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脈被紮,卻是動情
心脈被紮,卻是動情
投骰聲不絕于耳,醒來時烏蘭賀已在蜀陽黑市。
頭嗡嗡疼,額上頓有濕熱之感,烏蘭賀不知血出沒出,抵着額在地,身體弓起,“你可真有心思,外面兵馬正亂,也不怕被踏平。”
周子颢歪嘴一笑。
隔壁傳來汪汪叫,還有熊孩兒的聲音,“耶,我要當王上了,當王上就能養好多小狗。”
歡歡鬧鬧萦繞,周子颢愈發笑得陰險。烏蘭賀忽然有個意識,周子颢是什麽人,他在這等兩敗俱傷,再去殺掉贏的那個。從此挾着熊孩兒令天下,所以外面亂關他什麽事。
“變聰明了?晚了。你就該早點告訴我你有功法,這樣哪會遭今日的罪,我早讓你死了。”周子颢又扔了塊金磚,烏蘭賀又被打一棍。
身子被鋼繩纏着,此刻他真若條草蟲,他憤憤道,“你要玉和山莊功法?打死我,你也拿不到。”
“你還是蠢,你這半吊子什麽用,當然是肖王要吸的那個才頂用。”周子颢撒着一枚又一枚金磚。
烏蘭賀被棍子打翻了身,這才看到背後的白骨。她被他們綁在椅子上,掙紮不休,可被堵着嘴,吼也吼不出,一身衣破滲了血。
“你看到了,他就是個爛男人,怎麽比得上周公子。”陳十一娘按着白骨。
椅子顫抖猙獰,白骨根本坐不住,她掙紮得陳十一娘按不住,又加了四個壯漢上去。
“陳十一娘,外面的仗都要打完了,你還教不好她。”周子颢随手扔着金塊,耐心漸漸失去。
陳十一娘扶上白骨的臉,“這世上所有的願望周公子都可以實現,你有功力,有相貌,把它們全部給周公子,”她讓白骨看向周子颢,“你就可以有用之不竭的黃金,一身的榮華,一輩子的希望。”
白骨只看到獨眼怪物泛着油光,她肚子不舒服,整個胃抽着,不住低了頭。
陳十一娘以為她服軟,高興地抽了她嘴裏的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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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嗝。”白骨舒出大口嗳氣。
這嗝打下,似刀子刮過陳十一娘的臉,她面容陰沉,眼角張裂。
白骨雙眸擡起,眼裏沒有黃金,沒有榮華,只如出刃銳光,“我的願望就是找回娘親,我們和小黑開心地住一起。”
周子颢耐心全失,“陳十一娘,你教不會她,她不懂活在世上輪不到她選,我來教她。”
黃金如鐵屑倒下,周子颢倒了一麻袋,棍棒如鼓槌打在烏蘭賀身上,這仿佛是美妙的樂曲,讓周子颢心曠神怡。
“你個爛人,我要把你團成球!”白骨身又晃動。
一巴掌扇過,陳十一娘力道狠足,卻不打臉,打在白骨耳邊,“蠢貨,時不待人,外面打完了,周公子挾天子以令天下,你還不趕緊低頭。”
耳邊被打得嗡嗡,白骨張着眼,越是不動,內力越是湧動。
鋼絲滋滋做響。
這般聲響讓烏蘭賀擔心害怕。白骨她體內還有三針,好不容易把她救活,不能再讓她心脈被紮了。
“白骨,我不要緊。你看,我好了,我能說話了。”烏蘭賀像草蟲,也一曲一爬地跪起。
跪也不行,他還得站起來,得讓白骨放心。
烏蘭賀剛起身,周子颢扔扇過來。兩眼發黑,頭也暈暈,烏蘭賀還是頂着個腫泡眼,直直站着,“白骨,我沒事。”
可這時,那頭四個壯漢吓退了步,“她不對勁,不像陽間玩意兒。”
白骨不對勁了。
烏蘭賀牙根緊咬,疼得渾身發顫,還是朝她伸手。白骨臉上透着幾分鬼氣,他手指繃直,心被紮了下。
“爛男人,”陳十一娘抽了白骨的鐵鞭,親自打了上去,“你這麽窮,憑什麽阻礙她!”
