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白袍魔頭
白袍魔頭
離女人的屍體東南一裏處,有只纏着佛珠的人手。
白骨撥開林間雜草,烏蘭賀在後面,護着嬰孩的頭,莫叫他看了去。
草叢裏那裏躺着屎尿臭的死人,手纏佛珠,呈握拳之狀,臉上皮已經沒了,滿臉糊着血,玉石袈裟與土相融。
烏蘭賀當即閉目不敢動,他被這血肉模糊的死人臉吓到,“這也太變态了,殺人剝人臉皮。”
“他沒頭發,是佛。”白骨道。
白骨口中的佛就是和尚,可什麽和尚能死這兒?烏蘭賀壯着膽看了眼,憑着袈裟他認了出來,“這是金佛寺的方丈。”
“頭回有人來丢佛,”白骨仔細一看,屍首除了面容盡毀,傷情與另一側的女人差不多,“他也被內力震破了內髒。”
“我知道了,剛才遇到的魔頭扮成你,是為殺這方丈。”
孩子在懷裏哭,烏蘭賀拍了拍他,回頭看了看孩子死去的娘親。
烏蘭賀目光沉在那兒,想起了自己早死的娘親。可那連面都沒見過,想也不知想什麽,就逼迫自己抽離,喉嚨口湧的着難受勁也咽下,“她殺了方丈又來虎頭山抛屍,被這孩子的母親撞見。孩子小所以他沒動手,殺了他娘親。”
“還有一種可能。血腥味加上小崽的哭聲會引來野獸,野獸會将屍體徹底啃食幹淨。”
烏蘭賀雙唇微抖,牙齒死死咬下,“這就不是人。”
正是氣憤至極,山林之中車馬聲鼎沸。
誰會來虎頭山?陣仗還這麽大。烏蘭賀就沒見過山下人明目張膽跑來,除了他自己。
白骨跟着過去,烏蘭賀卻拉過她,“你可不是山大王,出去人不會賣你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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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想看清楚她們。”
烏蘭賀這才放開了白骨,跟着她走了會兒,停在一棵大樹後。
透過枝丫,他們先看到一群推着車的苦力。一步一車轍,車上堆滿了金石。在後有鞭打聲,還有呵斥聲,“快點別偷懶,王上下個月就要看到金佛。”
人群向前而過,一群騎馬的兵将出現,他們正揚鞭趕苦力。
“她們要幹什麽?”白骨難以理解。
“聽他們說的,好像是當今王上要在虎頭山建金佛。”
在虎頭山,世間的魔頭處,怎會建金佛?
隊伍洋洋灑灑走了一路,又有穿着盔甲騎馬的将軍,與他同行的有周子颢,方員外和方夫人。
“明白了,丞相家搞的,方家錢莊出的錢,将軍是京城來的,這是丞相用這事讨好天皇老子,”烏蘭賀說着冷笑,“我爹說世上最離譜的事是讓我當莊主,他還是死太早。”
人人喊虎頭山有魔頭,卻要在魔頭處建金佛,天下還有什麽比這更離譜的事。
烏蘭賀正諷笑世間荒唐,身邊紅影一動。
他正抱着孩子,為了拽住她,烏蘭賀伸手攔腰直攬過她。他用身子堵在她身前,相隔近在咫尺,他還在祈禱孩子千萬別哭。
白骨露出兇态,“這麽多人在虎頭山,虎頭山的女人沒處躲了。”
“天皇老子要辦的事,你一人如何阻止。”
他擋在前面,她一掐他雙臂,反身把他推到樹上。
白骨的手勁很大,按下烏蘭賀的肩,叫他雙膝一曲,比她矮了一個頭。她雙眼低望,擡起手,又像摸狗那樣。
烏蘭賀本能朝後一躲,她怎麽總這樣,難道只會用這種方式?
“小黑,聽話。”
就那刻,烏蘭賀把頭湊了過去。怎麽回事?她這樣,難道他也要迎上去。中邪了?
邪門的更來了,白骨讓寵物聽話,就靠壓住他的視線。寵物是寵物,烏蘭賀哪做得了寵物。
她這樣目光不離,就像溫火煮着烏蘭賀。二月天還寒,他就如臨四月春盛時。有些熱又不太熱,血液被慢慢溫着,淌過全身。烏蘭賀仰起了頭,目光如同刻刀雕琢過她。
她穿着他買的衣裳,鮮紅明彩映白肌,渲着烏發更麗,明目清若水光。她穿紅衣服可真好看,下回,他再多買點,還要再買點紅色的首飾。
咦,小黑眼神是什麽意思?白骨手微停,細細斟酌,然烏蘭賀頭又蹭了過去。好怪啊,白骨以為馴服了寵物,卻好像看到了進攻的野獸,可他明明在讓她摸頭啊。
是在耍脾氣嗎?
