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漣江
漣江
“從蒼梧逃走的難度,和在和親路上逃走的難度終究是不一樣。”
莫漣江想起那些死在路上的天機逃民,話說到這裏頓了片刻。看寒魏彰在一邊聽得十分認真,這才又接着說道:
“那是因為我從蒼梧的地盤上逃走,追究起來也是蒼梧看管不利的緣故。這反過來向天機要人的說法,是不講理。
而且既然是從蒼梧的地盤上逃走,又怎麽說我是逃來了天機還是依舊在铎城裏?”
寒魏彰遲疑了,接話道:
“殿下的意思是,蒼梧會以此為借口向我們興兵?”
“我的意思是:
不久之後,為了平息蒼梧的怒火,天機會廣發通緝和懸賞捉拿我。
誰能把我再送回蒼梧,必然在天機是重賞。
對天機自然也是好事一樁。”
莫漣江話說的輕松,好像完全不是自己的事情一般。
“巧了,這個運氣讓将軍你給碰上了。”
寒魏彰嚴肅的板着臉,完全沒有被她輕松說笑的語氣感染,而是皺起了眉頭,薄唇輕抿成一條直線,一雙黑黑的眸子看着眼前的人。
運氣?這哪裏是運氣?這分明是把敗軍之過火辣辣的扇在了他臉上。
如果不是天乾軍沒有守住铎城,在铎城大敗,又怎麽會和蒼梧講和,讓她成為講和的條件,作為戰俘和親蒼梧。
而且,正如莫漣江所言,現在她逃了出來,對天機國而言,她是一個燙手的山芋。
莫漣江也沒有說話,她原本看着寒魏彰的臉,被這樣的嚴肅的審視,有些心虛的看向別處。
所以既然已然知曉,又為何要逃跑?來置天機和重新把她送回蒼梧的人于不仁不義的地步。
寒魏彰面色絲毫沒有變,依舊是嚴肅,板正。
他良久沒有說話,莫漣江也沒有說話,只是背在身後的手默默的攥緊了。
邊疆的風吹在兩人之間,帶來铎城即将入夜的晚鐘。
終于,寒魏彰像是下了什麽決心,眼神更加的堅定嚴肅,黑紅的雙眸在這樣蒼白的臉上,才更加的熠熠。
“既然殿下已經從蒼梧逃走,又帶回了那麽多铎城的天機百姓。
我怎樣也不會做出送殿下回蒼梧這種不仁不義的事情。
讓殿下以尊貴之身,承俘虜之苦。
天乾此次出關,只救回了逃出的百姓,并沒有遇見昭晔公主。”
莫漣江對這樣的回複有些意外。畢竟,她原先準備好留在沂翎關的投名狀,此時還沒有向他遞上。
在她的印象裏,寒氏是天生的軍兵,服從的該是國之意志。
冒着得罪兩國的風險收留自己,可算不上服從。
“将軍,你可想好了?”
寒魏彰很堅定,抱拳拜下道:
“公主放心。”
莫漣江是背在身後的手,終于松了開來。這次,她伸手扶起面前的人。
她已然把所有的得失和今後的發展都已經告訴了他。
如此選擇,依舊是他所堅持的話,那自己也沒有什麽可說的。
又或者說,她做出逃出蒼梧之事的緣由還需得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向他解釋清楚。
長到哪怕她願意為之背上叛逃之名,再無立足立身之地。
“寒将軍既然明白,今後也就不必常常行禮了。”
寒魏彰還沒有說出話,就見面前的人露出笑容。
這笑容和剛才裝出的輕松下,真實中多少有些狡黠。
“你張口閉口公主,是讓別人聽見我是誰,是想借別人的手送我去蒼梧了?”
“末将絕沒有這個意思。”
寒魏彰認認真真的解釋斷言,還沒意識到這話裏暗藏的意思。
“這裏的大家都這麽稱呼我的是嗎?”
莫漣江看着那些坐着站着,有些呆滞休息,有些見到天機兵掩面相擁哭泣的衆人。
“他們是天機百姓,是我把他們帶出的蒼梧,我對他們有恩,只要路上我與他們說清楚,他們不會出賣我。
可是将軍不一樣,以将軍的身份承認我是公主,就算将軍說了不送我去蒼梧,免不得将軍的部下,……。”
莫漣江想了想,委婉道:“怕麻煩。”
不過,她說到這卻也不能否認自己确實是個麻煩。
“罷了,就算誰把我送回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是天機的公主,到了蒼梧,也是蒼梧的王後,總不會被虧待了。
不過是受些小委屈,想想能換來兩國的停戰安穩,我個人的委屈算什麽呢?
