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我又冷又疼……
第28章 我又冷又疼……
一路上無數行人往外跑,只有他們兩個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東華街,極樂坊的閣樓已經着了火,火勢很大,帶着一旁的酒肆茶樓也燒了起來,不少人拼命從那些着火的店鋪裏撿出一條命來,又狼狽地往安全處跑去。
到了極樂坊,兩人跳下馬,看見幾個百姓從火海裏救出幾個人,其中有三娘,還有幾個樂妓。
魏元景看見其中一救火者是王宗。
魏元景上前拉住他道:“今日負責巡防的人呢?”
王宗匆匆道:“我也不知,我來買藥,正好碰見着火!”說着王宗還要去火海裏救人。
魏元景拉住他,扯下腰牌塞給王宗,喝道:“去附近的軍巡鋪喊人!越多越好!告訴他們,若是不來,我魏元景事後提刀追責!快去!”
王宗明了,沒有猶豫,接過腰牌,牽過自己的馬,迅速去求援。
三娘嗆了不少煙,在一旁劇烈咳嗽,程也安忙過去替她拍背,一邊問道:“極樂坊還有多少人沒有出來?火勢從何而起?”
三娘扭頭看見是程也安,立馬紅了眼,扯着程也安的手臂慌道:“郡主!還有柳英!是我騙了你,他沒有走,他瘋了,他點了極樂坊!是我對不起他!”
程也安一怔,擡頭看見魏元景從旁邊商鋪裏的水缸裏提來一桶水滅火,一邊喊道:“火勢蔓延,若不滅火,人財兩空,無一幸免!希望大家可利用水缸滅火!先打濕衣衫!拿來水袋或水囊!”
不少店家住戶聽了魏元景的話,紛紛去自家水缸提水,他們也不想這麽多年的積累被大火燒成灰燼,只有救火才能救自己。
程也安從街邊水缸舀了兩瓢水,澆到身上,然後就要往極樂坊沖去。
魏元景吓得扔掉水桶攔住他,急道:“你要幹什麽?”
“柳英還在裏面!他沒走!”程也安慌道,推開魏元景還要再去。
魏元景死死拉住他往後扯:“你瘋了?裏面已經燒爛了!你現在進去就是一個死字!”
程也安愣了愣,忽然聽見琴聲歌聲,是西洲曲,是柳英的聲音。
程也安急切地擡頭看去,見極樂坊的二樓欄杆處,柳英抱着月琴站在那裏,彈着琴唱着曲,衣衫被寒風吹得破碎,衣角立馬染上了火苗,又迅速往全身蔓延。
程也安瞬間瞳孔一縮,急喊道:“柳英!你給我下來!你跑啊!你跑下來!柳英!”
柳英卻聽不見似的,不怕痛似的,嘴角帶着笑,依然入神地唱着曲,火苗卷了上去,把整個人都包裹住了,在樓下遠遠觀望的程也安似乎能聽到骨頭血肉被燒碎的聲音。
目光映着紅色的火焰,也映出了程也安的恐懼與不安。
但柳英很安詳,他似乎終于輕松了。他想到了小時候,他與阿妹去河裏捉魚,他劃着小舟穿過蓮花叢,阿妹坐在船頭唱西洲曲。那曲子悠遠綿長,随着晴空的浮雲流動,一直傳到三年後的今天,傳到了今日的京都城上。
他的阿妹來找他了,她喚他回家。他要跟着她走了。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那曲調被風吹得破碎,在火光裏凄慘如鬼魂的吟哭。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聲音戛然而止,閣樓轟然塌了下來,二樓瞬間淹沒,連帶那個被火光籠罩的人影也沒有了。
程也安怔怔地看着,一句話也沒有說,反而是三娘悲痛地喊了一句:“柳英啊!”
