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殺
殺
她腳步飛快,力氣也很大。烏蘭賀不确定自己像什麽,反正不是人,大概是只小狗被她提溜着。一夕山莊少爺淪為魔頭寵物,事出太過突然,烏蘭賀有如身處虛境。
可他又不得不信,因為提他飛檐走壁的魔頭就在眼前。
傳聞裏,白骨魔頭燒殺擄掠,作奸犯科,無惡不作,甚至吃人吃骨。凡是惡事,皆是白骨所為,但她怎麽看也不像啊,除了有點變态。
一晃眼,烏蘭賀被帶到一小山坡。
白骨指着那夕陽光輝最明處,“你要找的就是那個。”
烏蘭賀氣未來得及喘,見淺淺的窪坑落在山頭,坑中淺水映紅日。奈何此窪坑只有個狗盆大,裝不下大好暮色。
還有個小女孩淌着水,坐在一塊奇怪的石頭上捏着泥巴。
烏蘭賀瞄了瞄白骨,為什麽虎頭山會有小女孩,難道也是白骨的寵物?
她把什麽都當寵物,把孩子當寵物确實不算古怪了。可這孩子是哪裏來的?她綁來的?偷來的?還是……她生的?
烏蘭賀猛拍臉頰,想什麽呢?是不是人家生的關他什麽事。
白骨這樣站在那兒看着,烏蘭賀站在那兒盯着。就這樣過了好半會兒,小女孩的泥巴捏了一個又一個,看起來不是狗屎就是羊屎,惡心不說。此情此景不僅無聊透頂,還十分詭異。
“鳳凰鈴呢?”烏蘭賀實在忍不住問道。
小女孩晃着她的傑作,“這個咯。”
烏蘭賀頓時氣急敗壞,“白骨,你開什麽玩笑,這鳳凰鈴?這是她捏的一坨狗屎。”
“不是這個,是這個胖胖鈴。”小女孩奶聲奶氣指着她坐的石頭,還帶着嘴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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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胖胖鈴,鳳凰鈴。”烏蘭賀糾正道。
“就是胖胖鈴,”小女孩低頭拍着石頭,這石頭黑乎乎的,滿身坑坑窪窪,醜得很,“它胖,胖得從天下掉下來。”
女孩一拍拍,怪石發出低鳴,“乓乓乓”,似乎在說胖胖胖。
烏蘭賀若大鵝沖過去,把泥巴踩了踩。小女孩拿爛泥扔他身上,朝他做着鬼臉,“你個大壞蛋。”随後吐着舌跑了。
烏蘭賀深受打擊。
“從天上掉下來的就是這個。”白骨又抓起他的劍,帶着他的手一砸,石頭瞬間碎成了兩半,裏頭空空如也。
這絕然是悶頭蓋臉的耳光,讓烏蘭賀燒心燒臉,“不可能,整個玉和山莊的人都在說鳳凰鈴。”
他雙眉似委屈的“八”字,聲也抖抖。
夕陽之光被她擋住,她的眼睛撞入烏蘭賀雙眸,透着絲絲揣摩,“可只有你來啊。”
烏蘭賀愣了片刻,被騙了?是這樣吧,不然他們怎麽不來。
美夢破,烏蘭賀咬緊了雙唇,心化成了灘泥水,“沒有神功,打不過他們了,當不成莊主了。”
他眼淚在打轉,即使這樣,烏蘭賀還是知道,一個大男人不能在一個女人面前哭,那多沒面子。
他忍着淚,轉身跑了,可人倒起黴來,走路都會被絆腳,烏蘭賀在泥巴裏摔了個狗吃屎。
烏蘭賀還是放聲哭了,頭悶在泥巴裏哭,想想就這樣悶死也挺好的。
沒過多久,他又能喘息了。滿眼晚霞熠熠生輝,還有白骨滲人又好看的臉映在眼前,“你哭什麽?你不是惡人嗎?惡人是不會哭的,就像我一樣。”
那魔頭笑得燦爛,似陽光明媚。
“怎麽樣?我就哭,都是我故意吓唬人的。”烏蘭賀聲音已然嘶啞,伴有幾分顫栗。
落日餘光照透他的臉頰,照出滿臉泥水,他被白骨慢慢拖着。也不知那腿是怎麽走的,就被白骨帶到了河邊。
河水托着晚霞,水面鋪了層由淡到深的紅。在波光粼粼中,河邊有不少身影,衣裙飄飄,都是些女人和女童。
河邊潋滟萬千,風光無限,烏蘭賀反而恐慌起來,他怎麽也想不到,虎頭山魔頭處能有這麽多人。
白骨她抓這麽多人幹什麽?
