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共處的這幾年裏, 沈霏微可能會迂回地表達回避,比如哼唧着不願意訓練, 比如總是遲一步起床,比如總喜歡把阮十一推到前邊。の
但她已經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堂而皇之地擺出脆弱姿态。
她連一星半點的脆弱情緒,也不會大方流露,她把自己心裏面最薄弱的那一處,很妥善地保管起來了。
阮別愁頓了一下,說:“姐姐, 你靠我太近了。”
沈霏微貼着阮別愁的後背, 她此刻的情緒太濃烈,根本沒注意到, 被她攀着的人有一瞬的呆滞。
“嗯?怎麽了呢。”
“我還病着,流感會不會傳回到你身上。”
“不會。”
沈霏微的腕子從對方五指裏掙脫,她摸向身前人的臉, 摸得毫無章法, 手指壓過對方的唇, 又從對方鼻尖上蹭過。
“這不是沒鼻音了麽,呼吸也不燙。”沈霏微又說。
阮別愁久久才嗯上一聲。
低低的,好像是從鼻腔傳出,聽着似乎又病回去了。
上了樓,舒以情神色冷肅地坐在沙發上, 忽然啪一聲, 她把什麽東西丢到了桌上。
那玩意沿着光滑的桌面滑出去, 堪堪停在桌子邊緣。
沈霏微這才知道, 舒以情揣在口袋裏的,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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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
黑沉沉一柄槍, 明明也沒走火,可它滿膛的殺機,全随着剛剛那一聲脆響震蕩開來。
舒以情果然早有準備,她藏在樓梯的拐角處,蓄勢待發。
“那個人說的話能信嗎。”沈霏微問。
“我會去查,是真是假,一查就知。”舒以情若有所思,想想又彎腰把桌邊的槍撈了回去,食指勾在扳機邊,槍身旋了一圈才緊握在手上。
“如果他有誠意,一定會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沈霏微再問。
舒以情點頭,起身說:“你們跟我來。”
沈霏微回頭看向阮別愁,在這惶惶時刻,她的目光總會不由自主地追蹤起阮別愁的身影。
沒等她給出任何訊息,兩人便一個對視,好像事先約好的。
任何時候,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都總能很輕易地透露出一個人心底最深的倚賴。
沈霏微不可否認,她和阮別愁是有默契的,她心裏的不安,随着這默契的一眼漸漸消弭。
對視不只是對視,更是共勉。
兩人跟了過去,在徑直穿過走道後,竟是第一次邁進那片她們從未涉足過的區域。
這是雲婷口中的禁地,也是舒以情每天會花大量時間待着的地方。
沈霏微有點懵,尤其在看到堆了滿屋的畫架和顏料後,一時間想不明白舒以情的用意,舒以情總不能是喊她和阮十一來當模特的。
畫室窗戶大敞,風往房中灌,将各類用材的氣味沖得很淡。
屋中明亮,怪的是除門窗那兩堵牆外,其餘兩面牆上竟都挂了極厚的窗簾,乍一看有幾分像舞臺幕布。
可是這房間空出來的地方,根本不足以搭建舞臺,牆的另一邊,分明是舒以情和雲婷的房間。
窗簾挂在了不屬于它們的地方,理由不難想,必是為了遮擋什麽不好見光的東西。
“這是?”沈霏微怔住。
舒以情下巴一擡,努向窗戶那邊,說:“去把窗簾拉上。”她轉而打開了燈。
阮別愁走去拉攏窗簾,窗簾的遮光效果太強,就算頭頂上白熾燈開着,房間也不如剛才亮堂。
就在窗簾并攏的那刻,舒以情走向另一側牆邊,驀地揭開垂簾,讓底下的隐秘無處遁形。
乍一看,沈霏微以為,那是什麽別出心裁的牆紙,因為每個邊框中的畫面,幾乎都是靜止的。
那是……
滿壁的顯示屏,所有的屏幕都是接通了電源的,無一例外都在觀測春崗中心街區的某一處。
