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隔間不算寬敞, 好在站兩個人綽綽有餘。
沈霏微背對着門,還沒換衣服, 正舉着兩只手盤頭發。她頭也不回,對進門的人格外信任,只問:“怎麽會關不上?”
“碰巧壞了吧。”
“那就別管它了。”沈霏微沒有多想。
阮別愁把泳衣挂起來,窸窸窣窣地脫下衣服,在脫換間,屈起的手肘和微微彎下的側腰,免不了碰到沈霏微。
體溫很短暫地接觸了一下。
沈霏微渾不在意, 還在盤頭發。
沒有鏡子, 她看不到自己哪裏沒捋好,而因為中途散下來一绺, 她盤得有點心煩,幹脆放開手說:“十一,幫我一下。”
頭發僅是齊肩的少女, 卻有着盤發的好手藝, 多虧了這些年沈霏微锲而不舍的求助。
沈霏微撐住膝, 微微低下點身,還保持着以前的習慣,總忘了阮十一已經和她齊高。
都怪阮十一初中時長得太快,快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雲婷和舒以情。
雲婷有時候會戲谑:“長這麽快, 晚上悄悄澆化肥了?”
阮別愁不太會應話, 下意識看向沈霏微。
雲婷又調侃:“你姐給你澆的?”
“我要是有那能耐, 為什麽不先澆自己身上。”沈霏微暗暗表示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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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厲害啊, 不過要是沒我和十六精心照料,可能也長不了這麽快。”雲婷擡手比劃了一下, 比到了自己的眉峰處。
“我也長了不少,怎麽不誇我呢。”沈霏微輕哼。
雲婷輕啧一聲,“這有什麽好誇的,鳳靜和沈承我還不了解麽,你就該是這個高度。”
“十一不該?”沈霏微問。
“該!”雲婷這一聲應得有點心不在焉。
當時不覺得奇怪,如今一回憶,沈霏微挺不解的。
雲婷的話很奇怪,就好像她只了解沈霏微的雙親,而不了解十一的,可她又曾篤信無疑地說,她熟識十一的家人。
難道雲婷說了假話?
沈霏微随之駁回,她是信雲婷的,雲婷沒必要在這件事上造假。
發絲落到別人手裏,似成了被撥弄的海藻,由此而至的陣陣酥癢,是晃蕩的漣漪。
這種感覺很舒服,很輕飄,很容易就能令人沉醉癡迷。
沈霏微半眯着眼,剛才無意間的碰撞她都沒有在意,又怎麽會介意此刻的親密。
“好了麽。”
“散開了,等會。”阮別愁說。④
和随手紮成一股不同,現在手邊沒有梳子,又要把頭發整整齊齊盤起,還得費點時間和心思。
尤其沈霏微還是自然卷,雖然卷得不是那麽明顯,有點像理發店裏吹出來的一次性卷發,顯得很柔軟。
“那不急,遲點出去也行,這會人少,還是熱鬧點好。”沈霏微語義含糊。
雲婷既然想她上來碰碰人,想必是預留了時間的,對方一定沒這麽快到。
阮別愁便也不急了,她盤得很慢,慢到像是刻意,尤像是根根發絲都想照顧到,捋得很仔細。
此事本也不煎熬,但親昵一旦變得漫長,又是在這麽安靜狹窄的環境下,沈霏微就莫名覺得,有那麽點……
不對頭。
尤其阮十一的碰觸,好像和以往略有區別。
很緩,很柔,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一個叫戀戀不舍的詞。
沈霏微手足無措,一下子就記起,在琴良橋的中學時期,那些同齡人所戲谑過的種種肌膚接觸。
在這個對性啓蒙的青春期,許多人連自己的取向都還沒摸索清楚,但那完全不影響衆人對肢體碰觸進行添油加醋。
饒是兩個人只是坐在一塊,都會引起此起彼伏的歡呼。好多人會把那個縮短的距離,當成是愛意的開始,也不管被調侃的兩人究竟存不存有那個心。
所以沈霏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應過來,這是阮十一。
不是別的什麽人,是阮十一。
沈霏微平複了心情,又問一聲,“十一,好了嗎。”
“快了。”
但發絲還在被牽動着,發根的癢有點像蟲,蛄蛹着往沈霏微胸口鑽。
