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剛才說話的明顯不是雅談的員工, 這人同行出海,多半是為了共謀商機, 洽談合作事宜。
談惜歸話已至此,她手上緊握着的,是談知韶交托的部分實權,故而就算她在衆人面前只是後輩,也容不得人沖撞冒犯。▓
說話的人不好再厚着臉皮繼續談議,只好讷讷答應改天,看着談惜歸躬身坐進駕駛座。
衆人面面相觑, 就連跟在談知韶身邊多年的助手, 也不免一愣。
這些年裏,看在談惜歸的朋友少之又少, 談知韶偶爾想與之談心,但談話每每都以沉默告終,她始終無法令對方徹底打開心扉。
談知韶此前以為, 是因為情感聯結太過寡淡, 所以談惜歸不願與她多說。
後來她發現, 談惜歸對她已算得上有求必應,在旁人面前,談惜歸只會更加冷淡。
談知韶打給雲婷,詢問過去年間,這個孩子是不是也常常如此。
雲婷自然全盤托出, 不隐瞞十一這些年的流離失所。
自那之後, 談知韶才明白, 十一的沉默大概有創傷因素, 而非徹頭徹尾的天性使然,這也促使她越發不遺餘力地待對方好。
衆人都習慣了談惜歸寡言的性子, 從不覺得,會有誰得幸與她深交。
但在這一刻,既定的想法竟被打破,衆人惶惶發覺,誰也不曾真正地了解過談惜歸。
談惜歸降下車窗,看向沈霏微說:“無所謂順不順路,你到哪裏?”
她好像斷定對方會上車,所以在拿到鑰匙上車後,才問起目的地。
沈霏微還虛虛地倚靠在費茕聲的車邊,她的目光越過衆人,斜進窗內,靜靜看了車裏人幾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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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幾秒裏,她的思緒擴散開來,不禁想,隼的勾爪藏在了哪裏。
以及,那氣質寂沉的人,和那被她視作海怪的車,竟是如此搭調,渾然一體。
當年春崗留給十一的痕跡,眼看着就要完全消失,十一好似被鍍上了一層更加嚴絲合縫的,用料極昂貴的保護色。
陽光晃眼,沈霏微擡手遮起琥珀色的眼,不緊不慢地坐上車。
她的餘光從車輛內飾上掃過,可惜車內太簡潔,她無法借之分辨出更多和十一有關的信息。
“送我到上次的酒店就好。”
車絕塵而去,明明可以走更近的路,但駕駛者出于私人原因,竟選擇沿漫漫的海邊大道緩慢前行。
十一開得很穩,不同于雲婷十年如一日的粗犷車技。
一定是因為,過去被雲婷折騰怕了,沈霏微想。
畢竟她掌方向盤時,也習慣開得更慢一些,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和雲婷有分毫的相近。
談惜歸的車上,甚至沒有音樂,整輛車安靜得和她的脾性如出一轍。
若非她中途将車窗打開一道縫,容海風呼嘯入內,這密閉空間怕是直接靜如凝滞。
過會,談惜歸問:“還沒有找到住的地方嗎。”
前些天夜色濃烈,即便街燈爍亮,再用心的觀察也總會有所纰漏。
如今在這陽光明媚的海邊大道上,沈霏微借聊天時的注目禮儀,直視起身邊駕駛座上的人,坦白說:“要麽環境不好,要麽離公司太遠,要麽就是房型不讨喜,還沒找到心儀的。”
她随之一笑,對自己的挑刺難伺候進行自嘲,“明明只是想找個臨時居所先将就,但就是定不下來。”
談惜歸的目光,隼一般精準而飛快地掠向一邊,她默了少傾,慢聲說:“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幫你留意。”
借由對方找到居所,并非沈霏微的目的,但沈霏微還挺好奇,十一會替她留意哪個地段、
什麽樣的房子。
“你有什麽要求?”談惜歸問,問得很慢,比平常多出一分莫名其妙的優柔寡斷。
她映在內後視鏡裏的一雙眼,成了受鳥雀驚擾的湖泊,蕩出一圈泛泛水紋。
換作是在六年前,這樣一句話根本沒有脫口的機會。
它簡短而犀利,将兩人刻意遮蓋的生分,呼啦一下拖拽到灼灼赤日下。
但沈霏微可惜的勁已經過去了,她會惦念往昔,卻不會止步不前,她更在意當下和未來。
她看到談惜歸映在鏡中倏忽變換的目光,有如觸碰到對方內心一隅,怡然應聲:“開闊,向陽。”
一頓,沈霏微又補充:“安靜。”
當年在春崗時,她是那麽向往喧鬧,愉悅時奔赴喧鬧人潮,難過了也借喧鬧鎮痛,如今一改前貌。
這麽說的确會将生分翻倍,但沈霏微沒有咽下這二字。
既然她想試探出對方在這六年裏的所有未知,其一前提便是,她也要赤誠示人。
“記住了,過兩天我會給你電話。”談惜歸平靜地說。
“也不是那麽急。”沈霏微慢聲。
數秒寂靜後,談惜歸終于打開音樂,很突然地問:“剪彩日是在哪一天?”
