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又一年秋老虎。
天光流炎, 危樓擠攘的春崗悶不透氣,如同巨大熔爐, 要把人通通燎成焦骨。
偏這也是春崗一年裏最明媚的時節,暗溝明渠似乎都能被照到。
那些活在陰暗處的蛆蟲,只能遁進泥裏,讓春崗有機會營造出欣欣向榮的假象。
那天出門,沈霏微單手抓着還帶濕意的頭發,急慌慌地推另一人上車。
她繃緊身往影樓門裏睨,依稀看見兩個人影疊得很近, 似乎是在接吻。
晨練後特地洗過的頭發帶着香氣, 随她一扭頭,發梢的水珠便甩到車裏人的臉上。
阮別愁擡手抹開。
也不知道是不是雲婷和舒以情太含蓄內斂, 這些年,兩人間的一些親熱舉動,一次都不曾在沈霏微和阮別愁面前公然展示。
沈霏微目光受燙, 心想, 雲婷和舒以情多半只是假意含蓄, 尤其雲婷。
大人的事,誰知道呢。
夏天的豔陽來得早,才過七點,就已經有些刺眼。
沈霏微琥珀色的眼迎光眯着,被赤日當頭一照, 耳畔緋紅便無所遁形。
時間還是當年那只青面獠牙的獸, 大快朵頤地吃去了她輪廓上的最後一絲稚氣。
她的漂亮與內斂一詞毫無瓜葛, 卻也到不了張揚的地步, 大概因為太自在從容,所以在人群中總能被一眼望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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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樓裏的兩個影子還沒分開。
沈霏微察覺車裏人想探頭去看, 趕緊遮起對方的眼,邊說:“往裏挪挪,我要上車了。”
正如三年前,那服裝店老板所說,這個年紀的小孩長得快。
果不其然,車裏人已在不知不覺中,一改當年的豆芽身量。
阮別愁坐在車中,模樣亭亭,長了張一看就是獨來獨往的臉,好看是好看,卻也不像活人。
大約因為臉上帶着病色,不露笑的樣子又很沒人情味。
聽到話,她和從前一樣,有求必應地挪了進去,不出聲,也不遲疑。
就仿佛,時間只在她輪廓上烙下了明顯痕跡,她的心滞留了。
沈霏微心有餘悸,攥着沒幹透的發尾甩上幾下。
“姐姐。”已不能稱作小孩的少女,放輕聲說:“放學我去找你,我最後一節是體育課,能早點走。”
“好哦。”沈霏微其實壓根沒聽清,只是下意識答應。
她還惦記着剛才撞見的熱吻,臉很臊,雙耳的燙意竄上頭頂,頭也便昏了。
上車後,沈霏微一如既往地靠起車窗閉眼,借機小睡。
阮別愁當對方聽進去了,她不睡,從包裏取出耳機,不聽歌,聽學習資料。
說起來。
從橋初到橋高,兩人的同窗幾乎沒有變動,聽來聽去,總是那幾個熟悉的名字,除非有從琴良橋外轉過來的。
人員流動過于穩定,在琴良橋絕非好事。
在這樣的境況下,學區太容易形成派系,會有當頭的,也會有從頭到尾飽受欺淩的。
學校有意介入,屢屢打壓,屢屢重演。
沈阮二人完全在派系之外,她們本就不想沾染這些,外人又不敢施壓,只因為她們背後是雲婷和舒以情。
在校幾年,雲婷和舒以情為她們提供了莫大的便利。
直到下車,沈霏微睜眼,才隐約想起,阮別愁似乎說了什麽話,但對方沒有再提,想必不太重要,她也便不問了。
所以上午放學,阮別愁如約摸到了高年級教學樓,她倒是能早退,沈霏微卻被人攔住了。
一如在橋初的時候,沈霏微還是坐在窗邊,一個一眼就能望見的位置。
她格外喜歡臨窗座位,只圖光線好,有陽光時,半邊身都是暖的,伏在桌上便昏昏欲睡。
教室裏,沈霏微兩條腿閑閑适适地伸得很遠,她往後一個仰身,前兩個椅子腿便高高翹起,和站在她桌前的人拉開了距離。
男的雙臂撐在沈霏微桌上,身往前湊,看起來氣焰還挺嚣張,其實一開口就露了怯,沒底氣地問:“最後一學年了,要不要接觸一下呢。”
其實阮別愁話已經到嘴邊,聞聲撤了兩步,像影子一樣,幾乎與牆面融合。
她沒露面,也沒喊沈霏微。
窗裏坐着的人笑着問:“你誰。”
她按得手裏的水性筆咔噠直響,筆尖間歇從筆管裏冒出。
“就……”
明明一個班的,男的聽沈霏微這麽問,一時間不知道怎麽答。
