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你怕是要和孩子動手
第19章 你怕是要和孩子動手
正午,秋日陽光明媚,雖在山中,卻也有些悶熱。
玉虛觀門口那群黑衣侍衛百無聊賴地坐在他們搭的棚子下,用折來的芭蕉葉扇風,一邊抱怨着。
“你說那人怎麽進去了那麽久還不出來?能不能行啊?”
“管他呢,中官不是說了嗎?明天是最後期限,不行就直接闖進去。再等等。”
那侍衛煩躁地打開牛皮水袋喝了口水,罵道:“這山裏都不是人待的!回去後我要去好好爽快一把!”
幾人頓時哄笑起來。
“你啊,是下邊癢了吧,這小子,上輩子鐵定是風流鬼轉世。”
“去你的!”
對面草叢裏,程也安和月兒聽了全程,然後默默彎着腰扭頭往後院走。
玉虛觀只有前門,已經被司禮監的人堵着了,她們只能想辦法翻牆進去。
玉虛觀院牆不高,兩人一左一右,蹬着牆根一躍,一把扶住了牆檐,然後雙手一撐就跳了進去。
月兒笑道:“和郡主你翻了那麽多次牆,這還是第一次翻道觀的牆,三乙真人若知道了,臉也得青一青。”
說完旁邊沒有回應,月兒扭頭一看,見程也安望着遠處的銅鼎和三律殿出神,睫毛微顫。
第三次來這個地方了。第一次是程也安六歲,當時自己還懵懂無知,全然不知将要面臨什麽。第二次是十三歲,自己飽受折磨,父親求三乙真人幫忙,可惜沒有什麽好辦法。
如今這麽多年,他也挺過來了。
恍然間,程也安似乎看見那日,父親拉着他的手走過銅鼎,走到三律殿裏。
那白發老人溫柔地看着他,對他說,“也安,日後記住了,你是女子,不是男子。”
程也安疑惑着,不知為何,他們總這樣強調,在外人面前格外謹慎,幾乎提不得這個話題。可程也安不理解,他明明是個男的,父親有的他也有,他的身體和母親的不一樣,可他們總讓他穿女孩子的衣服,梳女子的發髻。
茫然間,他擡眸看見那白發老人遞給父親一個藥瓶,一邊道:“六歲已然有了男女意識,此番下去必然容易露餡。這藥是抑陽轉陰之物,可以掩藏一些男子體征。但此藥不是好物,是逆天之道,令郎恐有後患。老将軍,貧道得了首輔大人囑托,幫助程家度過難關,但如今貧道也不知對錯了,此番于程家有益,可對這孩子是極大的傷害啊……”
程也安正思索這話的意思,又看見父親扭頭看着自己,目光悲傷又堅決。
“他是程家的子女,想要活命,就要擔起這份責任,這是改不了的命數。”
恍然間又回到十三歲的那天夜晚,程也安夢魇後終于被月兒叫醒,卻恍然還在夢裏,他害怕地躲在牆角,痛苦地抱住自己,止不住地全身顫抖,滿頭大汗地掙紮喊道:“父親,我難受,我難受得想死,你殺了我吧……”
那感覺就像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裏,有一個莫名的看不見的東西,悄悄爬上了他的背,開始啃咬他的身體,忽然那東西變成了一群,将他包裹住了,那滑膩的觸感,像水蛇纏繞,他逐漸呼吸不過來,全身骨頭錯位般痛苦,像要散了架,再也拼不起來了。
他只想求一死,來解除痛苦。
月兒抱着程也安哭起來,一邊拽着程也安的手,把他手裏的短劍奪了過來。
父親“砰”地一聲給那白發老人跪下了,征戰沙場幾十年的老将軍此時卑微得弓着背哀求別人。
“真人,求求你了,你想想其他辦法啊!這樣下去,他會死的!”
