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Chapter4
【The third seven days.】
“最近讀了幾本書,頗有感悟。
好像所有可歌可泣的故事中,總要有兩個相互羁絆糾葛的靈魂,才能達成一種足以撼天動地、難以逃脫的宿命感。
宿命,宿命……
大概是你無論如何選擇,都将走向既定的結局。
我不太喜歡這種說法——
就好像我的一生被窺探着走向滅亡,最終流于紙面供他人诟病。
如何打破‘宿命’?
在絕望的吶喊聲中擡起頭來,如果終究要死去,那就高昂地死去,慘烈地死去,熱切地死去!——致每一個黎明前行者——《反侵略宣言》。
Step out of the dawn(踏出黎明).”
***
黎明時分,查德爾和赫伊完成了黑夜與白晝的交接儀式——赫伊在桌邊吃着查德爾為她準備的早餐,查德爾遵循着血族的作息規律進入睡眠。
赫伊默默把面包和牛奶咽下肚,輕輕吐出一口氣,她其實沒多少胃口,但她需要能量。
她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查德爾已經睡着了,他睡得很板正,筆直地躺在床上,雙手交疊在胸前,連呼吸都沒多少起伏,不仔細聽的話都會懷疑他是否還活着。
他睡着的時候倒是比醒着的時候更符合吸血鬼的形象。赫伊想。
赫伊收回目光,對着厚重的遮光窗簾發起了呆,雖然查德爾說如果她覺得悶的話可以拉開窗簾看一看弗諾曼特死氣沉沉的森林,但她還是不想打擾查德爾。
查德爾說日光的确會給血族帶來傷害,但只要不是直線且長時間的接觸,并不會有太大危害,比起坊間流傳的《吸血鬼列傳》對血族誇大其辭的描述,血獵內部必修課程中《血族年史》才是一部真正的有助于其他族類了解血族的讀物,不過不知什麽原因這本書并沒有得到廣泛的傳播,以至于讓人族對血族産生了諸多誤解。
對于未知的事物,人們往往最直接的感受就是恐懼,這一點在人族對血族的認知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血族并不是饑不擇食的野獸,正相反,大部分血族其實很在意自己食物的質量,不會瘋狂到随便抓一個人就上去啃,高傲的血族絕不會做出這麽沒有涵養的事情,但如果餓極了則另說。
赫伊對弗諾曼特死氣沉沉的森林沒有興趣,倒是對查德爾放在桌邊的《血色公約》産生了濃厚的興趣,她撥開了臺燈,側身擋住了臺燈的光芒,伸手拿過了那本血族至上權威的書籍。
赫伊翻開扉頁,入目便是一串醒目的用黑色墨水寫在書名之下的字母:腦子是個好東西。
赫伊眉眼一彎,差點笑出聲,她不用猜就知道,這肯定是查德爾的手筆,她甚至能想象出他面無表情寫下這句話時的樣子。
她又翻了一頁,是《血色公約》的前言,密密麻麻的字母足足寫了五六頁,通篇都在陳述血族的無上地位,以及《血色公約》存在的必要性、前瞻性和頒布的權威性,前言的最後一頁末尾空白處,有一紅一黑兩個不同的筆跡,上面一句話是紅色墨筆寫的,大概意思是贊同前言所陳述的內容,下面一句是黑色墨筆寫的,只有兩個單詞:Wake up(醒醒).
黑色的筆跡與扉頁上那一句話的字跡如出一轍,出自同一人之手,顯而易見都是查德爾。
赫伊盯着那兩個單詞看了好半天,不禁想起了在廢棄教堂中查德爾同她說的那番關于他母親的話,所以,他如此抵觸這個公約,是因為母親不幸的遭遇嗎?
