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何慕其實心軟了, 但是她沒有展露分毫。
這世間不會有第二個人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她太清楚自己遠不像自我塑造的那般堅韌勇毅,也太明白自己的破落和不堪, 軟肋剖給任何人都不是明智之舉。
她信任自己勝過任何, 這是唯一不會随時崩塌的精神高地。
只要仍在喘息, 她便不會放棄為自己搖旗吶喊。
向繁洲給足的偏愛不屬于她,她不過是短暫地竊取着他人棄如敝履的愛意,甚至這空中樓閣般的一切随時都會傾覆,這是她應該銘諸肺腑的信條。
但晚上她還是跟向繁洲回了洛園。
不為別的,她是個契約精神極強的人。
第二天,她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時被向繁洲攔住。
“你到底想我怎樣?”
“我要去出差, ”何慕看他, “公司和地方政府合作的公益項目, 可能要在嚴州待一周。”
向繁洲抓着行李箱拉杆不松, 有一刻覺得自己玩過了, 不知道這般任她鬧, 會不會讓她離他越來越遠。
他看得明白這段時日何慕只是配合他,并沒有要讓他闖入她領地的想法;也看得明白何慕對他的客氣與忍耐, 她不會跟他生氣,跟他鬧的時候甚至不會過界。
這人把自己的領地範圍劃得清楚明晰, 搭建着銅牆鐵壁嚴防死守,仿若有一縷煙冒出去, 她都能給盡數拽回來。
但他可以确信, 那天晚上何慕确實是在失控,她在無聲地伸出觸角試探他的态度, 擺明是有更深的野心想撕他的面具。
他當時被她懷孕這件事沖昏了頭,嫉妒地發瘋, 怕自己控制不了傷了她,也怕打掉孩子會傷她的身體,把話語權交過去後,卻也怕她真的說要把這孩子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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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裏像扔了無數支煙花爆竹,響亂不停,潰敗不止。
所以聽到她說是開玩笑時,整個人像一半被浸入冰水中,另一半被架在火源上,理智在一分一秒中被啃噬殆盡了。
當時也全然沒有注意到何慕行為的深層含義,第二天他恢複理智後,品味出這層意思時,笑難自已。
他失蹤這件事是有刻意為之的成分在的,只是後來被其他事拖住,回來的遲了點。
但他更想看到結果是,何慕真的跟他吵跟他鬧。這證明她在試圖越界,是好事,因為這要突破她的理智,去做遵從她自己內心的決定。
可是呢,她沒有,她并不生氣,甚至及時掐斷自己的崩潰時刻,盡管她當時那麽害怕,還是那麽理智地推開他,禮貌地回絕他。
可他并不希望他的禾禾活得這麽累,他只需要她做自己,做任何她想要做的選擇,而不是去做一個任何人都滿意的軀殼。
大抵他做得太不夠,不足以給她倚靠,不足以讓她相信他的心,以及他對命運的承接能力。
既然何慕想看他的破敗,那就給她看好了,如果這般令她好受,就任她去做。她是個有耐心自己找答案的人,等她剖幹淨了,自然明白他這顆殘破的心,除了裝着她和愧疚,再無其他。
向繁洲看她這張明豔卻疏離的面容上的漠然,看她飽滿的眉骨,桃花眼中的驕矜,勉強找回些熟悉的記憶。
她的眉眼和五官其實與小時候別無二致,只是稚氣消減後更清冷,出落得愈發好看了。
最後,他松開緊繃的嘴角,露出一抹難以名狀的笑,然後捧着她的腦袋親她的額頭,緩聲說:“我送你去機場吧。”
何慕對他扭轉的柔和似乎是意外的,但沒有持續太久:“我叫了車。”
“你舍得讓為了送老婆,把工作事務都放一邊的工作狂,被拒絕嗎?”向繁洲說得頗委屈。
“你處理你的工作,我處理我的工作,”何慕說,“我們各不幹擾,何必把兩個人的行程都攪亂?”