沈霏微企圖不去多想,但為了提醒自己,她不得不默念起阮別愁的名字,一會念阮別愁,一會念阮十一。
連帶着以往給對方取過的花名,她都念了一遍。
可惜沒什麽用。
阮別愁的舉動,好像就是致力于讓她多想。
即便沈霏微沒有當過那些歡呼裏的主角,她也能在演員不完備的情況下,自導自演完一整套戲谑戲碼。
她自己添油加醋,自己在心下起哄,心底将那點觸感無限放大。
群演是她,主角也是她。
“好了。”阮別愁收回手。
這一刻,沈霏微才徹底平靜下來。
她想,一定是因為她平時在外太寡太獨,而又和阮別愁太過親近,以至于那些從未湧上過心頭的青春期騷動,像潰堤一樣淹了過來。
這種古怪的騷動來得太晚,全賴在琴良橋的時候,沒幾個人敢在沈霏微面前撒野,沈霏微也很少會把時間花在思索那些事情上。
如今悸動穿透嶙峋堅石,從裂縫處悄悄滋芽,沈霏微一個不經意,差點以為心口下開出了花。
好在她提醒了自己,這是阮十一。
沈霏微往頭上摸了兩下,看樣子阮別愁給她盤得還挺好。
她轉而又想,會不會是因為隔間太逼仄,也太悶了呢,所以她才會想到那些。
總歸現在平靜下來了,她窸窸窣窣脫下衣服,準備換上泳衣,也不管身後的人是不是在看。
就在她光着後背的時候,一個冰涼的觸感落在她的腰間。
太突然了,沈霏微花了好大勁,才忍着沒有抖上一下。
“阮十一,又幹嘛呢。”
“姐姐,你這裏的一道疤,還沒消。”
沈霏微在心裏哦了一聲,說:“消不下去了,幸好不是在臉上。”
倒也是,如果是在臉上,沈霏微怕是立刻就要去做祛疤手術,吵着鬧着都要去。
外面人沒這麽大能耐,而春崗裏的平常人自然不敢動沈霏微,能給她留下這麽一道疤的,就只能是訓練場裏那群沒輕沒重的大人了。
沈霏微不禁又想起以前的事。
是她受傷的那一天,那似乎是在學會用刀後,她第一次在搏鬥中拿刀。
就算只是試煉,只要有兵器在手,危險總是不能完全避免。
到底是第一次,沈霏微比平時更小心收斂,很擔心會将對方傷着,她就是自信自己會是在獲勝過程中無意傷人的那個。
可惜那天的對手不知輕重,且又是在雲婷的囑托下,需要使盡全力,去激發沈霏微的所有潛能。
所以刀就劃拉了過去。
刀還不是尋常的戰術刀,是能要人性命的。
血濺出來的時候,沈霏微還沒覺得疼,是遠處阮十一喊了一聲“姐姐”,她才後知後覺地捂向後腰。
一瞬間,沈霏微疼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那位訓練搭子也才反應過來。
同在場地中的陪練趕緊把刀往邊上一丢,扭頭大聲喊起宋雨澗的名字。
宋雨澗提着藥箱過來給沈霏微處理傷口,實話說這程度的傷她見怪不怪了,但偏偏是傷在沈霏微身上,邊上還坐着個目光灼灼的阮十一。
這可是雲婷和舒以情的大寶貝,又是被場裏不少人捧在手心上的,宋雨澗哪敢懈怠,就連紗布都剪得比平時用心,就差沒給她紮出個蝴蝶結。
沈霏微憋着眼淚,衆多感官在這一時間胡亂忙活着,無暇去處理其他信息。
等宋雨澗走開,沈霏微把衣擺放下,她才發現,阮十一正在邊上目不轉睛地盯着。
阮別愁一雙眼好似石化的鈎子,勾在沈霏微身上。
“十一,別看了。”沈霏微擠笑,“說說,我剛才厲不厲害?要不是我沒用盡全力,根本傷不着。”
阮別愁就看她,黑沉沉的眼睛裏藏了道不明的情緒。
“明明是我受傷,怎麽好像是你要哭了。”沈霏微平視起對方的眼。
“疼不疼。”阮別愁忽然出聲。
這是自那聲“姐姐”後,她說的第一句話。
是疼的,但這是在阮別愁面前。
沈霏微搖頭,下巴微微仰着,就算被傷着了,也好像很驕傲,“一般般吧,你還沒說,我厲不厲害。”
“好厲害。”
“我也覺得。”沈霏微點頭。
“以後不會讓你受傷。”阮別愁又說。
“哦。”沈霏微笑得更開了,這次是由心的,“真的假的啊?那你可得加點勁。”
“真的。”阮別愁應聲。
沈霏微沒太放在心上,久而久之,要不是洗澡的時候會摸着,她差點連自己有這麽一道疤都忘了。
這一天裏兩次回憶,沈霏微驚覺,原來她和阮別愁的共同記憶,有那麽那麽多,比她想象中的多得多了。
每一段記憶都深刻到難以磨滅。
沈霏微隐隐約約能理解,阮別愁不願分開的心情了,她們之間的親密,是任何所有都無可取代的。
這一點,她掩蓋不了,也不會去否認。
阮別愁收回手,沉默一陣才說:“十六肩膀和手臂上的紋身,是不是用來遮疤痕的?”