要麽是陰仄的窄街,要麽是因為漏水而分外潮濕的巷道。
舒以情把另一面牆上的幕簾也揭了,她手裏還拿着槍,擡臂做出開槍的架勢,槍口直指有盧森出沒的那一面屏幕。
盧森的帽檐壓得很低,監控中看不到他的臉,他似乎是看着鞋尖在走路。
良久才看出,盧森在往北市走,只是北市似乎不在舒以情的監控範圍內,等他徹底離開中心街區,這挂滿兩面牆的屏幕便失去了用武之地。
沈霏微終于見識到“禁地”的意義,正如林曳是西市的眼,舒以情和雲婷也在時刻注意着,中心街區人員的動向。
難怪,昨晚在她提起被跟蹤的事後,舒以情直接踏進了畫室。
“夜裏人多,他還刻意繞開了監控,防不勝防。今天北市那邊來消息,讓我多留意,我是看着他過來的。”舒以情冷冷一嗤,“好了,北市那邊不歸我們管,如果有變故,那邊會通知。”
沈霏微不禁想起,她和阮別愁初來春崗的那一天。
也許在踏進這片土地起,她們二人便被定格在雲婷和舒以情的視線內,所以在那幾天裏,她謹防着的一切危機,都沒有出現。
“姐,我想看看那份檔案。”
在舒以情面前,沈霏微哪敢直呼十六。
舒以情只是睨她一眼,沒拒絕,在保險櫃裏取出那份檔案。
檔案中,剩下不到十份紙質資料,剩餘的人都沒有出獄。
這些人,判下來的罪狀大為相似,入獄前都存在不同程度的可疑軌跡,排查起來并不容易。
舒以情抽出奧萊曼的那份檔案給她,說:“這個人離出獄還有三年多,等不了,我和雲婷得準備一下。”
“準備什麽?”沈霏微捏緊手裏那份紙,将那張臉重新記下。
在以前,沈霏微從不覺得這複印件有什麽不好,此時不由得挑剔起這過于失真的畫質。
她想看得更清楚些。
“去A國。”舒以情沒隐瞞。
沈霏微的心跳越來越烈。
她想去。
“不過在去A國前,或許得先去金流一趟。”舒以情伸手,把那份檔案要了回去。
大約過了幾秒,沈霏微才有所判斷。
“找那個地下俱樂部的老板,鄭月疑?”
在涉及舊仇的事情上,沈霏微會因為忽然激昂的情緒,和過快的心率就鈍了思緒,她總得多花一點時間來捋清楚脈絡。
“嗯。”舒以情看向沈霏微,“會會她。”
換作平時,舒以情多一個字也不會說,她大約看到了沈霏微的低落,思量了一陣,才把掌心蓋到對方發頂上。
很輕地壓了一下。
平時總是冰冷的人,忽然散發出淺顯易懂的善意。
太珍貴,太容易引人動容。
沈霏微的心微微一滞,酸楚越發泛濫,她輕聲問:“我去嗎。”
舒以情沒應聲。
“我想去。”
如果是在雲婷面前,沈霏微的“想去”會直接變成“要去”。
“我得和雲婷商量。”舒以情擺手讓沈霏微和阮別愁走,槍往兜裏一揣,起身把那大幅簾幕挂了回去。
沈霏微只好轉身走開,她的要求是蠻多的,其實想想,雲婷和舒以情已經夠關照她了。
離開金流後,她沒少反思過去,但因為有雲婷和舒以情在身後挺着,又有阮別愁慣着,她還是習慣于索要和接受好意。
在金流時,她是上城的公主,在春崗就是貧民窟公主,她總是不滿,總是有很多的要求和奢盼。
但她不悔過,不滿也挺好的,得有不滿,才能向上。
雲婷和舒以情不慣沈霏微,自有人慣。
在出了房門後,阮別愁難得地問了一聲,“姐姐,你想去嗎。”
“哪裏?”沈霏微失落未消,胸口像堵了東西。
“金流,A國。”阮別愁果然最懂沈霏微的心思,沈霏微心裏想的,她一個不落。
其實沈霏微知道,去A國的事大概輪不到她,且不說奧萊曼還有三年多才出獄,她沒理由占用雲婷和舒以情辦正事的時間。
不過金流的話,她的确是想去的,她想從盧森的口中,得知更多關于奧萊曼的事。
在沒聽到沈霏微回答的情況下,阮別愁自顧自地說:“姐姐想的話,我去問問婷姐。”
這事确實由阮別愁來提最适合,倒不是因為雲婷偏心,只是阮別愁從來沒有表露過分毫的物欲,就連在其他方面,也好像很淡泊,很安于現狀。
雲婷很平等地對待兩個孩子,正因如此,她才更傾向于,不假思索地答應阮別愁的請求,就算請求再過分。
就好比聚少成多,小請求成大請求。
沈霏微走回卧室,伏在床上不動,散在臉側的頭發遮了視線,說:“不用。”
“真的不用?”