沈霏微心道果然,于是詳盡回答:“在九日上午,十點五十八分。”
詳細得過于鄭重,似乎不只是一個口頭邀約。
“我會到場。”談惜歸予以承諾,頭發被吹進窗的海風打得很亂,齊整的發梢像波濤那樣旋動着,變得不露棱角。
好像一切疾旋着重歸零點了,沈霏微莫名覺得。
一定是因為十一答應得太幹脆利落,讓她以為,這個人還和從前一樣,對她算得上百依百順,好似她就是準則所在。
但六年時間,可不是平白流逝的。
沈霏微頂多自信,她和十一之間還有些許殘餘的感情與默契,而不會将自己層層拔高,淩駕于對方心尖之上。
除非,天平還在繼續傾斜,對方會接連不斷地置下更多的砝碼。
直到抵達範倫娜月亮酒店,談惜歸也未對對方突然的出海計劃提出質疑,只是說:“到了,九號見。”
沈霏微沒法像旁人那樣,親昵地予對方一個貼面禮,只單在車門外微微彎腰說:“慢走。”
兩人這次碰面,依舊沒有深入談及更多,似乎關系流于表面,也只能遏止在表面。
剪彩日那天,當地商圈名流幾乎都到了場。
費茕聲盯着吉時準備落剪,就算身在A國,她也格外看重黃道吉日。
為這一天,費茕聲特地托了身在金流的親戚,幫她找到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婆算準日子,吉時便是今時今刻。
沈霏微站在一旁,目光不着痕跡地從衆人身上晃過,遠遠看見大道上有一輛車減速駛近。
車停穩後,上面下來一個人,正是談惜歸。
迎賓熟知名流詳細,這也是工作內容之一。
在見到車上下來的人時,迎賓員微微一怔,連忙打傘迎上前,擡手将對方請入內場。
在攢動的人群中,沈霏微看清了正裝出席的談惜歸。
談惜歸圍着和外衣同一色的獸毛圍脖,脖頸和小半個下巴被遮得密不透風,似乎比前幾天多了零星脆弱。
她年紀本就不大,身上銳意一削,變得平易近人許多。
沈霏微本也無意回避,所以自然而然地與對方對視。
視線只是點水般一交,然後便錯開了。
只有注視雙方,才知靜水下的暗流湧動。
“到點了。”沈霏微低聲提醒費茕聲。
費茕聲自然也看到了談惜歸,這一次,雅談甚至沒有直接回訊,她以為那邊不會派人過來,沒想到談惜歸竟然會親臨現場。
她回過神,拿纏着紅花的老式剪子将綢帶剪斷,一番發言後,誠邀來賓進入內廳。
內廳展示的,多是近期就會上市售賣的珠寶配飾和香水,亦會展示用材原料和部分制作工藝。
費茕聲在環形的展廳裏擇左側作為起始,主動将談惜歸迎到前邊,态度大方地領對方參觀。
衆人驚愕于費茕聲的優待,但在認出那是談家未來的話事人後,便也不覺得奇怪了。
許多人能紛紛入駐A國市場分一杯羹,還得多虧談家在前拓土開疆。
近些年,雅談集團在談知韶的帶領下,如同削鐵無聲的鐮,硬生生打破了A國原來的商業版圖。
沈霏微自始至終沒有上前與談惜歸攀話,而是擇另一端領貴胄富商們一一參觀。
她和談惜歸二人,一個在左,一個于右,始終保持着古怪的距離,有如此前的膠着狀态。
談惜歸卻将這個距離漸漸抹消了,她特地在原地停頓了很久,等着另一行人從相對方位緩慢靠近。
這種時候,她沉默不動的樣子,像極守株待兔。
沈霏微無法再與對方錯開,在銷售專員低聲說話時,心不在焉地将展示用的香水抹在腕上。
片刻,她将遠處的設計師招了過來,令其細說靈感來源。
“後調綿長雅致。”談惜歸予以評價,未看設計師,只看向沈霏微。
“近些聞呢。”
這是再次見面後,沈霏微單獨說給對方的第一句話。
每一個對視,都有其獨特的意義。
但對視更多的不是為了交換信息,而是出于互相試探。