赫伊的指尖撚着書頁,她回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查德爾,無聲嘆了口氣。
她粗略地翻了翻整本書,發現每一個條約旁都有紅色墨筆的批注,說是批注也并不完全準确,因為紅色筆跡大多并不是對條約的解釋說明,或是發表自己的見解,而是吹捧和恭維,在赫伊看來,這更像是盲目崇拜,和聖教堂裏的那些狂熱的教徒沒什麽不一樣。
而這些醒目的紅色批注中,零星地穿插着黑色墨筆的筆跡,那黑色的筆跡猶如帶着勁鋒,言語犀利,字字珠玑,一針見血地反駁着紅色墨筆的字句。
開篇就有這麽一段——
[血色公約第一條:血族是一個絕對自由的、完全單一的、擁有高度文明的種族。釋解。]
書頁空白處的紅色注解:種族和文明并非絕對的對立,一個國家的文明往往受多重因素影響,很難達到人人認可的高度文明,而血族則完全規避了這一弊端,認同程度體現着文明程度(注),由此可見,所有的血族公民都以擁護血族正統為己任,那這就是人人認可的高度文明。
查德爾在這段話底下寫到:我想人類給高度文明下定義的時候一定忘記通知血族了,不然我還以為太陽系圍着羅曼維迦(血族聖宮)轉。
赫伊想了想,拿過一旁的筆蘸了一點墨水,待墨水風幹了一會,沙沙寫下一句筆跡很淺很淺的話:日心說經過3個世紀推翻了地心說,認知的發展何其緩慢,生命只是時代的流沙,英雄只有在後世才被稱為英雄。
寫完這一段話,赫伊輕輕放下筆,她仔細将書中查德爾的筆跡都看了一遍,得出了一個結論:《血色公約》是倨傲者潛移默化的愚昧。
這個世界總是不乏有這樣的人,無關種族,無關國別,造了條小船就以為自己征服了大海,揚起了風帆就以為自己掌握了自然規律,于是理所當然的開始發號施令,把“小船”和“風帆”當作乘風破浪的人生真谛,并試圖讓所有人都贊同推崇這套理論。
而這世上所謂理論千千萬,到底誰的更勝一籌衆說紛纭,争端由此展開,溫和的、暴力的、迂回的、直接的等等等等,就好比如今時局常說的“意識形态”,時人各執己見,說着“互相尊重”又都毫不猶疑地架起了大炮,把文明野蠻抒發得淋漓盡致。
雖然凡事不能一概而論,但他們處于這個時代之下,這樣的社會之中,便不得不面對黎明前極致的黑暗,更要勇敢而無畏地追逐着地平線盡頭的曙光。
所以,他或是她從來不是一個人,不是第一人,也不會是最後一人。
赫伊合上《血色公約》,把它放回原位,她關上臺燈,起身出了閣樓。
白晝下的帕特裏克古堡寂靜異常,長長的廊道幽深昏暗,只有高高懸在牆壁之上的格窗灑下的不足半英尺的光影,那微弱的太陽光甚至落不到地面就被黑暗吞噬了,只見浮塵在暖光中緩慢地游弋,偶有微風拂過,浮塵便輕快地打了個旋,悠然翩跹,隐沒在格窗兩側的獸頭壁挂虎視眈眈地注視着這一方光明,如同冷酷的衛士,仿佛只要有一寸光明逾越,就會被它們毫不留情地吞吃殆盡。
赫伊輕輕地關上房門,沒有發出丁點聲音,她看着一個個格窗透進來的光影,無形間指了一條路,左右兩邊的廊道最後一個格窗的位置都正好對着樓梯口。
查德爾說日暮前的帕特裏克古堡是沉睡在森林深處的野獸,只要不驚醒它,就不必畏懼,這個時候血族都在酣睡,也是古堡中的血仆們難得的自由活動時間,但要切記不可制造大的動靜,沒有人喜歡睡覺的時候被打擾,尤其是五感靈敏的血族,他們會在睜開眼的那一刻将獵物撲倒在地,用森森獠牙懲罰不懂規矩的人類。
這話也許有誇張成分,起碼赫伊覺得查德爾不會,那位美麗的、善解人意的斯卡娅夫人也不會,但還是對她起到了震懾作用,她每一步都走的極輕,用她平生以來最溫柔的步伐,走出了步步生蓮的飄逸之感,托查德爾的福,不然她這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還能有這麽淑女的一面。