此時,王宗帶着附近幾條街的軍巡鋪的士兵,拿着滅火工具全來了。
魏元景擔憂地看着程也安,一邊對王宗交代道:“疏散百姓,盡量滅火,不行的話就把下風向的房子拆了,不能讓火勢蔓延到其他街道。”
王宗應了一聲,帶着人滅火救人,一士兵拿着木槌敲了一聲大鈴作為警示,這一聲響把程也安從混沌中喊醒了。
對着烘得人燥熱的大火,程也安卻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身上密密麻麻的冷意滲出,程也安忍不住顫抖起來。
“冷,魏元景,今天怎麽那麽冷啊……”
魏元景心裏一沉,用手背貼了貼程也安的額頭,不燙,但有細汗。他猜程也安被吓到了,程也安雖天不怕地不怕,但畢竟還是個女子,也畢竟有着隐藏的傷病。
魏元景放柔了聲音對程也安道:“別怕,程也安,只是一場火……”
可是程也安卻覺得這火燒到了自己身上,他和柳英有什麽不一樣?被命運戲弄着,毫無尊嚴地活着,在臺上唱曲求生,男子身,荒唐命,他笑他自己,可憐一層假皮囊。
人死前最後感受的會不會是冷啊?一點點地失去人的溫度,變成地獄的鬼魂……
冷變成刺骨的疼,程也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開,月兒來不及拴馬,就跳下馬飛奔而來,一把将程也安拉到身前,擔憂着急的語氣,卻又柔和小心,如撫慰受傷的小鹿。
“郡主,你還好嗎?”月兒聽聞失火就趕了過來,她怕程也安在極樂坊,幸好他沒有出事。
程也安的聲音在抖,眼睛濕漉漉地望着月兒,驚恐又不安:“月兒,我又冷又疼……”
月兒心裏警鈴大作。
魏元景也慌了,急上前一步,慌不擇口道:“他莫不是?”
“住口!”月兒一記冷眼投來,然後把馬牽到程也安面前,将程也安扶上馬,又騎了上去。
思及什麽,魏元景攔住月兒的馬,擡頭目光堅定地看向程也安:“程也安!若你有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可告訴我!程也安!你和柳英不一樣!”
他似乎是讀懂了程也安的心。
程也安尋聲看着魏元景,疼痛的思緒似乎被拽回來一點,可他的目光依然是迷茫痛苦的。
為什麽不一樣?哪裏不一樣?程也安不明白。
“駕!”月兒冷冷地觑了一眼魏元景,扯開缰繩,拉着馬狂奔而走。
馬背上,程也安又恍然回頭,看向站在火光前注視着自己的魏元景,又看着他轉身跑向火海裏。
兩人皆不知,這是今年冬天兩人第一次見面,也是最後一次。
東華街失火,房屋倒塌無數,死傷無數,引起不小的慌亂。
陛下大怒,重重責罰了禁軍,并特意交代魏元景,要将禁軍好好整改,這樣的錯誤不能再犯。
也算是個契機,魏元景開始着手于禁軍的整頓。
魏元景了解到失火的起因,柳英因何生的折磨和其妹去世的消息,悲傷過度得了失心瘋,極樂坊的人沒看住,柳英才點了火。
但主要原因在于巡防營的松懈和失責,若他們發現和救火及時,也不至于事态如此嚴重。
禁軍大營,魏元景召集了全部巡防營的士兵。
魏元景看着他們皆一副焉頭呆腦的樣子,最後目光落在那個被叫“南哥”的人。
“陛下大怒,此次巡防營的士兵皆罰三月俸祿,打三十大板,去救火者免責罰。李鄉南,你是巡防營的統領,你擔最大責任,所以你罰半年俸祿。從今日起,我們改改規矩。巡防營士兵需按時到營中早練,去城中巡邏,遲一次,罰半月俸祿,若有事,可向副都尉請事假,其他人皆不算數。每日情況寫成冊子,自有核查,無人可以例外。
李鄉南,你是巡防營的統領,你帶頭整改,三月內,若巡防營還無長進,你的統領就不用做了。”
李鄉南立馬瞪了眼睛,指向魏元景大吼道:“我不服!李虎都尉在時,七八年我們皆如此,憑什麽你一來就改!再者,是極樂坊一小唱放的火,與我們巡防營何幹!錦衣衛不也管京都巡查嗎?憑什麽撒火到我們頭上?!”
