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鏡子裏的人, 嘴角很輕微地往下壓,眉頭也皺起, 做出一副要哭的姿态,卻沒有流淚的沖動。
阮別愁再次嘗試失敗,時間久了,她已經快忘記,流淚時候的心是什麽樣子。
仔細回想,應該是難過的,帶着無法縫合的破碎感。
她也不太明白, 自己的雙眼怎麽就幹涸成沙漠了, 或許在那年到沈家之前,她早早就哭幹了眼淚。
反正她現在不難過, 只覺得臉頰溫溫。
“在對着鏡子提升演技?”
沈霏微連衣服都給阮別愁找好了,回頭看到那邊的浴室門還開着。
“沒。”
“感冒才好,還想我哄你喝一次姜湯啊, 睡衣放外面了, 你出來再換。”
阮別愁關上門, 回想上次被哄着喝姜湯的情景。
其實她哪需要哄,不過是多看了一眼,沈霏微以為她不願意喝,便給她送到嘴邊。
她嘗到甜頭,第二次依舊假意遲疑, 屢試不爽。
感冒必是不會再犯了, 上回純粹是因為, 那段時間體力消耗太大, 一時扛不住,阮別愁根本沒有沈霏微想的那麽脆弱。
不過兩個人總是靠得很近, 又都不注意防範,生病也就說不準了。
幸好房裏開了空調,沈霏微裹着浴巾坐在窗邊,也不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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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了桌上的巧克力拆開吃,歪着身的樣子顯得有點沒精打采,偏偏映在玻璃上的模糊影子又很閑散自在。
浴室裏良久才傳出來水聲。
沈霏微在水聲中思考,假使明天真的是鄭月疑的歡慶宴,那盧森大概是會到場的,即便只是露個面意思意思。
得想個辦法,和盧森碰一碰,她想。
在春崗當了三年多的餌,在這幾天裏,終于有施展的餘地。
沈霏微有點欣悅,也很樂意。
浴室裏的水聲淅淅瀝瀝,聽着有點像幾天前春崗的雨,只是不如那幾天的暴雨下得久,沒一會就停了。
沈霏微不由得扭頭,她知道阮別愁洗澡還挺講效率,但印象裏,效率還高不到如此程度。
這不是才進去?
門打開一道縫,熱氣從裏邊一股腦湧出,連帶着冒出來的半個腦袋,也霧蒙蒙的,顯得不太真實。
沈霏微看了眼四周,想着是要給阮別愁拿拖鞋,還是拿毛巾。
可很顯然,浴室裏什麽都不缺。
少女的聲音經流水洗滌,聽着不清不楚,又莫名有點寡淡。
“姐姐你冷嗎,要不要一起洗?”
對于對方問話裏的前半句,沈霏微一點也不吃驚。
她早就習慣,對方落在自己身上的洞察力。
阮別愁想必很了解,在沒有洗過澡的情況下,沈霏微根本不願意擦擦身就套上衣服,就算只是一時的。
令沈霏微詫異的,只有後半句,她上一次聽到阮別愁提出這樣的邀請,還是在剛到春崗的那一陣。
那時候阮別愁的防禦機制總是過于強烈,似乎對什麽人都放不下心。她不擺臉色,只單是誰也不理睬,什麽話也不說,也不肯離開沈霏微身側。
尤其是去過訓練營的幾天後,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表現出依戀姿态,她不用言語表明情緒,把所有的話都藏在眼裏,轉而呈現在每一個動作中。
那時沈霏微看她帶着淤青呆站在浴室門外,琢磨了一下才問:“你不會連浴室都不敢進了,還想我和你一塊洗吧?”
阮別愁點了下頭。
沈霏微自然沒答應,戳起她額頭說:“你開玩笑呢,我都多大人了,怎麽可能和你洗,別當麻煩精。”
過不久,麻煩精不出聲地進了浴室,很快就洗好出來,就好像只是把身上打濕了一下。
這樣的行徑,阮別愁做過好幾次。
後來有次,沈霏微忍無可忍了,搬了個板凳走進浴室,面朝着門坐在裏邊,沒好氣地說:“洗吧洗吧,我不看你,你好好洗,小心點洗,水別灑到我身上。”
這事無意間被雲婷知道了,雲婷在吃飯的時候恥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連體嬰呢,平時你說什麽,十一就做什麽,她就一個勁慣你這姐姐,沒想到你也這麽慣她,玩互寵啊?”