“白骨,你怎麽抓了男人!”遠處便有女人驚喊。
随她喊罷,人如潮汐湧變,四處轟逃,她們就像遇了殺人的大魔頭。
“你們跑什麽?男人是什麽?”白骨手足無措。
在漫天的尖叫聲中,烏蘭賀更被吓得不敢動。因為聽起來,他是她抓的第一人。
白骨扯了身上外袍,蒙住了烏蘭賀的臉。她想,是這個山下人太髒了,所以她們才害怕。
烏蘭賀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聽得白骨急切說,“這是我剛養的,她是一只……”她語塞,想了半會兒,又脫口而出,”傻猴子!”
傻猴子……這是烏蘭賀生平遭到的第二次打擊。他就像塊肉一樣散了,夕陽照寒水,寒水托他影,形若呆木,确實像只傻猴子。
“是猴子?”對面質疑不已。
白骨重重點頭,“是!我挑了最大的抓,給她穿了衣服。”
烏蘭賀又被女魔頭踢了一下。
那魔頭還說,“這傻猴子不會叫,你們看,怎麽踢都不會叫,所以猴子們不要她了,可好抓了。”
她一腳腳踢着,烏蘭賀身子晃也不晃。
屈辱啊!烏蘭賀不得不抒發下內心之苦悶,他馬上學了猴子叫,“嗚啊~嗚咦~咦~”
随之引來更多的猴子聲,還有猿聲。烏蘭賀叫着叫着就釋然了,尤若身處詩畫構造的境界: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只要他學猴子叫得響,就是白骨在說謊!興許這些人能救救他呢?
“你們快回家,猴子下山會搶吃的。”白骨急道。
就這一言,烏蘭賀的努力全部白費。外袍被扯下,眼前河畔已無人。只有個紅衣女給他鼓掌,“你學得真像,騙過她們了。”
烏蘭賀苦苦一笑,到底是他想太好,虎頭山沒個正常人,連他也快不正常了。
她見他不出聲,又壓低了聲音,“你是不是怕她們?別怕,她們是山下人丢掉的小妾和孩子,傷不了你。”
烏蘭賀并不相信。山下人丢小妾和孩子?這種惡事,身為惡人的烏蘭賀從來沒有聽說過。雖然剛才确實見了那麽多人,可畢竟她是魔頭,而且那些人看起來也不太正常,竟然真的相信他是猴子。
寒風凜影到身旁,烏蘭賀陡然緊張起來,“你又幹什麽?”
白骨揪着他衣領,“洗幹淨。”
又是莫大的屈辱,她還要他洗幹淨。
池水映着烏蘭賀滿是泥巴的臉,如此狼狽,他哪有心思洗澡。
在玉和山莊,他是二少爺,就算洗澡也是熱水澡,有人伺候的那種。再說,這可是二月天,冷嗖嗖,洗什麽呀。
白骨卻不識趣,野蠻至極,上手就扯了他衣。
整條右臂露出,她仔細看了看,他如冰雕怔住。
“洗澡。”她還要脫他衣服。
他驚恐拉緊。
她眨了眨眼。
悲傷萬千的烏蘭賀臉燙不止,她怎麽什麽都不懂。
“不洗很臭的,我養的寵物都很幹淨。”
她承認了,真的是寵物!
烏蘭賀死死拽着衣服,就算寵物也有尊嚴吧,“救命,非禮啊!”
當然沒人來救他,眼看着衣服要被白骨拉下,烏蘭賀便狠狠道,“你再脫我咬你了。”
她未停手,他真得咬了過去。她不躲,他的齒停在她虎口處,沒能下狠口。
可她還是不松手,他狠了心,打算叫她知道可怕,閉着眼咬下。
牙已嵌入虎口,好一會兒,她還是不動。烏蘭賀不敢再咬,擡眼慌張地瞧了瞧她,“你怎麽就不怕疼?”