頭回被人說窮,烏蘭賀都震驚了,“老子窮得就剩錢。”
“你窮得以為錢只是錢,但周公子能用錢壓死千千萬萬人,這是你永遠比不上的。”婦人的臉本受了傷,一灘紅血在臉頰,姣好面容不複。她說着一字字,白骨未聽入,只看得她抽打小黑。像有什麽在燃燒,要燒掉這副軀殼。
一鞭又一棍,狠狠落在烏蘭賀的背上、腿上,烏蘭賀挺直了膝蓋,就是不服軟,他還笑說,“這麽說老子是窮,但老子骨頭硬,來啊!”
烏蘭賀的骨頭還真不硬,他最怕疼了。也就是遇上白骨,再軟的骨頭都得裝着硬。
白骨眼球緊繃,視野燒成光暈層疊。
陳十一娘再度揮下一鞭,“周公子,拿走她吧,随你處置。”
鞭落下,鋼絲崩裂,銀針入體,陳十一娘身不能動。她不知發生了什麽,身後安靜異常,而身前的人,包括周子颢都慌張退散。
九節鞭抽出,陳十一娘手中鞭空。
“你算誰,來打我小黑,給我小黑認錯。”白骨按着陳十一娘頭頂,讓她給烏蘭賀低下了頭。
沒人擋着視線了,烏蘭賀整個人就在白骨眼前。他鞭痕布滿,臉上流着血,毛色一點都不漂亮了。
喉嚨口一抽一噎的,白骨還發不出聲來。眼中似火灼燒,燒至極旺後,眼底又成灰燼。一瞬而過,她面容木然。
烏蘭賀跪倒在白骨面前,垂首低泣。他知道白骨心脈又被紮了。
“都是你們,我好不容易救好她的。”烏蘭賀血手緊扼,那刻又成赤目。
眼看烏蘭賀肌肉充血爆起,頭上發帶高高束起。刀疤男躲至桌下,捂頭問,“你是人是魔還是狗?”
“嗷嗷嗷,嗷嗷嗷。”烏蘭賀沖出掀了桌。
咬死你!咬死你!
嗷聲如雷如電,又伴鬼嚎陣陣穿堂過。
“瘋狗啊!咬了會死人的!”人一哄而散。
嚎聲卻未止,天地巨響,地動山搖,腳下漫出了徐徐水流。
白骨抓住烏蘭賀的辮子,“別咬了,這裏不對勁。”本想一走了之,可她還是帶走了陳十一娘。
這裏是不對勁,不僅是這裏,是整個蜀陽城。山石滾落,山中河流突破山口,從虎頭山沖入城中,整個城池已水漫過腰。
白骨踏在屋頂,趕着去找大漂亮。
他們就在城門附近,付譽丞帶兵會合,與萬江海的十萬援軍厮殺。不料洪水沖入,橫掃遍地。
從北到南方向隔出一道河流,扶郅已與萬江海面對面。從北至東南方向,又是一道河流,将扶郅大軍隔在城門處。河川入城,還沖來許多百姓。
萬江海帶兵站在扶郅對面,那是高地,扶郅只有這條退路,所以萬江海堵住不動。
扶郅身後洪水奔騰,水中上上下下諸多人影,放眼望去,是人嗎?那是入水螞蟻在孤哀。他們伸直手臂,在洪水中抓着,可抓不到一物。
哀鳴已入人間。
“衆将聽令,随我救人。”扶郅馳馬率先沖入河川,抓起水中的手臂。
兵馬馳騁,不為戰事。
萬江海就在她對過,一身盔甲如當年将軍時分,他令兵馬,“拉弓。”