查德爾在睡覺前把古堡的內部構造簡單地描述給了赫伊,告訴她每一個血族休息的房間都在哪,只要留意避開這些房間,就不會遇到麻煩,抛開令人跼蹐不安的血族,帕特裏克古堡倒是一座十分有參觀價值的哥特式建築。他還體貼地為她規劃了一條解悶路線,如果她實在無聊的話,可以适當地在古堡裏走走看看,中午的時候,她還可以在廚房美餐一頓,古堡的廚房會在白天專門為血仆提供食物,而且都是補血的營養餐,說到這裏的時候,查德爾還笑着對她說“正适合你,嬌脆的潘斐洛小姐”。
潘斐洛小姐提起裙擺,踏着極輕的步子向光影的盡頭走去,她轉向樓梯口,看着盤桓向下的一級級階梯,踮起腳尖向下走去。
斯卡娅夫人為赫伊準備了兩件衣裙,一件是料子柔軟的綢緞睡裙,以讓疲乏的人類可以在陌生的環境中甜甜美美地睡上一覺,一件是精美的束腰長裙,希望美麗的人類女孩可以善待自己的美貌。
赫伊本來不打算穿這件繁重的禮裙的,但她想起斯卡娅的這番話,又覺得很暖心,像所有的少女一樣,她也向往華麗的衣裙,渴望在薰衣草花海中翩翩起舞,企盼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童話。
于是黎明破曉之際,在查德爾的回避下,赫伊懷着少女心事換上了這套束腰長裙。
長裙一字肩黑色蝴蝶疊領,中長水青廣袖,袖口壓着黑色的蕾絲花邊,輕薄镂空的絲帶系在纖細的脖子上,貼着兩側鎖骨連着疊領,純黑色的上衣勾勒着腰身緊致的曲線,中軸一排白玉的紐扣,兩側點綴着銀絲線,綠色長裙蓬松拖地,顏色從腰腹向下由淺入深,兩側的裙面上繡着碧玉色的花朵,盛放的、初開的、含苞待放的,彼此簇擁在一起,簡約而富有生命。
這是一套朝氣蓬勃的禮裙,象征着青春、朝氣、活力、生命,正如赫伊十七歲的年紀一般,正是一個人一生的開始,前途磊落而光明,充滿了無限可能。
然而在她未知的征途中,前途卻一片晦暗,泥濘的道路上布滿了荊棘沼澤,她的選擇與預定的前程背道而馳,就像她踏着漂浮的光影一路走向黑暗,清醒而又執着地從一片虛無中走向另一片荒蕪的空洞。
赫伊漆黑的長發散落在肩膀上,她沒有盤發髻,也沒有綁起來,及腰的長發披散而下,發尾正掃着腰際的曲線,她一手提着裙擺,一手攏着一側的長發,低着頭看着腳下的臺階拾級而下。
然而在她下了一層樓後,卻在途中被一個人攔住了去路,她停下腳步,垂眼看着樓梯轉角平臺上的男人。
“早上好,查德爾的血仆小姐。”底下的男人開口道,“昨晚睡得好嗎?有沒有因為恐懼而徹夜難眠?”
“早上好,先生,謝謝您的關心,我昨晚睡得還不錯。”赫伊禮貌地說,“實際上是棒極了,查德爾很體貼,閣樓的床柔軟而舒适,他還為我準備了早餐,我感到很溫暖。”
“是嗎?那真是棒極了,我的兒子的确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比如把自己的床讓給一個血仆,再比如親自為血仆端茶送水,”凱提斯搖頭嘆息,“不過,如此體貼的查德爾似乎忘了提醒自己的血仆,在別人的家裏,沒有經過主人的允許最好不要胡亂走動,無禮的人類是不會得到尊重的。”
赫伊看着匿在黑暗中的凱提斯,他琥珀色的眼睛異常明亮,閃着幽微的光芒,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格林頓先生,可以這麽稱呼您吧,我認為,這個時候您應該休息了,如果初晨的陽光正好落在您的睡夢中的話,那将會是非常美妙的一場夢。”赫伊毫不畏懼地侃侃而談,“而事實上,查德爾并沒有忘記提醒我,他告訴我應當尊重古堡中的每一位血族,在他們休息的時候保持安靜,就不會有麻煩找上我。”
“你真應該慶幸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查德爾的血仆小姐,你知道在血族面前提‘陽光’一詞是多麽瘋狂的舉動嗎?如果是別人,人類小姐,此刻你恐怕已經被撕成碎片了。”凱提斯說。
赫伊沉默地看着凱提斯,捏緊了裙角,深吸了一口氣,說:“您是在吓唬我吧,格林頓先生,如果在您眼裏,血族也是這麽野蠻的存在,那麽此刻您應該不會與我保持得體的公衆距離了,或許,我已經成為碎片了。”
凱提斯冷哼一聲,說:“伶牙俐齒,你也是這麽說服查德爾帶你回來的嗎?”
