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開口
熟悉的房間。鄭雯雯坐下來,對面依然是芒芒和記錄員。
她鄭雯雯很安靜地坐在那裏,穿着白色的棉質衣服。她甚至還重新整理了一下發夾,讓額頭幾乎完全露在外面,只留下幾绺碎發,構造出一點點淩亂的美感。
這種發型,換一個人就是大光明的奇怪感,但在她身上竟是剛剛好。
“姓名?”
“鄭雯雯。”
“我問,你答。好麽?”
女孩點頭,聲音很細:“好的。”
“事發後,你先去了哪裏?”
“圖書館。然後,天臺。”
“做了什麽?”
“我曾在書裏看過PTSD的相關資料,我想查一下醫生會如何鑒別這種疾病,疾病有怎樣的症狀表現。”
“也就是說,你本身并沒有相關的症狀?”
女孩很冷靜,“我不知道,因為我不是專業的心理醫生。應該沒有吧,我不會因為唐奕的死有什麽創傷的,這對我來說是解脫。有點害怕而已。”
“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想先不要說話,做一個失語的人。失語症是一個很好的理由,而PTSD是一個很實用的借口。這是我第一時間能想到的事情。”
“之後我會做噩夢,但我覺得這是正常現象。誰要是什麽反應都沒有,我才會覺得他很奇怪。”鄭雯雯竟輕輕笑了下,“當我不說話,這意味着我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寫到筆端的話會更具理性。我沒什麽經驗,擔心自己說錯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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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雯雯輕輕吸了一口氣,平和地說:“對不起。但經歷了之前的事情,我很難相信別人,即使是你們。越是看起來安全的,在我看來就越不安全。”
芒芒緘默了。
她細細想着那句話,“越是看起來安全的,在我看來就越不安全”。
是啊,女孩本來懷着怎樣的期望進入複海大學,見到唐奕,寫下熱情洋溢的計劃書,想着自己的大學時光要實現怎樣的理想。。
可最後,收獲的結果竟然是這個樣子的。很痛。
她怎麽還可以把這一切輕易托付給別人呢。
“你和唐奕曾經是什麽關系?”
其實這個問題,他們已經從一段監控裏得到了間接的答案。監控在唐奕辦公室的對面樓上,有一天,唐奕這邊沒來得及拉上厚重的窗簾——就是鄭雯雯激烈反抗并逃脫的那一天。透過薄紗,他們看到了許多事情。魔鬼的手,少女的掙紮,兩人的對峙,瘋狂的逃脫。
“師生。他給我上課,給我助學金,帶我去實習。另外,他對我實施過性侵。”
記錄員的筆輕輕抖了抖。
芒芒張了下嘴,沒說話。
鄭雯雯注意到她的猶豫,直截了當地說:“要問次數嗎?”
鄭雯雯把袖子慢慢卷起來,露出咬痕,一個個數過去。然後,她放下袖子,摸了摸腿上,隔着褲管摸到了幾個咬痕。她想了想,“大概,八次?十次?我也記不清楚了。具體過程,有很多啊。還要聽麽?”
芒芒咬住了嘴唇。
她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對上女孩此刻已經十分從容的臉。芒芒的語氣有點顫抖了,“發生了這些,為什麽不和別人說?不來報警?”
女孩邏輯缜密,不緊不慢地說:“我查過相關的法律。沒有證據,這種事完全就是各說各話。我說他性侵了我,他說他沒有,這樣扯皮沒有意思,我也扯不過他。學術精英怎麽可能對我有什麽想法呢?報了警,大家調查一番,他出來,再整我,輕而易舉。”
女孩臉上露出了一絲諷刺的笑容,很淺很淺,但轉瞬即逝,“至于證據,算了吧,我不想留下來那種東西。讓你們看一看,具體的過程是怎樣的,大哭一場,為我請心理醫生?我不需要這些東西。甚至,當別人覺得我們家殺害了唐奕,這種簡單的想法,要比讓他們知道事情的真相好許多。”
她竟還可以冷靜地站在一個裁量者的角度去想問題。
那些日子裏,她想了多少?芒芒不敢細細思量。
芒芒努力平複了自己的情緒,剛剛看到的咬痕還在她面前晃啊晃,像要入夢。
“所以,你父親殺了唐奕後,你沒告訴我們全部,”芒芒特地沒用“說謊”這個詞,“也是因為沒有證據?你不信任我們?”
鄭雯雯點點頭,“可以這麽說。”
她說話的聲音很輕,足以讓人聽得清楚,又蘊含着堅決的力量。“我爸爸殺了他,是希望我好好活着,保護好自己。我不能辜負他。我們都不願意別人知道這些事。”
“那,你今天為什麽會來說這些?”