萬江海占據高地,只想逼扶郅投降。身後洪水傾瀉,這片高地也在震動,滾滾巨石正在散落。
他身後兵馬弓箭未動,有将領道,“萬将軍,山洪當頭,已非作戰良機。”
萬江海拳頭握緊,“這難道不是良機?他們如今毫無防備,若不乘勝追擊,再無勝望。”
那裏巨浪拍打,人如蝼蟻,片片兵甲馳馬撈人,何會顧及身後之箭。
萬江海腳下的土地越來越濕,周邊洪池已經漫上,兵馬慌亂中萬江海聽不到,他強令提起弓。于是在馬蹄亂踏中,千軍萬馬都提起了弓。
“扶郅,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投降。”
扶郅對他依舊沉默,只是孤身朝他馳來。
沉默惹怒了萬江海,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人,兵馬也罷,蜀陽百姓也罷。一箭出,萬箭出。
扶郅運功而上,以內力成盾,将萬箭擋住。
無聲的對峙下,扶郅眼裏沒有萬江海,萬江海卻一直看着她。他驚異她功力之深,更懷念那個曾在深宮裏的小公主。他頭回見她,她在看禮書,翻書從快到慢,從慢到快。合上時,她便看向了他。
扶郅曾是個恬靜聰慧的好姑娘,她本該永遠是那樣的好姑娘,可自從遇到了白骨,她就變了。
箭還在手中,萬江海等待着扶郅的認輸,她內力終有傾散時。
耗之些許,巨響傳來,洪流湧來,萬江海依然希望扶郅認輸,回去做那個好姑娘。
“嗷!”野獸般的巨吼從天而降,萬江海肌肉驚起顫烈。瞧得一頭獅毛怪沖出,落在城門頂上。
而那個白骨魔頭放下一人,就飛腿而來。
萬江海被踢下了馬,白骨帶着烏蘭賀占了他馬匹,“山洪來了,打什麽?要麽救人,要麽逃命。”
她朝萬江海兵馬呼來喝去,不穩的軍心在頃刻散了。
“你這個白骨魔頭,憑什麽指揮我的兵馬,給我放箭。”
洪水漫來,兵馬已亂,面對萬江海和白骨,他們左右張望。
“愣着幹什麽,往西邊山脊跑。”九節鞭甩下,聲若鐵令,萬江海的兵馬全散。
“你個白骨魔頭,是你毀了我們。”萬江海上前奪馬,白骨拉緊缰繩,馬蹄甩過萬江海。
将軍入土,濕泥染身。
白骨提鞭卷起洪水中一人,“誰想救人,跟我走。”
兵馬又有好些跟了白骨而去。
那個女魔頭,占了他的馬,指揮着他的兵将,萬江海看着轟散逃竄,當年兵敗幕幕閃現,刻骨恥辱燒遍全身。
萬江海拿起地上弓箭,追逐而去,躍上了另一處高地。
駿馬奔馳在河川之中,白骨救上一人,猝然有利箭刮過,馬啼突止,将人甩下。
白骨墜入河川,水流轟然入耳,正撞得她眼花,身便被擁起。
白骨吐了口水,靠上烏蘭賀,卻見他胸前血水流出,箭矢穿過了他身軀。
烏蘭賀身後正是萬江海孤身拉弓,“你為什麽替她擋,她是白骨魔頭!”