沈霏微想辯駁,卻無從還嘴。
十一在邊上說:“是我。”
“是你什麽?”雲婷問。
“是我黏人。”十一語氣平淡,又沒表情,看起來很沒有說服力。
想到以前的事,沈霏微咬着巧克力,不由得發笑。
只是,如今她在阮別愁眼裏再看不到那麽明顯的防備了,對方共浴的邀請已不再和害怕有關,真就只是擔心她會冷着。
沈霏微咬下巧克力塊的一個角,沒回應,不過還是披着浴巾走過去了。
浴室裏的人定定看她,又把門稍稍打開了一些,以為她同意了。
但沈霏微拉住了門,好似要把阮別愁的脖子夾在門縫間。她把手裏咬掉一半的巧克力擠到阮別愁唇邊,說:“不和你洗,你趕緊洗好,我就能進去了。”※
阮別愁的餘光微微往下瞄,似乎在盯巧克力崎岖的邊緣。
“不吃拉倒。”沈霏微作勢要收手。
阮別愁一口咬了下去,沒咬斷,整塊銜了過去。
她人往浴室裏一縮,當即關上門,沒再耽擱時間。
沈霏微手裏只剩下巧克力的金箔包裝紙,她眨巴眼,将之捏成一團,轉身丢進了垃圾簍。
看來阮別愁是真的不願意讓沈霏微凍着,她不再磨蹭,洗好就立刻從裏面出來。
少女高挑了許多,半個身裹在厚重的浴巾裏,露出來的肩頸和手臂線條極其漂亮,顯得鋒芒淩厲,不如穿校服的時候內斂。
尤其濕淋淋的頭發全捋到了耳後,一張臉沒有遮掩,沒有之前乖了,冷淡得過于分明。
沈霏微趿拉着拖鞋在阮別愁旁邊擦身過去,腳步忽然頓住,很詫異地往回望。
“怎麽了。”阮別愁擦着頭發。
沈霏微擡掌,掌心朝對方發頂上按,有點納悶地說:“你是不是又高了點。”
阮別愁沒出聲。
沈霏微撇一下嘴,轉身進了浴室。
在浴室裏,沈霏微盯着鏡子裏的自己輕嘆一聲,很忽然地想到了阮別愁的雙親。
只可惜她連那兩位的影像也沒見過,也不曾在徐鳳靜嘴裏聽到過什麽描述,所以沒法通過血緣親人的身量,來估算十一是不是還能往上長。
哦,她突然想到。
既然是舊友,想必雲婷是見過的,只是這麽長時間以來,雲婷從來沒有說起過舊人。
這幾年,沈霏微偶爾還是會去揣測雲婷和舒以情的過往,這兩人會的東西太全面了,全面得可怕,又神秘。
沈霏微打量鏡子裏的自己,本來還挺執着于身高,但看着看着,就不由得欣賞起來,磨蹭好半天才開始洗。
水聲中,門鈴驟響。
沈霏微一個激靈,立刻關了水,側耳去聽。
門鈴随後又響了一聲。
過會兒,阮別愁走到門邊,腳步聲很輕,隔着浴室門幾乎聽不到。
沈霏微不擔心阮別愁會毫無考量,她只聽一會,在聽到開門聲的一瞬,又把水打開了。
沒有意外發生,房裏房外一派祥和。
阮別愁似乎站在門邊和外面的人交流了一陣,只可惜水聲淋淋,聽不清晰。
良久,門終于關上,沈霏微恰好也洗完了,隔着浴室門問:“十一,誰來了?”