可能是沈霏微的樣子有點蔫,阮別愁也有幾分難過。
“真的。”
阮別愁當對方是在說假話,她很清楚,這件事于沈霏微而言,意味着什麽。
時間淡不去徐鳳靜和沈承烙在沈霏微心口的疤,它們反而像瘡疤增生那樣,越壘越大,壓得沈霏微喘不過氣。
年年月月的相處,兩個人同樣惶惶度日,她們就好像共用着同一顆心。
阮別愁深谙沈霏微的憂懼。
過會兒,沈霏微手背有點冰,有柔軟的東西猝不及防地靠近。
她指尖微微一抖,目光從遮着臉的發絲間穿了出去,看到是阮別愁把臉貼近。
很親昵的姿态,卻比三年前多了幾分邊界意識。
阮別愁不臉貼臉了,改将臉貼向沈霏微的手背,氣息掠過沈霏微的皮膚。
沈霏微尋思了一下,決定不抽回手,只說:“阮十一,幹嘛呢。”
她明知故問,畢竟在很久以前,阮別愁就會用這種方式來安撫她的情緒。
雖然說,安撫這個詞用在阮別愁身上尤為別扭,但沈霏微在心底承認,她的确有被安撫到。
“我去和婷姐說。”阮別愁直起身,拉開了距離。
熨燙的氣息離開手背,竟還讓沈霏微有些許不适應。
她把原因歸給秋季,只怪秋季轉涼,而她上輩子一定是怕冷的動物,被溫暖養刁了。
“那你去說吧。”沈霏微的低迷只會存在很短的一陣,她坐起身去碰阮別愁的臉。
那麽冰的臉,那麽冷的表情,怎麽會有那麽灼熱的氣息。
阮別愁冷不丁被摸了一把,在一秒屏息後,胸口下的心有點喧嚣。
砰砰。
她莫名雀躍,心髒泵血加速,甚至于擔心,沈霏微會聽見她的心跳。
阮別愁還是搞不懂,這種雀躍究竟指向什麽,但她清清楚楚知道,它來源于親密,限定詞是沈霏微。
“婷姐會答應的。”她說。∞
直到夜裏,雲婷才從西市回來。
雲婷風塵仆仆,疲乏肉眼可見,她回來便咕咚灌水,像是渴了一整天。
舒以情從畫室出來,朝雲婷勾了一下手指。
正觀察着呢,沈霏微還沒來得及出聲,就看見雲婷和舒以情一起進了房。
半掩的門裏傳出不太明顯的動靜,好像耗子打架,然後一聲吸氣從門裏傳出。
舒以情很冷地說:“雲婷。”
動靜沒了,沈霏微聽得有點面紅耳赤,心裏嘀咕,這兩人該談點正經事了吧。
過了很久,雲婷終于從房裏出來,她嘴邊的笑意很深,一下就滌淨了疲乏,又開始喝水。
沈霏微掂量着時機差不多了,就去推阮別愁的肩。
坐在桌前的少女正在寫題,筆下的式子已經列了大半,被打斷也不惱,只是摘下耳機,靜靜看向沈霏微。
“該你出面了。”沈霏微彎腰,冰涼的手指沒什麽分寸地往少女臉頰上摸。
在阮別愁面前,她向來不注重什麽分寸,繼而又說:“不成事就哭着回來見我。”
不是要挾,其實沈霏微不抱什麽希望,只是因為阮別愁誇下了海口,她忍不住調侃一句。
阮別愁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竟還答應了。
一個坐在房裏聽,一個往外走。
外面,雲婷已經放下杯子,看似是喝夠了。
“婷姐。”阮別愁說。
雲婷挺意外的,畢竟平時沒事的時候,阮十一可不會主動找她。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飽含興味地瞥向阮十一身後的那扇門,坐下一擡下巴,示意對方說事。
阮十一便說:“盧森拿到聯系方式,這兩天應該會回金流吧。”
“已經走了。”雲婷兩腿一疊,很舒适地往後倚。
“你和十六是不是打算去金流,和那位老板碰一碰。”阮十一很直接。
雲婷笑了,朝對方身後指去,說:“你姐讓你來問的,是不是?”
“是我想知道。”阮十一沒把人供出來。
她神色認真,語速上也毫無差池,沒有洩露半點她和沈霏微的約定。
雲婷擺擺手,“本來就打算帶你們一起去,別打聽了。”
阮別愁成事了,沒什麽表情地走回卧室,但在迎上沈霏微視線的一刻,什麽波瀾不驚,什麽游刃有餘,全都改頭換面變作乖鈍。
“姐姐,婷姐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