那白發老人嘆氣道:“惡因生惡果啊,只能給他換藥了,能不能挺過去就看他自己了……”
“郡主?”月兒擔心地扯了扯程也安的衣袖,忍不住緊張起來,不知為何,她有不好的預感。也可能是與主子同心,程也安心底裏畏懼這個地方,她也一樣不喜歡,每次來拿藥,她也是不多待一刻。
程也安回過神來,扭頭對她一笑:“走吧,去三律殿。”
三律殿門口遇見個小道士,他認識月兒,于是馬上進去告知了三乙真人一聲,随後三乙真人讓程也安單獨進去見他。
推開門進去的那一刻,程也安忍不住緊張起來。
她看見三乙真人坐在塌上,閉着眼睛,似乎剛剛打坐結束。他這樣子似乎沒怎麽變,可能道士都修身養性,比較抗老?
“真人?”程也安走近道。
三乙真人睜開眼睛,看了眼程也安微笑道:“你長大了啊,不怕貧道這個地方了?”
程也安沒有和他客氣,在一旁坐了下來,“自然是有事。我聽宮裏傳來消息,說陛下要請你入宮。剛剛我在玉虛觀門口也看見了,司禮監那群人想必守了許久,棚子都搭上了。我聽他們說,明日是最後期限,你不去也得去了。”
三乙真人不在意地笑了笑,喝了口茶。
程也安直接道:“今日我來就是想問問你的意思,你要是不想去,我和父親絕不會袖手旁觀。沒有你的主意,我們程家也活不到現在,父親說了,你是我們程家的恩人。只要你一句話,我父親會親自進宮勸說陛下,他的話在陛下面前多少還是管用些。”
三乙真人扭頭看向程也安,搖頭道:“可貧道害了你,所以貧道如何都是活該。”
程也安愣了愣,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指尖一抖,程也安故意冷哼一聲,側過頭去:“你救了程家,你就是我的恩人。再說了,你死了,我的藥誰給?到底怎麽樣,你一句話說明白。”
三乙真人擡眸望向遠方,陽光透過窗戶撒下斑駁影子,那影子就如破碎的時光一樣,摸不着也擋不住,留不下也帶不走。
“明天就動身,貧道會去的。告訴老将軍,不用擔心。日後你的藥還按時來拿,這次的藥也已經準備好了。”
“好”,程也安起身道,“若日後你有什麽困難,派人去程府送信。”
見程也安要走,三乙真人喊住了她。
“也安,你現在還好嗎?”
程也安愣了愣,蹙了下眉頭,然後指了指心髒道:“你指的什麽?如果是這兒的病,放心,還死不了。”
三乙真人卻道:“申時了,夜路不安全,明日再走吧。”
程也安再次眉頭緊蹙,他不理解三乙真人這話的意思,他知道程也安厭惡這地方,他不願意多留一刻。
三乙真人看着程也安,目光平靜如水,他繼續道:“程也安,你的解藥就在這觀中。你快解脫了。”
這是什麽意思?程也安瞬間僵在原地。
出了三律殿,月兒忙上前來:“郡主,我已經拿過藥了,咱走吧?還跳牆?”
程也安笑了笑:“走什麽?天要黑了,明天再走。”
月兒“啊”了一聲,跟着程也安的步伐問道:“可,可現在才申時啊……”
程也安攬住月兒的肩膀,笑道:“那老道士說了,我的解藥就在這觀中。他說,我快要解脫了。走,找去!”
兩人找了一個多時辰,這玉虛觀不大,他們幾乎翻了個遍,可什麽也沒有找到。
兩人一路爬到山頂,程也安和月兒撿了條幹樹枝撥弄着一旁的花花草草,已經接近煩躁。
月兒嘟囔道:“他難不成埋土裏了?那怎麽找?”
程也安直接把幹樹枝扔了,徑直往前面的涼亭一坐,憤憤道:“那老道士什麽也不說!說是天機,還說我肯定能找到!找個狗屁!直接給我不就行了?”