白骨噤聲,痛裂入心。
烏蘭賀咬牙道,“萬江海,你是鎮國大将軍,不救虎頭山,不救百姓,還殺無辜,你鎮什麽國。”冰冷環身,痛也至麻,這回內力真沒之前頂用了。
萬江海跳到另一處,到了白骨之側,拉起弓箭,“我就是在救國救天下,是她這個白骨魔頭毀了我的天下。”潰敗,潰散的軍心,讓萬江海記起曾經的敗仗,他徹底失控。
所有的崩壞,萬江海全部歸結于白骨魔頭。她就是世人最痛恨的魔頭,都是因為遇到了她,他的世間才變了。那只要殺了這個女魔頭,就可以平複。
一汪河川,兩身濕衣,暈着身周半池紅水。弓弦張出裂音,內力從丹田出。
烏蘭賀用更多的內力包裹住白骨,箭矢出,難近白骨,他如銅牆鐵壁擋着萬江海的箭。
洪水沖來,白骨腳底都是冰冷,只有烏蘭賀的身體是暖的。他緊抱着她,并想使內力包裹住她。愈是這樣,血就流得越多。
身邊的箭不曾停下,他都用內力擋着。白骨被他擁着,脫不開身,不知所措,周圍的血水若漣漪泛動。
“別再運力了,我不知道怎麽救你了。”扶上烏蘭賀的臉頰,她手指一觸一痛。
可痛什麽?白骨不知,只知是斷骨剜心。不知怎麽辦,她便哭,哭聲震動,就像嗓子被踏爛,哭得要把身軀撕裂。
同時也在撕裂烏蘭賀。聽她哭,他痛得身子要散了,只能抱緊一點,再緊一點,“白骨,我好得很,別哭。”
河川沖刷而來,打在背上,烏蘭賀埋在她肩上,再用內力阻擋。
唉,哪知內力不頂用了,調起就從身體裏散盡。他赤紅的眼睛閉上,人摔落洪流中。
白骨抓住了他,血水繞着他,也包圍了她。痛啊,好痛。
白骨決出熱淚,手中越來越無力。有個聲音在說,“痛,就忘了。”
什麽都可以忘,可小黑她不想忘。她拼命抓着他,一支箭紮在了背上,手臂頓時僵硬。要抓不住小黑了,她彎曲十指,心急如焚。從丹田到心口,整條脈卻在冰冷下來,小黑給她的內力,在催着她忘記。
因為只要忘記就不會痛了。
山洪再次沖刷而下,浪濤拍去了身後又一支箭,卻沖曲了白骨胳膊。她再也抓不住小黑了,打着兩腳奮力上前撲去。
水漫過頭,嗆入嘴,悶聲重擊過耳,水中有塊大木頭撞過頭。白骨與烏蘭賀徹底被沖散。
紅衣紮着箭,順水而去,飄飄浮浮,滑到城門被黑風提起。熊孩兒揣着狗,舉着白骨不知所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熊孩兒身後跟着劍客,他們帶着杜志惡從屋頂跳落。杜志惡揪起了紅布帶紮的辮子,見胸前一箭,臉色大變,“誰幹的!我殺了他!”
杜志惡聽到一聲“萬江海”,他短暫沉默,氣頭旺盛。不待出馬,頭頂越過重風,扶郅已朝着萬江海飛殺而去。
萬江海被掐住喉嚨,提在半空。
“你殺我姐姐,一次又一次。”
世間還在撕裂,是萬江海從未見過的可怕,他的目光終于落到白骨臉上,“這女魔頭怎麽可能是你姐姐?”
“她是我姐姐,你就是想不起我姐姐!”
萬将軍依稀見得扶郅目露微紅,他确信扶郅入魔了。但這不是最可怖的,令萬江海驚恐的是白骨。
萬江海在白骨臉上搜尋着,一絲一毫間,他找到了些許,“她……她真是盛華?”