絕不會是雲婷,雲婷事前才囑托過,有事直接打電話,盡量別敲門,想來她也不會站在門外和阮別愁說話。
還真不是。
阮別愁說:“是來送入場票的,應該是鄭月疑手下的人。”
沈霏微哪料到鄭月疑的動作如此之快,她直接披上睡袍,紮緊了往外走,微微彎腰往阮別愁手裏瞅,“鄭月疑手下的人沒認出你吧。”
“生面孔,應該沒到過春崗。”阮別愁思索,“看她表情也不像認得我。”
還真是入場票,小卡做得挺精致,上面印有編號,顯得很鄭重其事。
難怪其他人求都
求不來,原來還真不是能輕易混進去的。
沈霏微的頭發沒包嚴實,毛巾要掉不掉。
阮別愁把票放到邊上,動作很自然地扯落了沈霏微頭上的毛巾,擡臂給對方擦了幾下,邊說:“那個人給了四張,說是如果長輩不去,票要妥善放着,切勿外傳。”
“挺講究。”沈霏微坐到椅子上,後仰着微微眯起眼。
“要給婷姐和十六送過去嗎?”阮別愁将吹風筒拉近,撥動掌心下濕淋淋的頭發,慢騰騰地吹。
“嗯。”沈霏微想起剛才她在浴室裏惦記的事,“我送過去。”
阮別愁不疑有它,冷不丁說:“姐姐,巧克力太甜了。”
“嗯?”沈霏微仰頭,笑說:“後悔沒給我留了吧。”
“沒,只是想說。”阮別愁捋着沈霏微的頭發,從發根捋到發尾,“半塊剛剛好。”
沈霏微沒聽出別的意思,“我本來還不舍得給你呢,別嫌了。”
吹幹頭發,阮別愁尋思沈霏微要給雲婷打電話,便替她把手機拿了過來。
太周到,沈霏微動都用不着動,小聲在電話裏問:“婷姐,方便過去嗎。”
幸好電話接通後,那邊連半點暧昧動靜也沒有,否則沈霏微立刻就會打消過去的念頭。
“什麽事,你說。”
“鄭月疑讓人送了入場票過來,我給你們拿過去。”沈霏微說。
“行,那你過來吧。”
沈霏微看了阮別愁一眼,拿到票就往雲婷和舒以情那邊走。
走廊上有點涼,她縮緊裹在睡袍裏的肩頭,連門鈴也不按,就等着雲婷給她開。
門慢騰騰打開,雲婷甚至還穿着外出的衣服,明顯沒有洗漱。她往沈霏微手裏看,側過身說:“進來坐坐?”
這正合了沈霏微的意,不過她還是小心地往裏瞄上一眼,才敢走進去。
只怪雲婷從來只在阮別愁面前遮掩,在她面前一貫的沒皮沒臉,她生怕看到什麽不該看的。
舒以情坐在裏面看夜景,聽到有人進門也不轉身。
雲婷關上門,然後從沈霏微手裏接過入場票,翻來覆去看了幾眼,說:“鄭月疑怎麽樣。”
“沒什麽稀奇的,人很大方。”沈霏微又說,“她邀請我和十一參加明天的私人聚會,聚會就在酒店裏,聽着是為了慶祝,她大概對盧森挺滿意的,看來那天的拳擊秀反響不錯。”
“明天是可以去看看,小心着點,她未必認得你們,但她手下有幾個是直接對接春崗的,如果那幾個人也到場,你們随機應變。”雲婷說。
“我知道。”
雲婷又說:“這次出去送畫,我和十六到她俱樂部附近走了走,撞見盧森了。”
沈霏微不意外,大概鄭月疑俱樂部的成員都住在那附近。
她輕皺眉頭,“原來你們已經見到他了,我還想着明天找機會跟他碰一碰呢。”
“我也沒想到,這不是湊巧麽。”雲婷展顏,“不過你明天還是可以找機會套套他的話。”
“你們跟他說什麽了,讓我有個底。”沈霏微打起精神。
“他比劃半天,後來我跟他說,直接講A國話就好。”雲婷輕哧,“他提到A國那邊發來賽事邀約,只是鄭月疑對安排不太滿意,似乎不想赴約,正巧他也不想回A國,于他而言,在A國比在這邊危險很多。”
想到在頂層游泳館時,鄭月疑和下屬的話,沈霏微說:“對,我有聽鄭月疑和她手下聊到幾句,鄭月疑明顯不想合作。”
“不過如果能成,倒也好,你可以順勢從她手裏要票,這樣,我就不用想理由把你和十一帶在身邊了。”雲婷戲谑,“省得別人覺得,我和十六控制欲太強。”
沈霏微先是一愣,然後才明白,原來雲婷是打了主意想帶她和十一去A國的。
雲婷轉而搖頭,“說笑,就算要帶你們去,也不會用這種方式,這次你能從鄭月疑手裏拿到宴會的入場券,已經很厲害了。”
“是嗎。”沈霏微抿起嘴唇笑,也覺得自己挺厲害的,“我猜你們應該摸透了鄭月疑的性格,就拿我和十一對症下藥呢,幸好是她先提出邀請,不然我還得變着法問話。”
雲婷可不會像阮別愁那樣,順着話茬誇她,“鄭月疑的脾氣不難猜,和我們之前觀察的一樣,她做人很大方。”
“嗯嗯。”沈霏微心不在焉。
站在窗前的舒以情忽然轉身,很直白地問:“還有話?”
