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深海的蝴蝶

第3章 .海底星空

3.海底星空

當碧波海面被日光普照又迎來銀月傾灑的時候，當海岸沙灘被人聲淹沒又迎來萬籁俱寂的時候，一條似魚的美麗生物擺動着淺藍色魚尾，從漆黑海底游到海面探頭，歡快地游向岸邊。

海岸邊的岩石上趴着一只毛毛蟲。

那真是世界上最醜陋的家夥。

由胖乎乎的十三節組成一條的綠色身體上面豎滿了尖刺，就連那十六只腳也長滿了剛毛，加上兩側各六只黑點狀的眼睛，令他比蜘蛛看起來更讓人不适。

是令人看一眼就惡心得偏過頭，恨不得一腳踩死才稍覺舒服的存在。

但好在現在是夜晚，人潮散去。沒有人會來海邊，也自然沒人會注意到石上那條醜陋的東西。

這是一個難得的喘息時間。

小小的毛毛蟲拖着疲憊不堪又傷痕累累的身軀，緩慢地在堅硬冰冷的巨石上爬行。于一處稍稍平坦的石上凸起處停下，轉動腦袋，用那令人嫌惡的十二只眼注視着波濤洶湧的海面。

一條魚尾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躍而起，撲通落下。

任渝于海水中潛行，抓住礁石壁從水中探出頭，确認四周無人，方才順着石壁坐至石上。

“嘿，又見面了，堅強的小家夥。”他戳了戳他醜陋的身軀，湊近觀察他的樣子，“不過你看起來情況不是很樂觀。你多了好多傷口。”

“是的。我想我撐不了多久了。”毛毛蟲揚起頭看了他一眼，複又軟趴趴地無力趴在石上，“人類厭惡我，其他生物也并不歡迎我。我想我很快就要與這個世界揮手道別了。”

“不要這麽悲觀，小家夥。也許有更好的未來在等着你。”

“比如？”毛毛蟲落寞着輕輕喘息，眼中沒有一絲所謂光亮，黯淡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耗盡生命再不蘇醒，“我這樣令人惡心的東西，最好的未來不過死亡。這是我的解脫，也是所有除我之外的生物都樂意見到的一件事。”

任渝沒有說話。

作為一出生就受生物贊美，同種族也極為和善的人魚，他顯然沒有過這般四處招嫌到哪都不招人待見的經歷。空白的經歷令他無法感同身受，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他望着海面上的漣漪，看着夾雜其中的枯葉破網及其它被沖入海中的垃圾随着海浪起伏，目光鎖定什麽，微微出神。

就在毛毛蟲以為他也那般認為，越發縮緊自己身軀不敢污人眼球之時，撲通一聲，他擡頭，便只看到躍入海中的半截魚尾。

海浪層層疊疊，此消彼起。兩耳處如貝殼般的魚鳍随着水下呼吸一開一合，任渝擡眸，露出海洋般的藍色眼睛，定定盯着頭頂起伏不定的某個垃圾。

這些被人類制造出來的，使用之後随意丢入海裏的污染物，随着海水漂洋下沉，或逐漸腐蝕或被海洋生物誤食。就算偶有被潮落帶到岸邊，也會因為無人清理，在下次或下下次的漲潮時再被帶出，重新落入海洋。

人類就是這般一味追求自己的利益與舒适，置其他物種生存與性命不顧，哪怕會導致生态環境崩潰也毫不在乎。

真是令人窒息的物種。

任渝垂下眼眸，一頭淡藍色微卷發随着游動四散而開，跟在身後悠悠飄動，比海底裏發光水母的觸手還要滑膩柔軟。

肮臭的漂浮物于身邊飄蕩，他像是已經習慣，如同看不到般伸手一抓，将那樣東西抓入手中，随即毫不留戀轉身擺動魚尾游開。

毛毛蟲爬至礁石旁，隔着海浪看水下的魚鱗反射月光。

“美麗的生物，你在水底做什麽？”

水底的美麗物種并未回答他。一動不動，只臉旁的魚鳍一張一合，在吸收水中的氧氣。

“水底可沒有月亮。”他說，“還是說你要走了，特意回來和我道別？”

任渝依舊不說話，只隔着一線海水，沖他調皮地吐泡泡。

“好吧。”他将這行為當作默認，低下腦袋趴回石上，只透過凹凸不平的石上紋路看着他在水中的曼妙身姿，“那麽，明天見……”

“……也許我沒有明天了……”

他說到這，自嘲一笑：“但你的明天依舊美好，美麗的生物。”

“我會在天堂上——如果我能去天堂的話……我會在天堂祝福你的。”

任渝眨了眨眼，眨掉眼睫毛上的小泡泡，雙手攀至礁石，從海中探出半個身子。

“嘿，小家夥，不要這麽悲觀。瞧瞧我發現了什麽？”他将手中的東西舉起沖他搖了搖，一雙藍天般的眼眸彎成了藍色月牙，“你要離開這裏去未知之處看看嗎？比如海底？”

毛毛蟲只是揚起腦袋瞧了瞧他手中的玻璃瓶，複又趴回石上。整個蟲蜷曲耷拉着，沒有生氣，看起來并未因這個提議喜出望外。

尤其當他擡眼偷偷看了眼對方即便夜晚也在月光下閃亮绮麗的魚鱗，這種頹喪之氣便愈發強烈。

“可……我很醜陋。我沒有漂亮的魚尾，也沒有大海般的藍發藍眼，我只有惡心的身軀。是神都厭棄的存在。”