月兒眼珠子一轉,跑過來道:“真人說的那解藥說不定不是普通的藥……可能是個東西,是個人,或者是個地方……”
程也安想了想,覺得有點可能。
他盤了腿,趴在欄杆上,往下一望,是黑不見底的深淵,遠處綠綠蔥蔥的山林被夕陽染了層橙色。程也安嘆了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月兒我一個人想一想,你去給我找點果子什麽的,我餓了。”
月兒扔了手裏的木樹枝,拍了拍手上的土,轉身往下跑:“行,那你別亂跑,就在這兒等我,我馬上回來。”
程也安無力地回了句:“知道了。”
此時,魏元景正獨自一人閑庭漫步地往山頂涼亭而來,走到涼亭前,看見一青衣女子趴在欄杆上。
青衣飄拂,與遠處山黛落日融為一景,頭頂的碧玉簪子點亮了如墨發絲,不知為何,魏元景看那簪子有些熟悉。
魏元景放慢腳步走過去,那女子側着臉趴在欄杆上,鬓角發絲吹拂在臉上,有一青絲勾連在殷紅的唇上,那女子雖面容平靜,卻帶着一絲哀愁,像深秋的湖面,遠處看是美景,一走近,卻覺得寒冷。
魏元景心一咯噔,這人竟是程也安。
聽見腳步聲,程也安以為是月兒來了,眼睛也沒睜一下,呼了口氣道:“月兒,你說那老道士是不是在騙我啊?他居然拿這種事情騙我?我也是真信他,我的病我最清楚,除非我真的脫了這身衣裳,否則沒得治。”
魏元景微微蹙眉,心裏有點疑惑。
程也安說着扭動脖子看着崖下,從頭上拔下那碧玉簪子,随手扔了下去,然後死死盯着那簪子,沒一會兒簪子就淹入了黑暗,什麽也看不見了。
“月兒,你說這崖下是不是有另一個世界啊?要是跳下去真的會死嗎?”
程也安說着話,忽然瞥見旁邊那人的腳,是男子的皂靴,程也安立馬扭了頭。
“怎麽是你?”程也安驚詫。
魏元景笑了笑:“我也想問,也許是緣分吧。”
程也安蹙了眉,不屑道:“八字不合是孽緣吧,都跑到這兒了還能遇見,真是陰魂不散!”
程也安扭頭看向遠處的落日,冷冷問道:“你來這兒幹嘛?”
魏元景不答反問:“那你呢?”
程也安“啧”了一聲:“當我沒問。”
兩人默契地不再提及對方出現在這兒的原因,而是一同安靜地欣賞着這落日美景。
程也安望着對面白鶴飛過山巒落日,又消失在天際,忍不住道:“魏元景,你在北境也能看見這樣的景色嗎?”
魏元景道:“能,但又不一樣。坐在草原上看落日看星空,落日星空觸手可及。北境遼闊,山脈連綿,你可以騎馬到任意處,藏身溝壑間,北境天高地厚,你的心也可以自由馳騁。”
程也安眼睛亮了亮:“說真的,魏元景,如果有機會,我一定去北境看看,若是找個偏僻的山村住下來,那是不是沒有人能找到我?”
魏元景笑道:“只要你藏得好。那你打算幹些什麽生計?”
程也安搖搖頭:“沒想過。你說說,我适合幹什麽?”
魏元景思索了一下,不知想到什麽,唇角揚起:“當教書先生吧,一個孩子好應付,一群孩子能把人的腦袋折騰大了,這樣呢也正好,可以磨磨你的性子。不過我還是擔心,你怕是要和孩子動手。”
“你!”程也安氣得白了他一眼,扭過頭憤憤道:“說個話還陰陽怪氣地諷刺人,我就猜你沒安什麽好心思!”
魏元景無奈地看了一眼程也安:“開個玩笑,別生氣。”
程也安沒好氣地回道:“別說話!再說話把你嘴縫上!”
魏元景忍不住默默嘆了口氣……果然是一點就燃,這性子也真的需要磨一磨了。
魏元景搖了搖頭,繼續看着那落日一點點地沒入山巒下,餘晖一點點地消散。
兩人安安靜靜地,一坐一站,平時劍拔弩張的,此時待在一起,一句話也不說,卻也不顯得尴尬,反而魏元景心裏是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安寧。
他莫名生出一種站在孤頂,有人相伴身旁的安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