沒等對方磕磕巴巴磨蹭完,沈霏微冷不丁伸手,筆尖戳在男生的脖子下方,紮得對方不得不往後撤步。
還留在教室裏的人哪敢作聲,窸窸窣窣收拾完東西,鴕鳥似的從前門離開。
“有這個時間,怎麽不多學習?”沈霏微環臂,話裏有幾分揶揄。
“可是好多人想追你啊。”男生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好像腦門被撅了一蹄子。
“我知道,可關我什麽事呢。”沈霏微猛地一收腳,椅子腿吭地落回原位,抿嘴笑笑,“你走吧。”
男的吃了癟,臉都怒紅了,卻壓根不敢還嘴,也還是不走。
沈霏微便托住下巴,不停按動手裏的筆,雙眼已經露倦,思索要不就別給對方砌臺階了。
牆柱後的人藏得嚴實,其實難得見到沈霏微這麽不耐煩的一面。
阮別愁覺得新奇,目光很無意地流連在對方側臉上。
那一處頰邊,有一個被手壓出來的紅印。
幾年相處,其實不難發現,沈霏微就是輕磕輕碰都會紅的體質。有時候紅得過于莫名其妙,讓人忍不住遐思,怎麽會紅呢。
只消一尋思,阮別愁的目光便會變得格外專注,好像在尋根究底。
她摸不清,心裏頭抽芽吐綠的是什麽情緒,只隐隐能從中提取出幾分雀躍。
是因為姐姐吧,她想。
她确信,沈霏微是她整個年少裏最光鮮的記憶,雀躍正源于此,它雖然陌生,卻有理有據。
“還杵着?”沈霏微訝異,嗤地笑了。
阮別愁被心裏吐綠的芽勾了一下心尖,有種難言的焦灼催促她出聲。
她不懂,但還是很刻意地露了面,頂着病容在窗外說:“姐姐,回家。”
沈霏微愣愣扭頭,沒料到阮別愁會來,她立刻拎包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這時,沈霏微才想起,她在車上沒聽清的那句話。
哦,還有雲婷和舒以情亂了她思緒的親昵。
“來這麽遲。”沈霏微故作平靜。
一人裝模作樣,另一人不着痕跡地撒謊。
阮別愁說:“寫了點作業,耽擱了。”
沈霏微是信的,想想卻說:“下次你還是別來了。”
如果她有聽清,就根本不會答應。
阮別愁很明顯地慢了一步,沉默得好似賭氣,始終不給回應。
但她的沉默并不少見,可以說少言少語才是常态,如果她以沉默作為回絕,多數時候都不會被察覺。
沈霏微便是這麽疏忽的。
林曳的車停在老地方,似乎等了有一會了,所以新泡的熱茶已快要見底。
上了車,阮別愁主動挪到最裏側,到底是長開了,眼裏的情緒也比年幼深。
她似乎在情緒表達上摸到了少許門道,至少在表達不悅時,更容易為人知道。
“怎麽了呢。”沈霏微坐上車,“生病難受?我流感的時候你非得黏我,現在輪到你了。”
過了有半分鐘那麽長,林曳的茶快咽完了。
很突然的,阮別愁來了一句,“姐姐,能商量個事麽。”
在沈霏微印象裏,阮別愁極少會出聲讨要東西,每每開口,就好像特地掂量過的那樣,總是旁人勾勾手指就能實現的。
不給人添麻煩,似乎已經成阮別愁的準則。
“你說。”沈霏微犯困,心說要不她直接答應得了。
“你還是讓我去找你吧。”阮別愁是思索過的,語氣鄭重而平靜,“我想和你像婷姐十六那樣,可以總在一塊。”
正在喝水的林曳,冷不丁咳了個地動山搖。
沈霏微徹底吓清醒了,瞪直眼,半天給不出答複。
時間在阮別愁身上流淌而過,将她沖刷得幹幹淨淨,不餘丁點水痕,她的澄澈一如從前。
不過還是有些變化的,沈霏微想,就比如長嘴且說話直白這件事。
其實在上學之後,兩人能黏在一起的時間少之又少,在視線之外的阮別愁究竟是什麽樣的,沈霏微也不敢萬分确定。
她只清楚,阮別愁還是會用慣常的方式,在和她說話時,目光專注得幾近冒昧。
偏偏一雙眼很亮,幹幹淨淨,不摻半絲雜質。
沈霏微又不由得感慨時間,時間過得太快,快得孩子都會說胡話了,什麽像雲婷和舒以情那樣,那是……
能直接說出來的嗎。
沈霏微耳朵尖有點燙,捂起後不由得抱怨雲婷和舒以情。
她想,一定是那兩人太故作含蓄,幾年下來,硬是沒在阮別愁面前明示過關系,才讓阮別愁有機會冒出那套說辭。
“十一啊。”沈霏微讪讪。
阮別愁還在等她回答。
“別看我了,十一。”沈霏微挨着窗合眼,沒想好怎麽說。
林曳往後打量了幾眼,連抽數張紙巾,把茶水擦擦幹淨。
阮別愁還真的沒再接着看,在沈霏微面前,她總能做到言聽計從,和以前無差。
良久,林曳才啓動車子。