赫伊歪了下頭,沒有說話。
凱提斯語氣平淡地說:“好了,人類小姐,看樣子你對血族毫無敬畏,又或許是你在我面前強作鎮定也說不定,不過這都不重要,無論你和查德爾之間發生了什麽感人至深的故事,但是現在,你該離開了,帕特裏克古堡,不歡迎東方面孔的人類。”
赫伊有些驚訝,問:“現在?”
凱提斯說:“立刻,馬上。”
赫伊緩慢地搖了搖頭:“抱歉,格林頓先生,您不能替查德爾做決定。”
“看來你很為我的兒子着想,既然如此,那你就更應該明白,你留下來,只會給查德爾帶來麻煩。”凱提斯的語氣冷了下來,似乎已經沒有多少耐性了。
赫伊還是搖頭:“抱歉,格林頓先生,我不能不告而別。”
凱提斯審視地看着赫伊,沉着氣說:“孩子,如果你是一個善良的、懂得感恩的孩子,我希望你也能明白一個父親的用心良苦,查德爾目前的處境不允許他任性妄為,你的到來更讓他的境地變得岌岌可危,你會害了他的,孩子。”
赫伊想到了查德爾在《血色公約》中寫下的話語,以及他對同族人冷漠的态度,他曾說他的母親被判定為血族的叛徒,格林頓家族誓死捍衛血族權威,在審判場上大義滅親,因而沒有被殃及,可是對《血色公約》嗤之以鼻的他呢?
“或許您說的對,”赫伊放開了捏着裙子的手,撫平了那一方褶皺,“那您覺得查德爾不明白這個道理嗎?恕我不能站在您的立場上考慮問題,格林頓先生,我随時都可以離開,也感謝您對我的寬容,但您不能保證我離開後不會有下一個,下下個東方面孔的人類走進這座古堡,您都要替查德爾攔着嗎?”
“也許您很愛您的兒子,但查德爾不會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的,又或許他也明白,只是他不願意接受,”赫伊把兩只手交疊垂放在身前,乖巧地站着,“格林頓先生,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凱提斯聞言一愣,大概沒想到赫伊會說出這樣的話,也驚詫于這個人類少女的膽識,盡管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慌亂,那亂了節奏的呼吸頻率卻早已出賣了她的從容,凱提斯一時不知道這個逞強的人類少女是勇敢還是倔強。
凱提斯緊緊地蹙着眉頭,還是不自覺地放緩了語氣:“請說。”
“您真的理解查德爾嗎?”赫伊問。
凱提斯沉默了。
赫伊也不說話,就那麽站着等待着凱提斯的回答。
足足過了好幾分鐘,凱提斯驀地轉過身下了樓梯,聲音淡淡地道:“不要在古堡裏随意走動,如果驚擾了其他血族,我不能保證你可以毫發無傷地回到查德爾身邊。”
“我該睡覺了,真是一場不愉快的聊天,如果我的睡眠質量因此下降了,”凱提斯從樓梯扶手間的縫隙了睨了赫伊一眼,“我會更加讨厭東方面孔的。”
說罷,凱提斯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中。
那可真是抱歉。赫伊默默地說。
待凱提斯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道中,赫伊才扶住樓梯扶手,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形,她長長吐出一口氣,擡起手用手背抹了抹額頭上驚出的一層冷汗。
若不是這幾年和教會鬥智鬥勇練就了一身膽,她可真沒信心在一個吸血鬼面前如此從容不迫,實際上她的心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如果凱提斯再多待上幾分鐘,她一定會破功的。
不過令她意外的是,查德爾的父親似乎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可怕,她還以為格林頓家族的人都像《血色公約》中的紅色筆跡那樣不可理喻呢。
***
“綠色是生命,是我心跳的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