萬江海仍然無法想起盛華公主的全貌,但看白骨閉着眼睛,虛弱不堪,他想起了一點,“你姐姐就是這樣閉着眼睛,安安靜靜被送了出去。”
他只記得這點。
那日嫁妝豐厚,金銀珠寶列了數裏,那日嫁衣鮮亮,起轎還見衣綢翩翩。盛華公主閉目安坐,任由轎辇擡入敵營。
扶郅似笑,又痛聲呼吸,“你根本記不起我姐姐的樣子。”
紅透的雙目從鮮亮到暗淡,萬江海驚異,入魔之人竟然控制住了殺心。
可她卻說,“連殺你我都失去了耐心,”扶郅手間揮力,将河中大木頭掀來,松手就把萬江海丢上浮木,“你我此生言盡,若問生死皆由天。”
“你不能這麽對我,我是鎮國大将軍,我在鎮國。”
他只見扶郅背影,她留給他的唯剩沉默。
萬江海痛哭哀嚎,被滾滾山洪沖下。
城門頂上卻是笑聲,陣陣起,陣陣落,又似哭聲。
“不,她不是盛華,她不是。”陳十一娘想着白骨撕心裂肺的哭聲,哭聲越是清晰,她笑容越甚,淚也落下。
一場山洪,把肖王的兵馬沖得幹幹淨淨,周子颢等待的勝敗全部破滅。他尋覓着肖王的影子,在虎頭山的山脊處,金佛之地找到了肖王和他的殘兵。
金佛已褪去假金,成了石佛,四周有好些江湖人士,被吸了功力。周子颢對此見怪不怪。
肖王對着佛像虔誠叩拜,“告訴本王為何?別人的功力都能吸,白骨魔頭的吸不了,為了天下正義本王得吸光她呀。”
“你現在該考慮的是如何保住自己。蜀陽全城都是扶郅的兵馬,他們彙聚在玉和山莊,若再不反擊,扶郅會把我們殺光。”周子颢真是恨鐵不成鋼,本想看肖王弄死扶郅,他弄死肖王。
肖王紋依然紋絲不動,望着滿地江湖人士,突然,他靈光閃現,“本王懂了,既然他們聚在玉和山莊,那本王就為天下正道殺光他們。”
佛像無聲,天地飄雨。
盤旋耳邊的除了雨,還有“姐姐,姐姐”,嗡嗡嗡地萦繞着,內力翻來翻去,直在臉上背上燙着。
迷迷糊糊睜眼,世間很是陌生。記憶斷斷續續,若散落的珠串,拾起一個個,可就是丢了什麽,串不起來了。
茫然之下,突來的擁抱迎上白骨,“你是我姐姐,我是你妹妹,你不認識了嗎?”
那是大漂亮啊,白骨當然認識。可是她說的以前沒說過。
數多記憶仍是空白,但好像有了停歇。白骨鼻子酸酸,擡起嗅嗅大漂亮,“大漂亮,我是真的姐姐?”
大漂亮點頭。
白骨鑽進不多的記憶裏尋覓,“那娘親噗地一下生了兩個,為什麽我從小就沒見你?我們娘親呢?在哪裏?”
大漂亮不語。
沉默總顯白骨古怪,她眼珠轉着,這才見許多人圍着。她認了許久,委屈巴巴的是小圓,抱着狗昏昏欲睡的是熊孩兒。還有另一邊躺着個人,背上直挺挺紮着箭,花和尚下刀給他挖箭。
那好像一頭大獅子呀。
他抽搐般跳起,“萬江海你大爺的,我要把你紮成馬蜂窩!”
烏蘭賀四肢撐着跪在床上,低頭看到胸口傷口,天殺的,好大一個孔,肯定下閻王殿了。
頭皮驀地勒緊,一只手在他頭頂重重捋過,勒得烏蘭賀眼皮翻上發際線。
白骨圓溜溜的眼珠直望他,“你是活的!”
烏蘭賀愣着,有點喘不過氣。眼前還不是閻王殿,花和尚在配藥,大漂亮發呆不知想什麽,小圓鼓着臉蛋抹眼淚,熊孩兒帶着狗直接睡了。
只有白骨在挼他的頭,她笑容揚起,右半張臉的血痂清晰可見。
“怎麽受傷了?”烏蘭賀伸手想看看她的傷,頭頂的辮子瞬間被白骨攪起。
“大漂亮,這坨東西好怪,怎麽認識我?”
雖然每次醒來,都沒什麽好事,但烏蘭賀想不到這回白骨把他忘了。
大漂亮凝住的眼珠動了動,“不認識,不知道。”
四周靜寂,人人望着大漂亮。
烏蘭賀被白骨提成了吊梢眼,心又被大漂亮一言捏碎。他舉起小指頭,“你夠狠。”
世上總有些人不靠譜,比如花和尚,他治傷還反問,“誰都記得,就忘了你,她是只為你而痛啊。”
熱透的血沖湧滾動,湧到喉嚨口,烏蘭賀咽着血腥味,從床上跳到花和尚身上,“你個花老頭,你說什麽?”