沈霏微暗暗睜眼,睨了眼邊上那一言不發的人。
在她看來,阮別愁微微低頭的樣子格外溫順,模樣是內斂秀氣的,似乎毫無鋒芒。
好在阮別愁沒學舒以情陰沉的那套,如今單是擺出一個姿态,就極具迷惑性,活成了許多人中學時會喜歡的樣子。
尤其橋高校服好看,一改初中部的寬大拖沓,變成了黑白配色的襯衫和膝下半裙,極具觀賞性。
阮別愁似乎察覺不到注視,從包裏摸出耳機和巴掌大的單詞冊,開始背單詞。
不纏着她答就好,沈霏微松了口氣,不過她感覺阮別愁還是不太高興。
就是直覺。
“十一啊。”她喊了一聲。
阮別愁戴着耳機,大概沒聽到。
實話說,雲婷給她們取的這兩個名字,起初時沈霏微還叫不順口,後來天天聽、天天喊,她差點忘了阮十一的本名其實是阮別愁,也快忘了自己就是沈霏微。
上城蓋給她的那十五年的烙印,最終還是淡成了一道光影,她得在記憶裏打着燈籠尋,才能令沉寂的心潮驚起些微不可察的波瀾。
她會悵惘,但已無不安。
這些平平穩穩的時光日複一日,沈霏微有時候總以為,那些年時日已久的創傷,其實不過是她少女時代裏天馬行空的幻想。
只可惜現實是血淋淋的,她沒法讓自己順理成章地溺在安穩裏,因為徐鳳靜和沈承已再無歸途,而施遠駒也真的死了。
遺憾的是,多年過去還是一無所獲。
那個人将惡意收斂,和此前潛伏的那十幾年一樣,似乎又在窺尋時機,好将獵物打個措手不及。
所以沈霏微偶爾會掰着手指頭算數,算當時的檔案中,有幾個已經出獄,有幾個将要出獄。
她得常常在安寧之中,警醒自己。
車晃晃悠悠開回下城,林曳還是穩得一如既往,叫車上的人昏昏欲睡。
沈霏微半夢半醒地倚了一路,等林曳一聲“到了”落在耳邊,她才意識到,阮別愁一定火氣正盛,氣得甚至沒将她推醒。
那還留着一刀切的女生,窸窸窣窣地收好了單詞本和耳機,不作聲地在另一側開門下車。
阮十一是真的長大了,一個念頭利箭般紮上沈霏微心口,不知道怎麽的,她有點不舍。
開了卷簾門,沈霏微率先進屋,不明白這在自己眼皮底下長大的小孩,氣性怎會變得這麽大。
此前雲婷還說,阮十一跳了級,跟着也好像一舉越過了叛逆期,任何令人頭痛的舉動,她都沒有做過。
沈霏微想,這叛逆期怕不是沒有,只是姍姍來遲。
她先行上樓,将木梯踩得很響,心也砰砰直跳。
換作往常,阮別愁早跟上來了,誰知,少女遲遲沒有擡步,好像在很刻意地拉開距離。
沈霏微有點納悶,被阮別愁追逐了三年,一有變故,不自在的竟還是她。
她承認自己不好伺候。
直至沈霏微走上三樓,樓下的卷簾門才嘎吱聲落下,随後上樓的人腳步輕盈,悄無聲息。
沈霏微确定,阮十一就是生氣了。
樓上,雲婷已經備好飯,正查看新收到的資料。
舒以情坐在邊上,手裏是當年的罪犯檔案,只是和當時相比,她手裏這沓紙顯然薄了許多。
那些被排除了可能的,早被她放進機器粉碎。
沈霏微一愣,走上前說:“又有誰要出獄了?”
“已經出獄了。”雲婷輕抖手上的行跡報告,“那邊的人發給我的,沒什麽出奇,出去後他便頻繁出入各種場合,不像我們要找的人。”
當年一番推斷,她們得出結論,那個人即便是在伊諾力監獄裏,也能做到只手遮天。
而他惶惶入獄躲藏,明顯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到了出獄那天,未必敢堂堂皇皇露面,說不定還想再進去一次。
三年過去,沈霏微已不會再因為一份調查報告熱忱振奮,她低頭掃了兩眼,說:“看來不是他。”
舒以情抽出此人在檔案袋中的那份資料,用紅色馬克筆毫不留情地畫了兩道。
餘下的罪犯寥寥無幾,一只手就能數完,只是藏在背後的那個人,做事太過隐蔽,以至于她們始終沒有頭緒。
“再看看吧。”沈霏微說。
雲婷收起資料,“擦擦桌子吃飯。”
沈霏微下意識看向卧室,以往都是阮別愁擦的桌子。
雲婷也挺詫異,眉一挑說:“這是怎麽了,剛開學那陣不是挺開心的麽,怎麽這就蔫了?”
沈霏微睨着雲婷,不明不白地丢出一句:“說起來,你們才是這個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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