于是乎,她當他是寵物的逆反,不停摸他腦袋。而他想離她近一點,再近一點……
俶爾,陣陣悲誦聲穿入林間。
烏蘭賀頭上的手垂落,她眉頭緊皺,本強硬的眼珠動了動,“這是什麽?”
難道她在害怕?她天不怕地不怕,怎會怕喪聲?
“別怕,這轟隆隆的,是哪家辦喪呢。”烏蘭賀頭回說話聲都跟柔水似的,不是太監那種柔,是從他心坎裏柔,一點舍不得對她大聲說話。
但他說完開始犯怵,這群人怎麽還來虎頭山辦喪?
隊伍的尾端出現了僧人,在他們之中,烏蘭賀看到了金佛寺的胖和尚。他和其他五個僧人擡着竹床,竹床上蓋着巨大的佛緞。
僧人正在念着經文,一身白袍從天而降,快影橫飛,直接扯去了佛緞。
烏蘭賀差點喊出聲來。那竹床上袈裟鮮亮,也躺着方丈,但那個方丈臉可好着。
白袍像鬼魂飄來飄去,一會兒落到這兒,一會兒落到那兒。幽重的聲音在山林間四處飄散,“還我命來!”
白骨認出那正是她未追上之人,他戴着白骨面具,使他聲音難辨雌雄。
他飄來飄去的身影擾亂了隊伍行徑。和尚們念經也不念了,吓得竹床都扔了。苦力前後不顧的亂逃,兵将都顧不上抓他們。
林間都在喊,“方丈來索命了!”
只有周子颢呵止着,“把苦力都抓住!這是裝神弄鬼,金佛拜聖恩所建,聖恩壓世間魔頭。”
兵将們策馬揚鞭去堵苦力。
深林又起鬼般嚎叫,“人來我殺人,佛來我殺佛,踏入虎頭山者,皆為我償命。”
凄厲之音使人亂馬亂,步履難行。
白骨此時懷疑,這白袍魔頭似乎在阻止他們入虎頭山。若是如此,敵友可難斷。
白影再度飛向方丈,未至竹床,紫衫踏着層層樹枝,飛掌而來。
那方家夫人與白袍魔頭同在眼,烏蘭賀實在詫異,“這白袍魔頭不是方夫人,那又是誰?”
方夫人出手就去扯魔頭的面具,魔頭踹開了方夫人的臂,要去抓方丈。
二人交手之間,白骨看了看身後兩個死者,“殺這二人的另有其人,她們內力遠不能震碎人的內髒。”
一場對戰,二人半百發你來我往,功夫和出手都極像,好像是同個人。與其說那白袍魔頭在扮白骨,白骨更覺她在扮方夫人。
漸漸地,白骨都從她們身手中發現了師傅的影子。
這使白骨極為震愕,師傅和她們有什麽淵源?
人群停滞如靜池,但有波濤突起。林中躍出身藏藍色的錦衣,他到白袍身後飛掌打去。白袍魔頭背部中掌,飛出數裏摔落。
“這周公子可真厲害。”烏蘭賀不禁驚嘆,淑美郎君長得溫溫弱弱,一出手就能把人打飛數裏。
“她內力才可以震碎人內髒。”白骨像是找到了兇手。
烏蘭賀不免對周子颢望而生畏,但還是仔細想了想,“金佛寺就是丞相家建的,他要殺方丈連手指頭都不用動。”
哪知江湖傳聞的淑美郎君動了手指,握掌如虎,再次逼迫而上。白袍魔頭已落了下風,周子颢身若飛箭,看起來要擊穿那魔頭心肺。
如此狠手下,烏蘭賀胸前迎來針刺般的疼,他再不能動。
白骨竟然定住了他,烏蘭賀沒有料到她會這麽做。
白骨的身影很快離去,她扛着死去的和尚飛出。
周子颢全力以赴要堵殺白袍魔頭,讓白骨難再觀望,這場對峙是你死我活,不留餘地,站在那裏的白袍魔頭恍若是她。
白骨戴上了她的面具,極快地沖到了深林上空,将周子颢撞出。
白袍魔頭因此得一線機會,可還是未離開,怔怔望着白骨。
樹梢之上挂上了屍體,白骨落在那裏,與面容盡毀的屍體同在。兩處屍首讓人群驚慌難止,金佛寺的胖和尚更是吓得癱軟在地。
他們喊着,“見鬼了!”