沈霏微覺得對方別有意圖,不過想想還是答了,“多半是。”
她偶然聽雲婷說起,舒以情受過很嚴重的傷,是伊諾力監獄裏面那個叫埃蒙科夫的人害的。
“怎麽了?”沈霏微轉頭,輕戳阮別愁腦門,“你不會想我紋個圖案蓋住吧。”
阮別愁搖頭。
“很疼的,再好看也不行。”沈霏微倒吸一口氣,就好像已經吃到了紋身的苦。
兩人換好泳衣,一前一後往池邊走。
這季節的室外泳池一定是冷的,幸好這是室內,不然沈霏微根本不會有下水的主意。
不遠處有提供水果和甜點,服務生徐徐走動,唯獨沒有除她們以外的客人。
沈霏微早就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準備,就算雲婷有所計算,也保不齊中途生變,今晚出來一趟,她就權當玩了。
只是她懶,睡在躺椅上就不怎麽動了,只偶爾吃一口阮別愁給她拿來的蛋糕。
餘光裏,泳池裏的人跟魚一樣蕩來蕩去,一下就沒了影,只留下丁點不太明顯的水聲。
阮別愁游了幾圈,似乎不覺得累,那盎然的精力潛藏在溫順又安靜的表皮下,根本不露底。
沈霏微漫不經心地瞄着,躺得有點發困,過了會,她蹲到池邊勾手,沖阮別愁說:“十一,來。”
那游着漂亮蝶泳的人徐徐靠近,兩只手交疊着擱在池邊,仰頭很平靜地看她。
有點像在課上時的标準坐姿。
沈霏微笑了,彎腰把一口蛋糕喂到阮別愁嘴邊,“歇一歇?”
阮別愁不着痕跡地咬起勺子邊,然後嘩啦一聲從水裏出來,裹上浴巾說:“好甜。”
“不喜歡?”沈霏微故意問。
“喜歡的。”
“你給我拿過來的,甜你也得吃。”沈霏微把玻璃盤子往桌那邊一推,“剩下的都是你的了。”
少女沒有半句怨言,捧起盤子小口小口地吃,模樣很乖。
等了近一個小時,入口處終于出現別的人影。
對方正在和同伴說話,頂着掩蓋不下的厭煩神情,顯得模樣有少許兇。
是個極高大的長發女人,看得出有練過,周身很緊實,就連臉上也帶着尋常人沒有的戾氣。
她像一只形體很流暢漂亮的豹子。
在對方進門的瞬間,沈霏微的目光便集中了過去,算是被形态吸引。
這種吸引,不是出自對外貌的欣賞,只因為,她見過這個人。
在春崗裏見過。
北市的訓練場時常外租,外租無非就是用于比賽,在外租期間,她遠遠地看到過對方幾次。
雲婷和舒以情曾将這個人指出來讓她和阮別愁認,只可惜此人露面的次數不多,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暫的一會,所以她印象不算深。
沈霏微明白了,平時跟奢侈完全不沾邊的雲婷和舒以情,為什麽會選在這家酒店下榻。
原來是因為,俱樂部的老板鄭月疑就在這裏。
不是朋友,鄭月疑是跟下屬過來的。
另一個人跟在後面點頭哈腰地露了臉,不停地賠着笑。
沈霏微突然朝阮別愁靠近,一副要去搶對方手裏飲料喝的模樣,嘴唇差一點就碰上那根才被噙過的吸管。
她很小聲地說:“看到了嗎,鄭月疑。”
阮別愁自然看到了,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把吸管口旋向了沈霏微。
沈霏微張嘴咬住,含糊地說:“我就知道,婷姐和十六從來不花冤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