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只蝴蝶
2.一只蝴蝶
海神對他的信徒總是格外慷慨。
當任渝因為身為信徒的好運得以擁有那麽一份美麗且特別的禮物時,他無疑是世間最幸運快樂的生靈。
在心底感激歌頌一番海神的偉愛仁慈後,他便懷着激動的心情将禮物緊緊擁入懷中。
可四周無處不在的海洋生物與時不時經過的,同樣喜愛美麗事物的同族,無異于在告訴他這裏并不适合他欣賞自己的禮物——當一樣東西被公之于衆而所有人都喜歡并且渴望得到時,那樣東西就再也不屬于其中一人。
這是他目睹某位漁夫打撈上來一枚金戒指而慘遭同伴搶奪,最後被同伴殘忍淹死而明白的道理。
他害怕被夥伴圍攻,也不願失去他的禮物。
于是他像捧着夜明珠般小心捧着玻璃瓶,偷偷避開同伴躲起來。直到确認周圍安全,他才敢放松下來,借着微弱的來自經過的水生物身上的光亮,認真打量他的漂亮禮物。
和他不同,這只蝴蝶沒有同伴。透明的瓶子裏,除了長着兩片樹葉的小樹枝再沒有其他。
“你好,朋友,你在裏面怎麽樣?”他用長着蹼的手指輕敲玻璃瓶身,企圖喚醒他那美麗的禮物。
漂亮的好似大海的翅膀快速撲騰了兩下,六條步行足動了動,從葉間飛至延伸至玻璃壁的樹枝末端,站立不動。
“你好……”
它虛弱地回應着。翅膀微弱顫動,似乎這點從枝間飛至玻璃壁的距離用光了它最後一點力氣。
但這點回應卻讓任渝欣喜若狂。好似終于讓他相信,這個禮物是一個有着生機的美麗物種,而不是人類制作的沒有生命,只是為了取悅自己或者誘捕其他生物的誘餌。
“你好,美麗的生靈。”
他靠近玻璃瓶,鼻尖幾乎貼到玻璃上,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禮物。
“你似乎是位女性。”他說,“你的聲音告訴我,你現在情況很糟糕。我有什麽能為你做的嗎,我的朋友?”
“是的,我很虛弱。”她好似有些支撐不住,說話斷斷續續,得喘好一會兒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能……把我放出去嗎?我快不能呼吸了。”
他看着她,斑斓美麗的翅膀好似失去了光澤,似乎下一刻就要因這密閉空間逐漸稀薄的氧氣而離去。
到那一刻,任渝似乎才意識到她與自己的不同——沒有同他一般賴以生存的汪洋大海,也沒有同岸上人類那般依附生活的土壤糧食。她似乎是被某個調皮小孩抓住,惡作劇般放入裏面,被迫與原本的青草花海分離,丢入這不見日月的深海。
“恐怕不行,我美麗的朋友。這裏到處都是海水,你會被淹死的。我得到岸上去才行。”說到這,他頓了好一會兒,方才以殘忍說出自己的無奈與無力,“但現在是白天,我不能上去。那些被稱為“人類”的生物會抓捕我們,我們會死在他們手上。得等到夜晚。”
他十分擔憂地透過玻璃觀察她:“你能撐到夜晚嗎,我的朋友?”
“我……”她費力呼吸了一口,艱難道,“我盡量吧……”
于是任渝抱着瓶子,靠在珊瑚叢,與瓶裏的朋友一同等待夜幕降臨。
可那時還是早晨,距離夜晚太久太久。他的朋友顯然撐不到那個時候。
于是在看到她無力地從枝間跌落,躺在瓶底奄奄一息的時候,他終是忍不住,铤而走險了一次。
那或許是生而懼怕人類的人魚唯一勇敢的一次。
在清晨出海捕魚的漁船圍聚中,在船上面目貪婪的人類面孔下,他以生平最為迅速的速度飛快打開木塞,舉着它在海平面上極力争取時間,然後在鋪天蓋地的漁網落到身上将他捕捉前,飛快塞上塞子潛入水底。于熟悉的海水中擺動魚尾飛速下潛,将下水捕捉的人類遠遠甩開,方才力竭般倒在巨大貝殼上,劫後餘生般大口喘氣。
雙耳處的魚鳍随着呼吸開合,證明着方才的驚心動魄。
貝殼裏的朋友對他這番以命挑釁人類的行為大為震驚,并且十分不贊同:“你不該去冒險的,我的朋友。人類是很危險的智慧生物,遇到他們你很可能會死。”
“但我活下來了。有海神大人護佑我,我很幸運地活下來了。”他笑着,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殼,借此感謝他讓自己躺在上面,“再見了,我的朋友。有機會再來看你。”
他一手緊緊抱着瓶子将它護在懷中,一手沖他的貝殼朋友揮手拜別。
“你真的……唉,但願海神每次都能眷顧到你,包容你的胡作非為。”貝殼一張一合,對他遠去的背影憂心忡忡。
*
任渝将他脆弱的朋友放在珊瑚礁中,自己則靠在她對面的礁石上,微微喘氣。
“我的朋友,你現在好些了嗎?”他微笑着問。