他盯着那雙藍天般一塵不染，深海般包容溫柔的眼，聲音愈發輕飄，融于海浪聲中難以捕捉。

“深海之下的生靈定然同你一般美麗動人，讓他們看到這麽醜陋的我，實在是一種懲罰——他們并沒有做錯什麽，不應該受這種責罰。”

“哦，真是糟糕。你怎麽可以那麽想？”

任渝趴在石邊，用一雙淺藍色的眼眸專注地盯着他。聲音如海風，帶着輕柔的潮濕，又有着大海的包容美麗。

“當我們穿過墳墓，站在上帝腳下，我們彼此平等。①”

“所以你無需介懷。”

“去外面看看吧，總會有和我一樣歡迎你到來的地方。”

他揚了揚手中的瓶子，再次邀請：“而作為我的朋友——我想我們也算朋友了——我非常希望你離開人類居所的第一站，是我生活的深海。”

“我想與你分享和天空陸地截然不同的，另一個絢爛世界。”

朋友……分享……

多麽親切又不曾聽過的兩個詞……

他稍稍仰頭，眼底有着難以捕捉的細光，不知是來自倒映星光月色的海面波紋，還是來自心底深處的某種微弱的熱烈渴望。

“朋友……”他輕聲呢喃這兩字，低聲問，“我可以擁有那些不屬于我的美麗嗎……”

“當然。”

“海神博愛，從不排斥任何生物靠近。他會庇佑我們。”

任渝握着懷中的東西靠近，眼中懷着某種期待：“要同我去看看嗎，美麗的水下星空。”

*

一如美麗的人魚所言，海神博愛，會眷顧所有靠近深海與他親近的生物。

在波濤之下，毛毛蟲看到了一個與飛鳥翺翔的天空，走獸奔跑的陸地截然不同的，水中世界：

熒光的游魚、發光的水母以及本身不具有發光器官，卻因周遭的發光生物照亮透明肉鳍及體表的色素斑而泛起光芒，于光亮範圍內無所遁形的某種烏賊……

這些形色不一、光怪陸離的神奇生物，透過薄薄的玻璃屏障，于認知淺薄的陸地闖入者眼前縱情狂舞，盡情游走。

毛毛蟲近乎貼在玻璃上，迷戀地看着黑暗中的熠熠星光，快要迷失在這無數海洋生命造就的漫天繁星中。連瓶子因他動作而搖晃不穩也毫無所覺。

“嘿，不要被海洋的星空迷住了。”任渝将瓶子穩穩托住，輕輕敲了敲瓶壁，“要知道，美麗總是伴随着危險。如果瓶子在這裏破碎，你可是會被淹死的——不過在淹死前，你首先會成為他們的小點心。”

毛毛蟲這才稍稍回了神，在人魚的掌心安分呆好。

任渝擺動魚尾，于某處珊瑚聚集的岩礁前停步。

毛毛蟲乖巧安靜地等他将自己安放在珊瑚叢中，在樹枝樣的珊瑚交叉包圍下不會再跌落，方才放下心繼續貼在玻璃壁，透過點點縫隙，繼續如癡如醉地欣賞海底的絢爛。

這些發光的海洋生物，如仲夏的螢火，如黑夜中的星河。美麗，璀璨，奪目。這源于自身的美麗，足以令所見者驚豔、難忘——不論這所見者是否生于海洋。

不被陸地歡迎的醜陋生物，被海神輕易接納，并一視同仁地給予了其他海洋生物同樣能看到的深海星空。

*

任渝輕輕靠着珊瑚礁仰望生命舞蹈，點點熒光點亮深海，如細碎星光點綴夜空——那是蝴蝶翅膀般的璀璨美麗。

記憶裏破碎僵硬的翅膀好似又鮮活了過來，變大變寬，如籠罩夜晚的黑色，将這寬廣之海覆蓋包圍。眼前所見所望無不在那巨大翅膀之下，連那細微的水流都好似翅膀帶動引起的微風。

身下珊瑚叢一簇一簇覆蓋岩礁，此挨彼長連成一片一片珊瑚群，如花海般斑斓多彩一眼望不到頭。

他突然想起同伴于藍天之下與海面翩翩起舞的蝴蝶□□談時，目露豔羨與向往說的那句話：“真希望我們能擁有這樣一雙翅膀，可以四處漂泊流浪去看陸地花海、世間美景，而不是只有一雙魚尾，終生困于海洋。”

而當時被他們羨慕的蝴蝶卻說：“不是這樣的，美麗的生物。我們更羨慕你。可以于深海之下潛行，可以于人類無法到達之地繁衍生息，這對于天生不能碰水，去哪都遭人類捕捉玩弄的我們來說，是夢幻般的世外桃源。”

最後的最後，是人魚的向往更為濃烈，還是蝴蝶的憧憬略強一籌，他已記不清。

又或者……對于未知無法探索之地，心中的期待神往，本身便不分高低。

人魚無法溺于花海，蝴蝶無法深入海洋——那是從出生便注定的遺憾。而生而不能觸及之地，所擁有的遺憾失落，本身便同樣厚重。

現在……

任渝飄于海水之中，如躺于水床之上，安靜平和地欣賞上方那片靜谧星光，而下方的珊瑚叢，在密密麻麻如同分枝鹿角般的珊瑚包圍的玻璃瓶裏，是他的陸地朋友——美麗蝴蝶的後代。

人魚暢游星空，蝴蝶翺翔深海。

那所豔羨神往的未探索之地，在此時此刻，不再成為他們的遺憾。

所有無法實現的不可能，都在以另一種方式達成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