沈霏微索性說:“婷姐,十一家人的事,你還記得多少。”
雲婷眉一擡,有點意外,“怎麽忽然問這個。”
“這不是因為你從來不提。”沈霏微思緒轉得快,飛快把鍋丢到阮十一身上,“十一這性子挺讓人擔心的,不知道是不是遺傳呢。”
雲婷看了沈霏微一陣,沒懷疑,畢竟她和舒以情也沒少因為阮十一的事操心。
她沉思了很久,久得有半世紀那麽長,久到沈霏微以為要聽不到回應了,她才很慢地說:“思田和玲竹都是性格很開朗的人。”
沈霏微怔住,第一次從雲婷嘴裏聽到這兩個名字。
明明挑起話的是她,如今她先不自在起來,目光往邊上一個閃躲,“不是遺傳啊。”
雲婷很突然地揚了一下嘴角,笑得苦悶,搖頭說:“遺傳不了。”
“啊?”
雲婷朝舒以情伸手,明擺着是在讨煙。
舒以情靜靜看着雲婷,竟然沒有回絕,稍作考量後,連煙帶着打火機塞向雲婷掌心。
“兩個女孩子,哪來的孩子,哪來的遺傳。”雲婷半低着頭點煙,“其實我也不清楚,十一這個孩子,是她們在哪個旮旯裏撿的。”
沈霏微聽愣了。
“反正就是剛出世就帶在身邊的呗,她們一向心善,可能是在垃圾箱附近撞見的,可能是在馬路上,可能是臭水溝裏。”雲婷起身推開窗,煙呼向窗外。
“可是,我聽十一說起過她媽媽啊。”沈霏微還是有點懵。
“親手養大的,不聽她喊一聲媽,那不是挺虧?”雲婷扭頭,“要不是你們到我手上的時候,都已經那麽大了,否則我也得讓你們喊一聲媽。”
沈霏微臉有點熱,又因為和阮別愁特殊的情感聯結,她深深地感受到哀傷。
她終于想通,為什麽阮別愁慣常只提媽媽,話裏從來沒有另一位。
原來兩位都是媽。
她轉而想,誰把那麽好的孩子丢了啊,為什麽丢啊。
“她們是……戀人啊?”沈霏微後知後覺。
“對。”雲婷有些悵惘,“我以前挺羨慕她們的,她們一直在一塊,不像我和十六,分開了很長時間。”
她停頓了很久,“我一開始沒跟十一明說我和十六的事,是以為她能看出來,又看在她年紀小,很多事情不好做得太明顯,省得她不自在。不過我後來才發現,她壓根看不出來,思田和玲竹大概也從來沒有直說過,我思來想去,索性就順其自然了。”
沈霏微沉默了。
“遺傳不了的。”雲婷沒抽幾口就把煙撚了,“在性格和長相上,十一和她們沒一點像。”
“那她們,怎麽走的啊。”沈霏微說得很隐晦,尾音帶着少許的哽咽,只有自己能察覺到。
“她們在境外沒的,托人把孩子帶給了鳳靜。”雲婷輕嘆,“等我想想,這事遲早得說,可能是在A國說,也可能是在去的途中。”
沈霏微不再問了,轉身時,胸口憋悶得好像溺在深海,有幽綠的海藻将她纏裹。
她想,十一是不是也常常這麽難過?
她的腦海裏,随即有數不清的問題遽然而現。
這些問題不立足于她自己,無一例外全是在阮別愁的立場上,才會有的疑思。
是她估摸着,阮別愁在懵懂歲月裏的種種困惑,和低落。⑩
各種各樣的“要如何”,和“為什麽”。
沈霏微走前把雲婷和舒以情房裏的巧克力順走了,她按了門鈴進屋,舉起收攏的五指說:“猜猜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