泛白的牙印停在手上,她面無表情道,“師傅說,我這輩子都不會感覺到疼了。”
烏蘭賀朝後一仰,“你和你師傅練了什麽邪功,竟連痛都感覺不到。”
她眼神似若游離,又忽而凝住,“不記得了。”
便是這話讓烏蘭賀更為惶恐,只有練了邪功走火入魔的人,才會不記得。
“您今年貴庚?”烏蘭賀顫抖着聲問。
他開始懷疑他遇到的是個老妖婆。虎頭山有白骨魔頭,這個傳聞已經很久,據他所知,是從他爹十八歲那年就開始了,算起來也得二十年了。傳聞中那魔頭無人容貌,面若骸骨,而白骨是芳華少女。
“不知。”白骨答。
她連自己多少歲都不知道,還不是練了邪功嗎!
烏蘭賀拉緊了衣服,“你抓我到底幹什麽?”
她目光凝重,眼角微揚似火灼起,“我有事找你幫忙。”
烏蘭賀掙開了她,慌不擇路就逃。練了邪功之人,走火入魔無非是把毒血毒氣推到另一個人身上,亦或是……采陽補陰。
她說他長得好看,還脫他衣服,那不就是後者嗎?這就是寵物吧,要被蹂躏的那種。
烏蘭賀只管逃命去,頭頂正是紅影如風,魔頭從後翻到了他前頭。紅衣如若火焰,駐在那兒擋住了去路。
他一吓腳底濕滑,滑入了河中。
河水冰冷,他凍得冒出頭,她踏水而來。冰冷灌入全身,烏蘭賀屏住呼吸潛下水,游到一處。剛冒頭,紅衣又再度踩來。
“你幹什麽?我還沒說是什麽事。”她在水面上來來回回,身輕如燕。
“奶奶,你放了我吧。我從小身弱,經不起你折騰。”烏蘭賀左右逃之,渾身肌肉都冷得緊縮。
落日照片片漣漪,皆是紅衣踏水而躍,“小黑,你喜歡叫我奶奶?可我還沒有折騰你啊。”
還沒有……有還了得?
烏蘭賀深吸了口氣,埋下了水底,故作探頭。等白骨再度踩來時,他直接拉住她的腳,将她拽下河。
二人雙雙墜入水中,烏蘭賀先行朝岸邊游去。
上岸時是烏蘭賀最痛苦之時,渾身濕透,冷風吹入,臉和手很快就被吹得通紅。他雙臂抱着,身抖身顫地跑。
忽聞山間鳥雀忽,群山尤若呼應,有急音盤旋而來。
“白骨魔頭,還我山莊二少爺!”山間回蕩着陣陣呼喊。
烏蘭賀活這麽大,頭一回熱淚盈眶,特別是在這麽冷的時候。他一定要去和山莊之人彙合,逃離此處。
此時,聽得水嘩啦啦從河水中沖出,烏蘭賀瘋狂地逃竄,奈何腳已凍得生疼,走都不利索了。
又是一鞭纏來,烏蘭賀連多疼都感覺不到,他只是再不能再朝前,就又度落到她手中。
她面容比河水還冰冷,真有傳聞裏走火入魔之态,“來這麽多人,我趕她們走。”
他凍得發抖,渾身都要結冰了,“這樣,別大動幹戈,你師傅會不高興的。你帶我去見他們,和他們告個別再跟你走。”
“小黑,那你得乖。”
鞭子纏緊了他的腰,衣上水珠被生生擰下,他想腰上的淤青又深了。
喚聲回蕩在山間,烏蘭賀尋着聲就到了山堆處。
此時夕陽之光已把天照得通紅,從山堆望下,有百人游走于其下。他們身着灰白錦緞,腰帶上繡有玉和二字。
烏蘭賀奔下山,他走得很急,又跑又奔,最後幾乎是滾落下去。
白骨就站在一處看着。
人群就在眼,在虎頭山見了不正常的魔頭,現在見着了正常人,烏蘭賀都快痛哭流涕了。
随後他聽到聲怒斥,“虎頭山魔頭作惡多端,我玉和山莊為民除害。”
烏蘭賀從地上爬起,眼前之人正是眼熟,是他三叔烏士罡。
烏蘭賀從未覺得他三叔名號多響,今日別提多敬佩。天下第一仁俠,名副其實!