微不足道,微不足道啊,寒将軍。”
她這好一頓舉重若輕的陰陽怪氣的戲言。
寒魏彰是當了方才嚴肅的話,認真的聽完了才察覺出不對勁,他冰冷的表情裏終于露出些了糾結難堪。
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才改了稱呼:
“漣江。”
“嗯。”
莫漣江很得意的回應,又踮起腳看了看,這時候臉都不會紅,耳根子倒是會。
寒魏彰有些擔心被看出的又退了一步,無奈之餘,終究還是認定和答應下來改口和不随時行禮的事情。
他別開眼神,小聲道:“你說了一大圈,就還是為了這,真是……。”
真是什麽?
他沒有想到。總覺得那傳說中的昭晔公主,不應該是這樣的脾氣。
莫漣江十分有深意的笑了笑,點點頭。
“回沂翎關吧,将軍。”
她往前走了走,看寒魏彰并沒有跟上來,她又回頭揮了揮手,發自內心真實的歡喜道:
“回家,走啊!”
寒魏彰頓了片刻,直到天空中玄鷹盤旋啼鳴才反應過來。跟上了衆人回關的腳步。
一路上,他帶着天乾騎兵壓在隊尾,以防後面追來的蒼梧兵。
跟随在寒魏彰身邊的副将齊鑫,忍不住問道:
“将軍,你今兒是怎麽知道那雲谷上有伏兵的?實在是太神了!
還有最後的誘敵進谷,真是絕啊。
那些蒼梧人,就怎麽也沒想到,他們自己的陷阱砸了他們自己的人。”
“閉嘴。”寒魏彰打斷了齊鑫的話,轉而又道:
“還沒入關,在外面安靜些,聽着周圍的動靜。”
齊鑫還是激動,但是面前者這人的話在此刻是軍令,只得閉上嘴。
寒魏彰看着前方,人影重疊成一片,周圍那些浮動的人影在交錯扭曲。
他緊緊的握住馬缰繩,蒼白的手上,青筋骨節畢現。眼角的猩紅更加紅的厲害。
他咬緊牙關,才壓下胸腔中翻湧的血腥。半饷才能說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這些人帶回關,先找處地方集中安頓下來。”
齊鑫答應下來,又小聲嘀咕,
“将軍,你不是說要安靜,聽周圍的動靜嗎?你這會就急着說這些了。”
在胸腔裏忍了許久的血腥,又直沖五感,他聽不見周圍人所說的話,也看不清前方,腦子裏嗡嗡的,渾身劇痛伴随着灼燒,被壓在铠甲中,浸透了裏衣覆額,又隐藏在黑夜之中。
寒魏彰攥緊馬繩,自顧接着說道:
“還有他們中…有個人…要好生安頓。”
話說到這裏,聲音越漸微弱到幾乎已經聽不清了。
齊鑫在戰馬鐵蹄和腳步聲的吵鬧中,沒有聽見人名,問道:
“什麽?将軍,你說安頓誰?”
莫漣江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坐在戰馬上,身形已經有些不穩的寒魏彰,她原本一路上也囑咐的差不多了,此時,走慢了到了隊尾,牽住寒魏彰的馬,讓戰馬走得更慢更穩一些。
随後,又仰頭朝着馬上的人笑顏盈盈,問道:
“将軍,可在說我?”
寒魏彰得以空出一手擦了擦從縛額上模糊了眼前的冷汗。
可恍惚間見着是莫漣江牽着自己的馬缰,神色蒼白中浮現出一絲惶恐。
他猶豫片刻,要下馬讓馬。被莫漣江伸手按住了。
“不必,我走得了。”
她朝馬上的人笑了笑,“到了關裏,給我安排個好些的住處就行。”
她倒是也不客氣。
寒魏彰點點頭,臉色慘白,沒能再說什麽。
齊鑫是個大老粗,借着月色看着着重新蓋好鬥篷掩着的人,看身形确實是方才在遠處和寒魏彰說了許久的話的人。只當寒魏彰是首肯了。
他好奇的問道:
“和将軍認識?怎麽稱呼?”