在幾秒的試探後,隼遽然而動。
沈霏微本就懸起的手背再被托高,溫熱而輕微的氣息,在她腕上乍然拂過。
談惜歸彎腰湊近,用一個親昵無度的姿态,品到了那一味後調。
氣息一觸即離,卻餘下無窮後患。
在這瞬息,當年令沈霏微屢屢悸動的起哄聲,再次動亂了她的心弦。
這拂過的氣息,它……
它就好像一枚創可貼,封上了沈霏微當年被煙花爆竹炸出窟窿的胸口。
因為心底有聲音在喧嚷,這刻,熱鬧終于也屬于她。
沈霏微意識到,談惜歸此前所有天衣無縫的親近,都并非錯覺。
兩人的距離再度被拉開。
談惜歸解釋:“我慣常不用香水,借你的聞聞。”
在提及“你”字前,她有一瞬遲滞,或許是在斟酌稱呼。
沈霏微不由得猜,在這一秒內,十一的思緒有在哪些字眼上一晃而過。
“無妨。”
費茕聲狐疑地朝沈霏微投去一眼,她可從沒聽沈霏微提起過談惜歸,她一直認定這兩人是不相識的。
但從前段時間起算,談惜歸的态度實在是太暧昧了,明顯失之偏頗。
“和想象中的一樣。”談惜歸退開一步,神色格外從容平靜。
“小談總認為,和後調最貼合的詞是什麽。”沈霏微有意借用旁人予以談惜歸的稱呼,頭三個字在唇齒間回味無窮。
“明媚。”談惜歸不假思索。
“好高的評價。”沈霏微彎了眼。
費茕聲心想,這兩個人的對話一定暗藏深意,在如今這稠人廣衆之地,兩人間明顯流動着旁人無法介入的暗湧。
參觀不過是走個流程用作宣傳,不過多時流程走完,衆人便漸漸離場。
費茕聲心底的疑慮,在聽到談惜歸的一句“借個地方說過”後,猛地飙至極點。
她起先還以為談惜歸是對她說話,一定睛,談惜歸看的明明是沈霏微。
沈霏微颔首,與談惜歸走向遠處無人的窗邊。
窗邊陽光正好,消融了談惜歸面上的半數寒意,令她的目光澄淨得一如從前。
沈霏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對方,經幾次碰面和多次試探,如今她已不像初時那麽不自在。
“翡翠蘭花園附近怎麽樣。”談惜歸說。◥
問得太突兀,好像毫無源頭。
沈霏微繼而才明白,對方問的大概是地段,畢竟前幾天,對方承諾會幫她留意住處。
翡翠蘭花園那邊的住宅區,她其實有關注過,只是據她所知,那一塊無人有出租和轉售的意願。
“那邊很安靜,不會被打擾到,過來的路程也很短。”談惜歸不看身邊人,只是一瞬不瞬盯着面前大幅的單向玻璃。
玻璃上影影綽綽地映着兩個人影。
沈霏微說:“我問過,那邊沒有人願意出租出售。”
“可能有人改變主意了。”談惜歸慢聲。
“嗯?”
“有人願意出租,我拿到了對方的聯系方式。”談惜歸這才轉頭,正正朝向身邊人。
她聲音清越,語速平常,理智感由內而外,能令人輕易信服。
沈霏微懷疑,房主其實不是那麽願意出租,據她了解,事前那邊唯一空着的一戶,已做好遷入的準備。
但她燦然一笑,說:“發給我吧。”
談惜歸低頭轉發,下一秒沈霏微的手機嗡然一震。
“想去看看嗎,我接下來沒有安排,可以一起。”談惜歸将圍脖微微扯開,呼吸聲有點渾。
沈霏微聽出了些許病音,詫異問:“你病了?”
“流感。”談惜歸簡單回答。
沈霏微定定看着十一這張有別于青春期時候的臉,在看到對方耳後未變的淺色小痣後,調子很慢地說:“冬日流感高發,多注意着點。”
她印象裏,十一每每染上流感,最不舒服的就是鼻子。
鼻子不通氣,又怎麽聞得清她手腕上的香水味。
她突然很想聽對方再叫一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