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向繁洲創立尚特, 其實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
當時他正在麻省理工學院讀大學三年級,也許是過去的情緒積壓太久,也許是冬天總是令人感到孤寂萬分, 他狀态特別差, 染上煙瘾, 學業也修不下去,差點要休學,被迫從馬薩諸塞飛倫敦,去見他的心理醫生托馬斯。
托馬斯,是他的堂姐向默岑攻讀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博士學位時的同學,曾在英國具有百年歷史的頂級心理機構塔維斯托克中心任職, 離職後在倫敦繁華的街區開了私人心理診所。
向默岑幾乎是看着向繁洲長大的, 明白他的個性, 他全然不會向家裏人袒露自己的傷痛, 就直接把他扔給了老同學。
那天, 他從托馬斯的私人診所出來, 鬼使神差進了個頗有趣味的藝術展,策展人利用全息技術, 将巨大的空間變成一個光怪陸離的海洋世界。
置身其中仿若真的在海底遨游,自由靜谧的氛圍将他萦繞心頭的束縛帶走了, 他得以在被愧疚糾纏了五年後,重新舒了口氣。
他至今都在後悔, 那天沒有堅持讓家裏的司機送周景禾回家, 而是任周群儒的下屬把她接走了,也就是那天之後, 他再也沒有能夠見到他的禾禾。他做了無數的努力,但是也沒有能夠找到她。
他是恨自己的, 這個情緒總會無時無刻地去作弄他,讓他無法在夜晚安眠,無法承受冬日的嚴寒,令他在這如夢似幻的世界裏舉步維艱。
雖然只要他仍留存在這世間,便不會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去追尋周景禾的下落。但是每一次的期望落空後,他便會陷入更深重的黑暗,仿佛黎明永不再來。
他太需要一些支撐,也許是虛無缥缈的。
看到這個藝術展的那一刻,他受到了觸動和啓發,他想是不是也可以用HR①技術給自己留一絲喘息的機會,創造一個只屬于他和她的空間,至少有一個可以安放情緒的淨土。
繼而他便将精力全部撲在XR②技術的研究中,讀所有能讀到的學術論文,參加各種各樣的前沿學術論壇,只為抓住微渺的希望。
好在功不唐捐,他成功創立了尚特,也因此在影響因子極高的期刊發表了十幾篇一作論文,碩士畢業回到國內,帶着尚特研發的諸多XR領域産品,也獲得了不錯的市場認可,沒幾年成為了獨角獸企業。
所以他看上去無比光鮮,仿佛一路綠燈,沒受什麽挫折。即使他們家老爺子天天催他回京市,繼承家裏的醫療器械集團,看到他的成績,也沒再說什麽。
轉折出現在兩年前,當時尚特預備上市,上市前期,遇到巨大的知識産權糾紛,被迫暫停上市計劃。向繁洲遇到了事業上的第一個低谷,并且給了他迎頭痛擊,內部審查發現,洩露核心技術的人是他的合夥人陳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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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他讀麻省理工學院計算機科學技術碩士的同學。
當時大家為了研發熬了那麽多日日夜夜,關系好到他連陳追家裏父母的事情,都盡心處理了。他自問給尚特員工與合夥人的待遇,都已經給到了限度內最好的,卻沒想到,最終還是落得個這樣的結局。
禍不單行,投資人也因為市場波動接連撤資,尚特從被看好的前程無量的獨角獸企業,一夜變成了被衆人倒喝彩的業內笑話。
有心人在他的身份上做文章,稱衆人本就言過其實,尚特不過徒有虛名,是膏粱子弟魚目混珠的把戲,勸向繁洲還是滾回家繼承家産算了。
那段時間,他忙得焦頭爛額,抑郁和焦慮病症加劇,卻還是要抽出空見曾經在華爾街聲名在外,此時隐居魁北克的華人投資巨擘何岱雲。
那天,魁北克難得一見的暴雪落停,他第三次登門被拒,從便利店買了一盒萬寶路出來,一眼看到了街角的那個女孩。
她穿着白色長款北面羽絨服,戴着毛茸茸的黑色毛線帽,脖子上系着灰色的圍巾在路燈下踱步,冷得縮脖子,幾乎只露出眼睛區域。
他站在門口無法動彈,還沒來得及接受突如其來的驚喜,在這異邦國度強忍身心痛苦多日,幾近萬念俱灰,連費心戒了多年的煙瘾都冒出來折磨他,卻沒想到轉機陡生。
甚至比何岱雲同意見他,還要為之欣喜。
向繁洲把煙重新塞回了口袋,他的禾禾最不喜歡煙味了。
她幾乎要融進雪夜的魁北克城,向繁洲卻還是過之不忘,蕩魂攝魄。
他沒能停下追逐的步伐,只是不敢靠太近,他并不知道此時的突然現身,會不會吓到她,也不知道此時該如何重新面對她,更怕這是他精神失常,臆想出的幻境。
但他的好心情沒能持續很久,有一個男人陡然出現在她的背後,捂着她的眼睛,她笑着猜測他的身份,跟他打鬧,關系甚是親密。
他登時如墜冰窟,忘記了呼吸。
原來他夢魇中的一切竟是真的,他果真是來遲了。
心髒劇烈地抽搐,他痛得腳下難立,像被棄在時空縫隙中的隕石碎片,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創。