白骨指着鬼魂般的白袍魔頭,“你個魔頭殺人抛屍,還扯人臉皮,今天我要為民除害!”
為民除害,是城牆通緝令上永遠不會缺的四個字,白骨已經學會。
她一身紅衣,帶着魔頭面具飛沖直下,揪出了九節鞭。
她是魔頭,在別人看來自然是的。所以在衆人眼中,是兩個白骨魔頭在相鬥。九節鞭一鞭鞭抽下,打得煙塵四起,枝葉飄零,鳥雀驚飛。
周子颢在旁下令,“誰也別動。”
于是,他們就站在那裏,等待着勝負,最終白袍魔頭不敵逃之夭夭。
其實白骨并未真的打他,只把鞭子抽到了樹上,逼退他罷了。
白骨收鞭回眸,就見周子颢上下打量她,“你是玉和山莊的丫頭,來虎頭山幹什麽。”
白骨很意外,她看到的山下人,大多不會在意只見一面的人,周子颢卻輕易認出她。
白骨昂着頭,“我和烏莊主來虎頭山繼續為民除害啊。本想扮白骨魔頭來引她,豈料遇見有人抛屍,還殺了一個帶孩子的女人。她們死狀……”
“姑娘還是把面具脫了再說。”
白骨說着命案,可周子颢在打量白骨。她戴着面具,身姿是個窈窕女子,聲音卻是雄厚。周子颢越看越是不慣,才叫她把面具脫了。
白骨再不說什麽命案了。
“不脫。”白骨直接走去,要去看躺在竹床上的方丈。剛走到旁,就被方夫人攔住。
透過面具,可見方夫人眼神強硬,比野獸的殺意還要兇狠。可為什麽這樣的人,她師傅會毫無防備?白骨難以想象。
更匪夷所思的是,這個兇手還會師傅的功夫,連扮白骨魔頭的人也是,她們與師傅定然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白骨特意擡了擡面具,“你喜歡這個面具嗎?這是我師傅給我的。”
她特意這樣說,方夫人竟然不看她的面具了。但仍攔着她,不讓她去看方丈。
“姑娘,此事事關重大,我們得好好查查。”身後傳來的聲音極柔,白骨沒成想是周子颢,他轉變得太快。
“方丈的命案很重要吧?”白骨問。
“當然。”周子颢道。
白骨身快如風踏到樹上,帶着挂在樹上的方丈而下,放到了竹床旁。
兩個方丈躺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個面容安詳,一個面容難認。
“你們可別上虎頭山亂走,免得也中了詛咒。”白骨搖了搖頭,大嘆大息。
身後人人自危,特別是金佛寺的胖和尚,他問,“什麽詛咒?”
“我被魔頭抓去時,曾偶爾聽得,這個山是被詛咒的。上山若是沖撞,會化為白骨。”
“就算有詛咒,也比不上王上之恩。”周子颢不屑一笑。
“哦,那你們立佛,可問過佛?”白骨歪頭一問。
周子颢全然默聲。
白骨拇指與中指相合,學了佛像立起手勢,“人在虎頭山立佛,未問我佛,你們不僅沖撞了魔,還沖撞了佛,災禍才剛剛開始。”
掌管兵将的将軍拉着缰繩就想回頭,“周公子,今日非大吉之日,出此血光之災,我們還是先撤回吧。”
“只要在虎頭山念經超度方丈,就可壓此血光之災。”周子颢不願走。
金佛寺的胖和尚退到了将軍身旁,“方丈是得道高僧,連他都受了詛咒,我們沒法壓,沒法壓。”
就着和尚一番話,将軍嚴聲道,“周公子,你先查明再說吧。”
将軍揚鞭而起,一行隊伍洋洋而去,周子颢怎麽叫也叫不回。
白骨未成想,他們這群人挺怕鬼神詛咒,不過周子颢和方家的人不怕。
周子颢信步朝她走來,又以着溫柔的笑容相對。
白骨朝旁退了一步。
“姑娘莫怕,既然會算些神通,那随我們一起下山查明。”
白骨自然不是怕,只是覺得周子颢笑得流油。
在另一處,正有一雙眼睛燒起火焰,周子颢的笑容映在那雙眼裏。
那是什麽笑?眼冒桃花,渾身上下都透着春開,就像揮動彩色羽毛的迎春鳥。
烏蘭賀渾身燒起了無名火。周子颢生得又白又俊美,如此才為淑美郎君,他對女人就會用溫柔如水,笑顏炸開眼角這一招,白骨之前就也看他,肯定貪圖他毛色更好看。
周子颢走進白骨,笑中帶着眼波留情,“姑娘,我們下山好好聊聊。”
下山好好聊聊?就他倆?烏蘭賀腦門轟得發緊,還伴着胸悶氣短,氣不停湧上。迎春鳥這不搭讪嗎?他對女人只要一出手,女人就都做了他小妾。
白骨在那頭還是未動,她根本不知此淑美郎君多危險。
烏蘭賀胸口的氣不住翻湧,随後有如爆竹在心口炸開,一道氣流從腹中沖上。
“白骨,你給我過來,”烏蘭賀氣急混腦,上手拔了胸前的針。當看到針時,人呆了,想起刁老道那流血不止的樣子,慌忙大喊,“白骨,救命啊!”