莫漣江點頭,說起胡話來,幾乎都不用打個草稿:
“姓漣,名江,你可以叫我漣江先生。
我和寒将軍是故交摯友,後來我去了天都,這次是跟着公主的車駕來了铎城,出城的時候,遇上了寒将軍。”
似是為了驗證自己的話,她牽着馬,問道:
“寒将軍,是嗎?”
此時,寒魏彰聽不清莫漣江在說什麽,只是知道她似乎在與自己說話,無論她說了什麽,都點了點頭。
齊鑫哦了一聲,并沒有多疑的點了頭,感慨道:
“那是老朋友啦。”
莫漣江很喜歡這個“老朋友”的稱謂。
“是啊。”
只聽齊鑫又接着道:“铎城之戰後,将軍以前的朋友活着的就不多了,難怪……。”
前方,沂翎關在衆人面前緩緩拉打開木石閘門,放下通關的橋板。
衆人在關外歡呼,大喜大悲。一派人聲鼎沸的嘈雜,
打斷了三人的對話。
莫漣江順手扶了一把翻身下馬的寒魏彰,試探得随口問道:
“要讓大夫來看看嗎?”
他避開了莫漣江扶過來的手中,站的筆直,一派自己好極了的模樣。
沂翎關關內的燈火照亮了他蒼白的臉,幹裂的唇,明明出去不過一天,卻像是在沙漠中走到瀕死的幹屍,靠着最後一口氣,還能走着。
寒魏彰看着面前的莫漣江的嘴型開合,他根本聽不見,文不對題的回答道:
“多謝。”
他遲鈍了片刻,覺得自己沒有聽見的應該是別的。他這又道:
“你有什麽需要的,就找齊鑫。他會幫你安排。”
莫漣江嘆了口氣,凰焰毒發,這人能裝成這幅樣子,已經異于常人,自己再說什麽也是無用,只能閉上了嘴,點了點頭。目送他朝主帳走去。轉身去找了齊鑫。
齊鑫拿着幹淨的布衣找到莫漣江的時候,她正坐在軍中大夫這裏,熬着鍋遠遠就能聞見苦澀味的湯藥。
“啊這……,啊這……。”
老大夫在一旁捂着鼻子搓着手,左右踩着腳是看不懂。
“你這是什麽方子,這些藥混在一起能喝嗎?”
齊鑫也沒聞過這麽個味道,光是聞着就直返酸水。
“先生?你病了?”
齊鑫覺得漣江先生四個字叫起來麻煩,聽衆人都稱呼“先生”也就順着喊了。
這是莫漣江特地囑咐過了。
“哦,齊将軍啊。”
莫漣江還是穿着那一身鬥篷,戴着鬥篷寬大的帽子,坐成一團攪和着藥壇,怎麽看都不像個吉利人兒。
跟下詛咒似的。
“補藥,我經常吃的,從天都帶來的方子。大補!你要不要嘗嘗?”
她說着,拿起勺子舀了半勺,擡起頭,驚的大夫和齊鑫齊刷刷的往後退了一步。
“不了,不了。”
“大驚小怪。”莫漣江篾了他們一眼,把勺子湊近了吹了吹,喝了光。
三人相對無言的靜默片刻。
噗——。
老大夫眼疾手快,早就在一旁倒上水候着了。立刻把手邊的水倒給了苦的臉都皺起來的莫漣江。
齊鑫想到她剛才說的,經常吃的,尴尬的嘿嘿笑了兩聲。
“老夫就沒見過這方子,藥可不能瞎配唉。”
老大夫看着莫漣江忍着笑,還是好心的勸道。
莫漣江點點頭,倒進碗裏,又看齊鑫道:
“不是瞎配,要的就是這個味。齊将軍,你說有什麽事來的?”
齊鑫哦了一聲,放下手中的布衣道:
“這是衣裳,還有今晚先生的獨帳還沒來得及準備,要不就在主帳和将軍湊合一晚,正巧你們是舊友重逢,應該也有很多話說。”
莫漣江用手中的木板扇着,輕輕吹着冒熱氣的湯藥,回複道:
“知道了,多謝齊将軍安排。”
她嘴上說着,心裏卻在想,恐怕寒魏彰此時,可沒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