雪意重啓,鵝毛般的大雪繼續落入這個世界,穿越隔閡,直接将他冰凍,他親眼看着兩人有說有笑,進入了何岱雲的私人住宅。
他徹底潰散了,原來命運兜兜轉轉是要以種方式來折磨他。
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肩膀,頭發,甚至從脖頸落入衣領空隙,冷得他一激靈,他也沒能走出去,一直到渾身落了白,看到別墅三樓燈光中的剪影。
他回頭,逆着雪,蹚着腳下的白,無頭蒼蠅似的走了半夜才回到酒店。
一夜無眠。
第二天清晨,他收到了何岱雲助理的回複。
[Sander先生,何先生同意了您的見面,今天下午兩點鐘來這裏見面吧。]
随即發了一個定位。
那是何岱雲別墅的地址。
向繁洲啼笑皆非,屈着一條腿坐看邊幾上煙灰缸中無數的煙灰和煙蒂,與已經被雪水洇濕又幹了的羊毛地毯,良久又看窗外晨光熹微的魁北克,做出了那個艱難的決定。
何岱雲的別墅裝修頗有些中式韻味,客廳擺着華美精巧的清代古董雕花屏風,牆邊放着上好黃花梨木打造的古董漆木鑲嵌螺钿的邊櫃,牆上挂着大家墨寶,連看似低調地插着幾支臘梅的花瓶,也價值不菲。
向繁洲被何岱雲的助理李維斯引到客廳中等候,他卻忍不住循着旋轉樓梯看過去,想她還在不在魁北克城,會不會突然出現在某一個臺階上。
但他等到的是英倫紳士穿搭,拄着文明杖的何岱雲。
向繁洲事先做過功課,知道何岱雲已近五旬,以為要見的是一位兩鬓斑白的老者,卻沒想到本人竟如此英姿勃發,說只有四十歲他也會相信。
他迎上前去,颔首:“何先生,下午好。”
何岱雲和顏悅色地回他:“下午好,坐。”
那親切,比之他與他家老爺子向啓淞相處時更甚。
向啓淞典型大院子弟,深受老一輩熏陶,加之早年間在軍中歷練,坐在沙發上也腰板倍挺,整日不茍言笑,一副凜不可犯的模樣,向繁洲明面上敢跟他叫板,但心裏亦是難掩畏懼之意的。
他将包裝好的文房四寶禮盒遞上前去:“聽聞何先生酷愛書法,晚輩在國內淘了些薄禮,請您笑納。”
這東西不值幾個錢,但湊齊這套筆墨紙硯卻煞費了苦心,他半個月內尋了各地的非遺匠人們,加班加點才趕制出來。
跑了湖州找了匠人,做了王羲之兼愛的鼠須筆;去了歙縣,淘了上好的徽墨;又去了宣城泾縣,定了宣紙;最後還跑去貴州,定了雕刻華美且頗具實用價值的思州硯。
何岱雲愛古董更甚書法他是知道的,他這禮對于何岱雲來說輕了,他也是知道的,向繁洲自然懂得要投其所好,那些古董他不是不能托人淘到,但何岱雲雖為華人,卻久居國外,他帶什麽遠渡重洋都像是民族罪人。
他這禮懂的人自懂,至少算得上用心,再者說他本就是危機時刻尋出路,何岱雲自然也知悉,拿更好的東西來虛張聲勢也無益。
“勞煩你漂洋過海,來迎我一個老頭子的喜好了。”何岱雲笑說,像是看着家裏的晚輩一般,目光慈愛。
“何先生客氣,您身體健朗尤甚吾輩,”向繁洲說,“您自謙了。”
寒暄推拒幾輪,他才将裝着商業計劃書、可行性研究報告、法律意見書和尚特各類專利證書的厚厚文件呈給何岱雲。
何岱雲目光平和,卻始終沒有要翻開的意思,只是與他拉家常:“你是京市人?”
“對,祖上亦是北方的。”向繁洲正襟危坐。
還沒等何岱雲再說話,他聽到樓上地板一陣響動,隐約夾雜着衣料的窸窣聲,愉悅的交談聲與女孩的輕笑。
他腦間一陣空白,像再也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惶惶不安。
“我與夫人曾在京市住過一些時日,京市美則美,但秋冬季節着實幹燥生冷,”何岱雲說,“不如南邊和暖濕潤。”
向繁洲無心聽取任何,無端地在猜測樓上的人除了她還有誰,他們在談什麽話題那麽歡欣。
聲響在此刻大了些,地板碰撞聲更甚,像是穿拖鞋的人不願擡腳,故意磨蹭出的聲音。不只一人,腳步聲是混雜的,越來越近。
他怕了,怕迎面撞上不願面對的一幕,糾纏着想要道別。
“向先生?”李維斯注意到他的失神,輕聲叫他。
良久,向繁洲才回轉,擡眼看何岱雲,他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正在品滋味。
“抱歉。”向繁洲颔首。
心裏還在滴着血,默念那聲音不要更近了,聲響卻在此時猝然停了。
“見笑,樓上當是小女在胡鬧,”何岱雲看向他時,目色仍是帶笑,“向先生嘗嘗這茶,中國茶。”
何岱雲話中難掩對她的疼愛。
向繁洲聽着心裏也柔軟些,心中有幾分欣慰和敬意。雖然沒有在親人身側,但她至少是在愛裏長大的。
他再次颔首,繼而端起瓷杯喝茶,杯底和杯壁皆透着茶溫,有點燙人,他緩緩送到嘴邊,正準備啜飲,那聲音急促地又近了。
然後愈發近,像往他心裏鑽。
繼而,旋轉樓梯上露出一個腦袋:“爸爸,快來嘗嘗我們從唐人街帶回來的糕點。”
聲音比人先現,清亮,卻因上揚語氣聽上去是甜的。
像落在心髒上的一片雪花,轉瞬即逝的美妙。
緊接着,身着頗具設計感的莫蘭迪拼色針織長裙的女孩,出現在木質樓梯上。她顯然沒有料到有客人在,整個人帶着張皇。
她漂亮的眼睛只和向繁洲碰了一秒,便錯開了。
但向繁洲沒有。
他的魂在此刻都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