烏蘭賀立在原地,白骨奔來時,他朝她舉了舉手裏的針,“我給拔了。”
白骨也驚了,摘了面具急趕而去,她還沒見過有人能這麽解穴。她趕緊一把他的脈,脈搏平穩有力,又雙手一扒,看了看那定針處,沒見血流。
“你沒事。”白骨愕然又難懂,她這只寵物的功夫基本可以說沒有,怎麽沖開的穴?
“怎麽可能沒事,”即便看到胸膛處沒流血,烏蘭賀仍然不相信,“刁老道功力深厚血都飙成那樣,我肯定內傷深重。”
烏蘭賀急得不行,又瞥到周子颢跟來了。
烏蘭賀的衣襟被白骨拉着,周子颢顯然在猜測什麽。但烏蘭賀一點不想解釋,他反而怨念地撅起嘴,“你再給我好好看看。”
白骨戳了戳紮針處,“血都沒流,你怕什麽。”
她直接上了手,烏蘭賀沒經住這樣的,胸肌一抽,連帶手一抖,嬰孩的哭聲頓時響徹山林。
“你冷靜點,你沒事,孩子有事。”白骨托着孩子。
“我怎麽沒事,我事大了去了。”
她掌心還托着他的手,那暖熱更不叫他淡然。
孩子在嗷嗷大哭,白骨把她推到烏蘭賀胸前。
烏蘭賀脊背僵直,“這什麽意思?”
“小崽哭了,你快喂奶啊。”
最離譜的情況發生了,她竟然認為他可以喂奶!
烏蘭賀瞟着周子颢,周子颢似笑非笑,震驚中帶着嘲諷。
“你怎麽就覺得我有奶了?我都沒生過。不是,我都生不出。不對,根本就不該是我。”烏蘭賀說話又變得混亂。
而白骨緊盯着他胸口,她的眼神是一陣穿心箭,讓他知覺喪失。他體會到一種魂魄離體之感,便是漸漸不成人形,變成一灘肉,不,是奶水。
“這不是有奶嗎?”白骨用力拍了拍,“喂奶的娘親都沒有你多,你能把她喂得飽飽的。”
她充滿鼓舞的眼神就是在說,小黑,你可以,你行的。
烏蘭賀徹底沒了靈魂,這明明是胸肌啊。他雖然功夫極差,可至少還是練了點力氣。他舉了多久的石擔子才練出了肌肉,怎麽在她眼裏成了喂奶的娘親。
她又擡了擡孩子,“小黑,不生崽就喂奶吧,興許也能治病。”
在她眼裏,他到底是什麽?烏蘭賀開始質疑自己,為什麽她會看他是一個奶娘。
他受到了巨大的重創,喪失言辭。
懷中嬰孩望着他,那已不再是個可愛的孩子,而是嗷嗷待哺的小魔頭。烏蘭賀在他面前成了食物,他的牙又小又尖,還朝着食物吧唧了下嘴。
這成了壓垮烏蘭賀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确定他會在這裏,在搭讪白骨的周子颢面前成為一個奶娘。威風淩淩的莊主要喂奶了,烏蘭賀的人生徹底崩塌。
“我……我不是奶娘。”烏蘭賀斷斷續續說着,可意識消散,一頭朝後栽了下去。
烏蘭賀被氣昏了。
白骨手快扶住了他和孩子,“你暈什麽?她還沒吃奶呢。”
周子颢輕飄飄笑過,“原來是個蠢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