“我看了新聞,知道了黃杉基金會的事。如果,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的經歷,我願意先告訴你們。我只想說,事情确實存在,但因為各種原因,我們未必會講出來給別人聽。”
站在監控前,幾個人都是一片沉寂。
鄭連輕聲說:“我竟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我甚至會覺得,鄭成明做得很好。如果他不去殺了唐奕,這種畜生也不會因此而死,還會出來害人……”
舒浩鵬轉頭看了他一眼,鄭連識趣地閉上了嘴,沒再把這種不符合職業身份的胡言亂語繼續下去。“好啦,我就是随便一說。”
筆錄接近結束的時候,鄭雯雯說:“我還有一件事要說。”
記錄員本來已經合上的本子再次打開來。
“三月十日,是我的生日。我爸爸會出現的。”
女孩笑了下,這是芒芒難得看到她笑容的時候。眉眼彎彎,笑容晴朗。
“他答應過我,會送我生日禮物。”
走回到會議室之後,芒芒沒忍住,哭了。
鄭連遞過去一張紙,芒芒把紙貼着臉,蹲着身子,拼命壓抑住哭聲。
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呢。
她曾想過,如果有女孩早一點站出來,把真相公之于衆,事情會好辦許多。但聽了女孩的敘述,她意識到事情并不如自己想的那麽簡單。
她們沒有辦法站出來。甚至,站出來意味着更大的代價。
一直到鄭成明以這樣暴烈的方式終結性侵者的生命,一直到黃杉助學金的秘密被連根拔起,女孩才有了一點講述的勇氣。
舒浩鵬走了出去,芒芒正好被帶着出來。
她對人說了一圈謝謝表示感激,又對他輕輕鞠了一躬。“我會搬我的東西回學校住。這一段時間,謝謝您的照顧。”
舒浩鵬一只手搭在門上站着,問:“自己,能行嗎?”
她點頭,“可以。”
“如果之前我們都沒能找到你父親,十號那天,我們會按你說的來布控。”
“好。”
“那天你生日。你來見他嗎?”
鄭雯雯搖搖頭。“不了吧。總會再見面的。”
她大概知道父親的刑期會有多長。到時候,她會去看他的。
期末考試,需要一張足夠漂亮的成績單。
其實經驗老道的舒浩鵬也有些不太清楚,除去那些關鍵的信息外,女孩的每句言語,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視頻裏的女孩,充滿恐懼,害怕魔鬼的侵吞。她反抗唐奕的觸摸,拉住窗框尋求庇護,單薄的背影讓人心生保護的願望。她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路狂奔,讓旁觀的人都害怕她下一秒就要踩空了摔倒。
天臺頂上的女孩,迷茫又害怕,縮成一團,說不清多少出自僞裝,多少是自然而然。那個時候,她并沒有這麽冷靜,這麽從容,
但後來,她好像在慢慢地調整自己。
她從《華夏刑法》裏不知道在搜尋什麽蛛絲馬跡,也許是看爸爸的量刑。鄭連說,在她的借書記錄裏找到了這本書,大概是新年那一陣子借來的。當時,她又在看什麽呢?或許是在看如果求助于他們,唐奕會受到怎樣的懲罰吧。權衡再三,她驚惶地發現告不如不告,便只好繼續順從下去,才有了皮膚上的那些咬痕。
那些咬痕,在唐奕被殺之後就不再有了。
她以驚人的速度成長,判斷着自己需要信任的人究竟是誰,劃出一個小小的圈子,不再把所有看似安全的都歸為安全的範疇。她理性缜密地分析,看每一步應該下出怎樣的棋,不到萬無一失的時候,不會将自己的底牌一一打出。
她自然也是有所隐瞞的。比如,她在唐奕被害的現場與父親一并跑出監控的範圍內,他們究竟在談些什麽。比如,中午那最後的一通電話,他們進行了怎樣的交流。
但那已經不再重要了。
有些秘密,就讓它們盤踞心底吧。
舒浩鵬點點頭,說:“我讓舒昌幫你把東西送回去。你,好好的,繼續生活。”
女孩鄭重其事地點頭。“我會的。”
鄭雯雯走到公安局外,舒浩鵬站在會議室的窗口看她的背影。她的白衣服在紅磚地的背景上顯得清淡,淺金色的日光肆意地灑在她的頭發和衣衫——她走得快了很多,像是一只在鋼鐵叢林的縫隙裏行走的小鹿。
純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見了,只留下日光依舊。舒浩鵬轉過身,拍了拍已經停止抽噎,但眼裏仍滿是濕潤的芒芒,“行了,起來幹活。不管出了什麽事,日子還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