李鄉南在巡防營很久了,很有威信,他一說話,其他紛紛大着膽子附和。
“是啊,這不是欺負我們巡防營嗎?”
“我們不幹,對,我們不幹!”
魏元景冷着臉喝道:“住口!我且問你們,禁軍巡防營是不是負責京都百姓安全的?事到如今,你們還在推卸責任,管什麽放火源頭,無論是誰放的火,你們該做的是防微杜漸,及時止損!若不是你們當值喝酒,那火何至于燒了整條街,又何至于死那麽多人!若死傷中有你親友父母,你們還能說出與我何幹的話嗎?!”
四下面面相觑,一片沉寂。
魏元景緩了緩語氣,目光冷厲地看着李鄉南道:“李鄉南,你既不想改,可李虎已經犯了事,死在了刑部的刀下,你要是想聽他的,可以去刑部的刀下找他去!”
與魏元景對視,李鄉南被他目光駭得說不出話,可又憋屈,不甘心自己失了威風又失了面子。
他自己向來是個心直口快的暴脾氣,憋不住話,所以忍不住垂眸嘟囔争辯道:“聽聞殿下在北境治軍有方,攜北境軍将北蠻十二部擊退到胡羅山後!可難道殿下說一不二,如此行事,也得人信服?!還是說,北境離京都遙遠,大可以胡編亂造,給自己按個好名聲?”
魏元景冷笑一聲道:“兵者以強弱區之,強者為尊。北境軍皆勇毅團結,北境苦寒,北蠻強悍,他們無人退縮!你們在京都享受太平日子,他們在刀劍風雪裏拿命來賭,他們保衛了北境安全,你們呢?!一個京都也護不了?他們是強軍,可你們又是什麽?
我魏元景得他們信服,是因為我與他們共進退,靠的是生死之交與肝膽相照。你不信我,也不服我,那好,我們拿拳頭來說話,你們可以一起,若你們贏了,我魏元景不會再幹涉你們。”
魏元景說得有理,可李鄉南也不願認輸,任由掌控。
李鄉南大手一揮,站了出來道:“不用其他人,我來!”李鄉南揮拳而去。
兩人皆不執兵器,空手博擊,李鄉南肩寬臂粗,出拳有風,十分有力,可許久不訓練,懈怠太多,速度太慢。
魏元景輕輕松松便扯着李鄉南的一條胳膊,将其整個人按到地上。
李鄉南臉着地,無法動彈,顏面盡失,氣得大吼一聲:“你們上啊!”
剛剛猶豫的幾個人立馬揮拳而上,夾擊魏元景。
魏元景起身,一腳将一士兵踢倒,又反身一拳擊中另一士兵的胸口,二十招內,幾個士兵與李鄉南皆倒在地上,捂着胸口或大腿,掙紮着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
魏元景靜靜地看着他們。
李鄉南難堪地不敢看魏元景,半天,才硬着頭皮說道:“你贏了,我們聽你的。”
魏元景這才道:“好,若諸位以後還有不服者,盡可以來找我,我皆奉陪。日後,我希望諸位能做好自己分內之事,禁軍是不是強軍,靠得是我們自己來争這個名聲,京都人多事雜,巡防卻日漸松懈,禁軍也日漸勢微,不得百姓和陛下信任。
秋獵刺殺和東華街大火的教訓,我希望你們能牢牢記在心裏,我們禁軍不是街頭市虎!是百姓的盾,百姓的傘,要為百姓做事!這百姓也包括你們的父母親友和你們自己。
大丈夫生于天地,當有鴻鹄之志!我們應有所作為,才能對得起自己,對得起此生!日後我也将與諸位共進退,秋獵一戰,也算與大家是生死之交,日後若遇險,也将以性命付之,諸位皆如此。
作為都尉,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此次責罰我與你們一樣,罰俸半年,打三十大板。李統領,你親自行刑,以示公正。”
李鄉南“啊”了一聲擡頭,還沉浸在魏元景剛剛的話裏,有些動容,一時沒反應過來。
魏元景勾起一抹笑道:“我踢了你三腳,此次你可全部還給我了。”
魏元景說笑,李鄉南卻紅了臉,羞愧地垂下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