彭希孟和金洵金秀秀站在眼前。
金秀秀有些錯愕,彭希孟這看起來斯文的哥哥,私底下竟是這樣的吃相嗎?
年歲尚幼的她還沒有一點城府,面浮出一點嫌棄之态。
好面子的彭成恰巧瞧見她表情的微動,心中“咯噔”了一下。
不過人家畢竟沒有在話上道明,他也沒有合适的辯解機會。
彭希孟倒什麽都未注意到,拿出一對紅色荷包遞了一個給金秀秀:“本來是想自己做給你的,但是針線女紅實在是太難了。雖是買的,但心意也是一樣,分你一個。”
金洵催促:“秀秀趕緊回家吧,不然彭叔彭嬸待會見了我們要遞壓歲錢。推拒不掉拿回家,爹娘又要說我們沒規矩了。”
金秀秀摸出一對褐漆狗木偶,只兩個大拇指大小,精巧可愛。
她遞給彭希孟說:“我爹爹做的,分你一個。”
兩對兄妹相互道了別。
彭希孟粗枝大葉,擺弄了一會就對這小玩意兒失去了興趣,随手置于一處,再也未想起。
彭成看見了卻覺頗合眼緣,拿起賞玩時看見底部有金伯父所标的“金家”印文,又将其擺在自己房間的書架上。
南方的普通人家過年除了走走近親,是不大串門子的,總怕多拿人給小孩的禮數錢。
正月初八,街道上店鋪陸續開門之後,金洵才找到店裏來。
他看見總愛穿着襕衫的彭成站在店裏充作夥計,倒也是一點不顯突兀。
新年剛開門,店裏沒什麽客人。
金洵坐到櫃臺裏和彭成聊天抱怨:“你說你爹娘怎麽這麽好?彭叔彭嬸都讀過書,卻從來不逼你讀書。我爹娘做着活計才識得一些字,卻天天逼我念書。”
彭成說:“那也是好的,供你讀書也是他們心中積存的希望。過日子總是更有盼頭。”
金洵問:“你是真打算不讀下去了?”
彭成回:“嗯。”
金洵趴在櫃臺上伴着抱怨“咚咚咚”地錘起來:“天可憐見啊。有天資的不去讀,看見書就偏頭痛的人沒兩天卻要回學堂去。”
他又起來抓着彭成的手往自己腦袋上放:“你倒是,把你會的字都過給我啊。”
又忽的甩開彭成的手:“算了,字過給我了也沒有用,會念會寫了詩詞文章也還是做不出來。”
彭成笑了:“念來念去,倒是你們家那個念五郎最近怎麽樣了?”
金洵撇嘴:“就別提他了。才幾歲的小毛孩,自一天一群嘴碎的嬸婆來串門子說漏嘴,他天天跟在我爹屁股後面,說要給家裏做幫工報養育之恩。爹開心地跟什麽一樣。可秀秀見那小子得寵就有酸味了,天天在家鬥嘴找我說理,我快煩死了。”
彭成又笑:“就是,去上學吧。跟小孩子們一起更無聊。你要天天把我跟我妹關在一起,我也不樂意的。”
金洵說:“秀秀最近一直央我帶她出門,這幾天天氣好。要麽明日我們帶上小的們一起出門玩玩。”
彭成說:“我不去,我才剛來鋪裏一天就礦工,成何體統。”
彭父從後倉提着兩個髹着朱漆、上面描着花鳥的三層手提食盒走出,恰好聽見說:“去,明日剛好立春,帶上你妹妹去走走。再過幾天可就真不得閑,你小妹沒人陪又要被關在家裏了。這兩個食盒東街胡家酒樓全款已清,你現在只管把東西送去。”
金洵接過兩個分了一個給彭成說:“好的彭叔。我剛好回家去叫娘置辦點吃食,順路。”
兩人并肩走到了胡家酒樓,只見這三層樓高的門店幾乎快占了大半條街,确實氣派。
正值新春張燈結彩,與近年生意太好而特意重新裝飾過的外牆山水壁畫相互輝映。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這簡直比兩家父親多年前參與緊趕慢趕修的行宮都氣派。
兩人側提食盒并排走入還甚顯寬敞的雙開大門,只見內裏裝潢也甚為講究。
整體顏色以朱紅為主,雕欄畫柱。一樓挑高處的左右牆壁上用油彩繪着梅蘭竹菊四君子圖。連內裏柱礎(支撐的柱子)下的石頭都雕成仰蓮與覆蓮。上蓮用着桐油調成的桃粉色,下髹了綠沉漆。大堂擺放的褐色桌子四周都嵌了螺钿纏枝紋。
茶客與食客來來回回,幾個店小二端着與桌椅同色的方托盤上放置着素雅的青瓷杯盤穿梭。
因在外讀書的緣故,金洵還未曾來過裝潢後的此地,不由得覆到彭成耳邊說:“真不愧是我們兩家的大客戶。”
一個掌櫃模樣的人走出道:“彭大郎,幸得你們把提盒提前一日送過來了。這幾天城裏的大人們宴客索喚多,我這的新的閑漢(宋朝外賣員)卻因少工具都閑賦着呢。”
同掌櫃道過別,彭成也打算回到鋪面裏。
沒走幾步,卻被奔回的金洵捉住:“彭兄,有事相求。”
彭成吓了一跳,揮開金洵的手整了整衣衫:“但說無妨。”
金洵又攀上他的肩:“我恰巧看見一個擔着糕點來販的人。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糕點,想着給姐妹們買些個解饞。明日她們見了一定高興。”
彭成說:“那你買啊,同我說做甚。”
金洵無奈道:“你也知道我爹,除了供我讀書其它事上哪有一件是大方的?我想先于你處借一些錢,明兒問娘讨了再還你。”
說罷,他勾着彭成來到了那個擔子前。
只見這個擔子擺在河邊,上面擺着鑲粉(不同品種的米、面粉摻成的粉)制成的花卉植物、蟲鳥動物,各個玲珑可愛。
小販見他們穿得幹淨體面,招呼道:“我這是蘇州船點,湊巧跟着家人的行船來到此處擔了些售賣。只只好吃有餡:瞧白鵝是棗泥的、兔子豆沙的、金魚是鹹口雞脯肉餡的。”
彭成:“請問這些小點怎麽賣?”
小販道:“我這船點嘛,一份十個,“十船十美”,共收您200文。”
金洵:“這麽貴?一個大肉包才5文,我吃兩個就飽了。這糕點這麽小,一份才勉強抵得呢。”
小販:“這位小郎君,價可不能這麽算,我平日裏在平江船上,文人公子們飲茶吟詩就我的糕點,只四個就能賣上100錢。我這賣的,可不僅只是一口吃食啊,更是叫人游賞的心情更加愉悅。”
彭成看着這精美靈動的手藝,又想着自己也許沒有機會行船吟詩結交士人了,那麽讓弟妹們在成人前能多快樂一些也好,掏出荷包付了錢。
金洵接過油紙包,苦惱着一個包裝兩家人怎麽分。
彭成好似看出了他的煩擾:“不用想錢的事,這回就當我做東了。你都先拿着,明日出門我們再一同分。”
兩人分別,金洵沒幾步就回了家,彭成快步走回鋪面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