“可她心脈被紮,怎會動情?”花和尚被拉着胡子,忽而靈光閃現,“難道當時三針複原,紮得松了些?”
汪洋洪水,白骨痛哭猶在耳畔,烏蘭賀又被撕碎了。自虎頭山下來,白骨就會牽他的手,抱着他睡,說要他陪她一輩子。他屢屢自苦命不久矣,怎知是她動情不懂,又痛到忘情。
“你個不靠譜的臭和尚!”烏蘭賀埋頭大哭。
山洪已使滿城狼藉,雨勢又起。
“啊啊!!”戰馬馳騁在夢裏。
“哇哇!!”嬰孩啼哭在耳邊。
“沙沙!!”雨簾如注在眼前。
萬江海醒來的那刻,夢徹底破碎。堂堂鎮國大将軍身在茅屋,聽雨滲入,還裹着比盔甲重的濕棉被。
“你終于醒了,一肚子水我按了許久。”有個小姑娘在他旁邊傻笑。
萬江海渾身發冷,念着他的夢,撐着爬起,“我是鎮國大将軍,不能待在這兒。”
起身就天旋地轉,萬江海摔倒在地,又被小姑娘拖回。
再次靠上床,哇啦哇啦的哭聲摳緊耳根,伴着臭烘烘的味道。
他在哪兒?在一個尿了床的孩子旁邊。茅屋挂着雨簾,四周土牆濕透,棉絮加着臭味潮味,好比萬江海待過的牛棚。
小姑娘解開襁褓,抽出裏頭的髒尿布,她還當面換尿布。
戰馬呢?兵将呢?滿腹燒着酸楚,五髒六腑都若焚盡,淪落至此,萬江海捶着濕透的床大嚎,“我是鎮國大将軍,要救全天下,”萬江海捶着床,姑娘卻解開了衣服,他閉目痛罵,“你難道要把衣服當尿布嗎!”
“布都濕光了,沒有了。”姑娘把孩子塞進衣服裏,上半個身子都凸着。
萬江海徹底崩潰。
“你剛才說要救我們,真的嗎?”小姑娘緊抱孩子,冷得發抖,眼中卻生起璀璨。
“我要救全天下!”萬江海仍暢想他為大将軍時的威風,遠處是他所向披靡的戰場。那已是久遠的夢,很遠很遠,他現在燒渾身滾燙,動彈不得。
雨夜下,烏蘭賀正在等死,死前卻知白骨為他動情。他與白骨總是這樣,自始未道一句,就成緣盡。
花和尚已被他趕出治白骨去,他就想寫封遺書。千言萬語是白骨,卻落不下筆墨。白骨忘了他不是很好,他都不用擔心她會再傷心難過了。
筆在手,半字不書。
杜志惡舉着大蝦排跑來說,“大當家,大少爺帶好多百姓湧入山莊。”
烏蘭賀擦了擦眼淚,落筆道:天災之禍,人之大哀,于後山置地,施糧與民,令百姓暫安。
帶着莊主之令,杜志惡挑了把最厲害的劍,帶着一半劍客前往後山。
這可能是烏蘭賀最後可為之事,身為莊主,于江湖無所地位,于劍術一無所成,生命最後落在布施行善上,也不算太差。
他想說給白骨的,最後都不說了,作為一個陌生人,安安靜靜地死去,将情分埋在土裏。
只是,好疼啊。不僅傷疼,心也疼,烏蘭賀爬回了床,倒頭悶了一把止疼丸。
也許明天……不,也許沒有明天了。
“嗚!”烏蘭賀悲鳴難止,咬着被子抹眼淚,淚眼汪汪中,一雙紅目直入眼底。
“你幹什麽?松手!”
驚叫劃過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