有了氧氣,蝴蝶終于得以從脆弱窒息的狀态中緩慢恢複。她撲騰着翅膀從瓶底飛回最靠近瓶壁的枝頭,尋了塊地方停落。
“我好多了,但你情況好像很不樂觀。”她一只足貼着玻璃,指向他,“你受傷了。”
他是因為她受的傷。
她本應離開的。在瓶口打開的時候,她就應該抓緊機會飛出去。但那時的她被窒息包圍,即便空氣湧入,也無法令虛弱的她在那幾個呼吸的時間恢複窒息感并從瓶口逃出。
而為了保護瓶子不被那些鈎子砸破,他替她受了一下——尖利的鈎子甩至瓶子前,他将瓶子護在懷中,與那泛着冷光的鐵制品擦身而過。
任渝無所謂地藏起被鐵鈎劃傷的蹼與手臂。
“很快就能恢複的。”他說。
然後在血水吸引來那些海洋裏的肉食動物前,他抱起瓶子,躲入了他秘密基地——一艘破敗的海盜船。
他将瓶子放在金幣堆裏,自己靠在對面的木箱上,喘着氣道:“我們就在這裏等到晚上吧。”
晚上出海捕魚的漁船會靠岸停留。那時漁民回家,海上無人,是靠岸的最佳時機。
他趴在腐爛的木箱旁,聞着難聞的腐朽氣味,眼皮逐漸沉重。
*
任渝是被一陣細碎的掉落聲驚醒的。像什麽小物件從不高的地方一路滾下,同時伴随有什麽東西一下一下觸碰着尾巴。
他睜眼,便看到一個個金幣從金幣山上骨碌碌滾下,滾至尾巴尖。順着金幣往上,罪魁禍首的他朋友正在一下一下以身體撞擊玻璃瓶身,細微顫動将瓶下的金幣震下,往下滾落。
“怎麽了,我美麗的朋友?”他游過去将搖搖欲墜的瓶子捧住,問裏面的朋友。
“我需要去岸上。”
她的模樣看着有些虛弱,任渝認真觀察了下,透過玻璃看到了葉子上的幾個細小白點。
他仿佛人類發現新大陸般驚訝道:“哦,我的海神,你在産卵嗎?”
那尾下,是一顆顆與沙子一般大小的白色蝴蝶卵。一個個不規則地立在樹葉上,若不是他看得認真,怕是會将它們當做什麽沙粒忽略。
這或許是第一只在海裏産卵的蝴蝶,也很有可能是唯一一只。
作為唯一的見證者,任渝顯然很激動。
“哦海神,你真是個美麗的偉大女性!你讓我見證了生命的誕生,還是翺翔于空的、與深海生物完全不同的物種。哦我的天,我真不知該如何表達我的激動與幸運。”
“是的,這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在慶祝之前,是否該先将我放出去?我快不行了。”她微顫着翅膀,細聲道。
許是剛産完卵,她看起來很是虛弱。
“實在抱歉,是我疏忽。”他仰頭看向漆黑不見光亮的頭頂,将瓶子抱在懷中游出這艘破船,“現在天黑了,正是送你出去的好時機。”
*
夜幕下的海面漆黑而安靜。沒有來往捕捉的漁船,也沒有兇神惡煞的人類。連危險吵鬧的岸邊都悄無人聲。
他将玻璃瓶擱在岸邊岩石上,遲疑一瞬,最終小心擰開了木塞。
“我美麗的朋友,你自由了。”
他看着她從瓶中飛出,于夜下翩翩起舞,慶祝她重獲自由。
“謝謝,這是好事。可我的朋友,你看起來并不開心。”她圍着他轉了一圈,停在他沾着海水的鼻尖,漂亮如深海的藍色翅膀一張一合。
“被你看出來了。”他垂眸盯着她,同頭發一般淺淡的藍色睫毛低垂,帶着一股哀傷,“雖然在你高興的時候說這個有些掃興,但我還是想問,我們還會有機會再見嗎?我的陸地朋友。”
“你是在為這個悲傷嗎?”她說,“如果是因為這個的話,大可不必哀傷。我不會飛遠,我會一直在這附近生活,于岸邊徘徊等待。我的朋友,只要你來,總會看到我。”
“真的嗎?”他好像因為這個回答很高興,擺動魚尾想要于海面暢游一番借以宣洩心中欣喜,卻又顧忌他的朋友還停在臉上,不敢亂動,只以尾巴歡快地拍打水面,借以表達心中歡喜,“那是我每次來,你都在嗎?比如明天?”
“當然。只要你來,我都在。哪怕我墜落離世,也會有我的孩子與你陪伴——你剛剛見過他們的樣子,是很可愛的小家夥,雖然才出生。”她說到這,好像才意識到這位美麗的海洋生物朋友在同她約明日的見面,“哦,上帝,瞧瞧我忽略了什麽,真是該死。我竟然沒注意你在同我說明天再見,真是罪過。”
“如果可以,我是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期待明天的相見,我的朋友。”
“那可真是太好了。”任渝十分高興,彎了彎眸,眼中映着撲扇着翅膀的漂亮生物,“那麽晚安,我的朋友。期待明天的會面。”
深藍如墨的翅膀折射着月光,一扇一扇地停留于帶着海水的唇上,如明月以光輝親吻生靈,降下福澤。
“那麽晚安了,我美麗的海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