烏士罡雙手背在腰後,身後有着數百劍客。夕陽紅光照着他們,烏蘭賀看三叔頭頂都披上了光輝。
“三叔,此地不宜久留,趕緊跑。”烏蘭賀滿腹怨言難抒,直拉住他三叔。
中年男子身影晃過眼角,莫不過頃刻之間,烏蘭賀身子猛地一弓。
一刀捅進了心口,烏蘭賀都還沒感覺到什麽,只是呆呆看着他以為的救星。
烏士罡将刀握得至緊,嘴巴死咬,“你永遠學不會仁義二字,竟跑虎頭山與魔頭為伍。三叔為民除害,這莊主之位不能給你啊。”
烏蘭賀被捅得直發懵,刀抽去時,他還是沒感覺到痛。直到倒地血流,他渾身抽搐,捂住了傷口,這血在二月天都是熱乎的。
迷離恍惚間,他見紅衣踏石躍起。
他三叔還在那頭擦手中血,全然不知遇魔頭,“竟然還有同夥,除了他。”
暮色下大地低鳴,玉和山莊的劍客沖向了山坡。劍影有風,人行有陣,恰若飛速卷來的圓盤,掀起風嘯陣陣。
紅衣拂臂起,十指彈出道道光刺。細細的針刺破陽光,紮入劍客皮膚。
寒風中傳出數道呼叫聲,一波又一波的人在前停住。
仁俠在後觀戰,看不清什麽,只覺劍客行動緩慢,便大鼓士氣,“莫怕,他孤身一人怎能贏我們。待我坐鎮玉和山莊,我們皆是功成名就。”
烏士罡揮手,又令更多人上前。
在那片厮殺中,只有烏蘭賀躺在地上。孤地腳步紛亂,劍客都去斬殺同夥了,無人來救他。在他們的認知裏,他已經被他三叔殺了。
不,不止如此。烏蘭賀此刻認知到,是他三叔要讓天下都知,玉和山莊的二少爺與虎頭山白骨為伍,又被白骨殺了。如此,他報仇于魔頭才是剛正仁俠。
心口猛抽,烏蘭賀已有窒息之覺,踏過身旁的腳步卻紛紛停住。
劍陣中人皆被定住,紅衣落地,鐵鞭抽出,伴着內力打出,把烏士罡打退數步。
烏士罡才知了怕,“你是何人?”
“白骨魔頭。”
烏士罡飛速提劍而起,“大俠一切好說,都是他這個孽畜的錯,我殺了他,給你賠罪。”
俠士鞋履踏在前,烏蘭賀頓有死不瞑目之感,“你怎麽這就怕了。”
“孽畜,我是為民除害。”劍風起,烏士罡懸劍而出,內力直推而來,對準了烏蘭賀的胸口。
風沙雲土撲面而來,他三叔之劍要穿他心。可烏蘭賀動不了,也逃不掉,像被埋在灰土裏,等待死亡。
劍風落即悄止,鐵光在烏蘭賀眼前亮起,九節鞭擦着火花,發出鐵鳴。劍直入烏士罡的小腿骨,烏士罡當場慘叫。
白骨見烏蘭賀心口流血,轉頭就怒,“陪我一個小黑!”
女魔頭轉眼就叫人賠個寵物,烏蘭賀求生意志堅定,“我還沒斷氣,你救下我吧。”
“小黑,你放心,我不會像山下人那樣丢掉小妾的。”
三根繡花針轉眼定在烏蘭賀胸口,血流止住。
烏蘭賀不知死活地看了她一眼,黑色面具映到了眼中。
他含着淚倒在她肩頭,可憐巴巴的,“你玩死我了,你不就是賭場那個新來的。”
她掐住他的臉,他已然不動。
唉,他是真暈了,一點不經玩。
白骨扛起了烏蘭賀,順手拖着流血不止的仁俠。
紅衣隐在日暮下,山洞大門被踢開。
髒兮兮的寵物叫白骨無從下手救治,她抽開他的腰帶,打算先把他洗洗幹淨。
他穿得怪裏怪氣,衣服裏綁着一條條的,不是肚兜,兜的都是暗器和毒藥。
白骨費了好些功夫把他脫光,待所有暗器和衣物卸下,他身上哪裏髒,哪裏傷都一覽無遺。
她看了看,果斷抄起把刀,又仔細看了看,狐疑中又閃過一絲憐憫,“她這是長了什麽病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