向繁洲怔了一秒,繼而妥協:“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給我發消息。”
她“嗯”一聲,拎着行李箱要走,但向繁洲仍沒有松手,她回頭看他。
“我送你到門口總可以吧。”向繁洲說。
她沒理由拒絕,只能讓他拎着行李箱跟着。
這人像是真的戀戀不舍,她上車後也一直沒回去。何慕從後視鏡看着那身影逐漸變小,一直到轉角視線盲區才不見。
也許僅僅是她看不見他了,他回去了沒尚未可知。
何慕确實有意和向繁洲分開一段,重新梳理自己的情緒,但工作也是真的事急從權,不過碰巧趕到一起了。
COC的公益項目其實是老傳統,但和嚴州政府合作項目卻是臨時下發的,他們需要做一個山區留守兒童的公益片,團隊裏的人手裏都有沒忙完的項目,她不得不從各組抽調一些人,組成這個臨時的項目組,帶隊出來。
其實也都是每個組不太重要的角色,還有些實習生,不然也抽不出來。
拍攝團隊她也沒合作過。
她接手今浦COC工作不久,只和一些常常打交道的人混成了熟臉,剩下的這些人都不大熟。而這些人本就不同組,也不怎麽一起工作,也不大有話聊,所以從上飛機到落地,再轉了高鐵到達嚴州,整個組都是相對靜默的。
一直到線下提案結束,她提出要請大家吃飯,情緒才高漲起來。組裏有女生剛好是嚴州人,提議去吃一家本地人都愛吃的老館子,衆人接連起哄,拍手叫好。
何慕不了解這裏的情況,有人提好方案樂得自在,即刻應了。
鼎榮記是一家頗具古韻的百年老字號,人多到要排隊,但團隊的人秉持着“來都來都來了”的心态,堅持要等。
今天提案是順利的,明天拍攝問題不大,她也就順着大家的意思。
想等就等吧。
只是她嫌這裏人多嘈雜,太悶了,想出去透透氣。
“何總監,你等下找得到回來的路嗎?”是那個嚴州女孩,何慕記得她介紹時說自己叫李佳。
衆人的目光,也因她的話而聚集到往外走的何慕身上,仿佛她路癡這件事,在COC內部是一個衆所周知的秘密。
可她也不過是有點不認路而已,不至于需要過度關心。
但有些人可能在擔心其他的問題。
“沒事,不用管我,”何慕說,“叫到你們就進去,随便點,我指定回來給你們結賬。”
有人見她明白了衆目睽睽下隐藏的意蘊,笑得開懷,繼而再次起哄:“何總監萬歲!”
接連有人附和。
她不适應公共場合的追捧,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公共場合,大家低調點。”
衆人氣焰立刻壓了下來。
李佳好似還是不放心,走到她身邊:“何總監,您一直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下去的扶梯,這附近是嚴州老城區,煙火氣足,逛着也挺有意思的,等下你在附近逛完,找不回來的路的時候,直接打電話給我,我下來接您。”
何慕看着李佳稚嫩的小圓臉和黑亮的大眼睛,一瞬有些無所适從,這姑娘看上去頂多剛大學畢業,倒照顧她照顧的,跟她才是小朋友似的。
她清清嗓子:“謝謝。”
她倒也不是說對這個城市多有興趣,就是莫名其妙心煩意亂的,加上飛機上密閉空間和氣流颠簸令她整個人都是憋悶的,在政府會議室提案時都是硬抗的。
就想出來吹吹風,撣除一下身上的濁氣。
此時的嚴州正在被夜色籠罩,昏黃的路燈将将照亮道路的一部分,顯得這裏多了些神秘的氣息,不過大體上是溫馨的,街角總有小店的燈光惹眼,也有悠閑漫步的中年老夫妻和小情侶,騎着賽車穿街而過的少年。
這樣慢節奏的生活是今浦沒有的。
她看自己被路燈拉長又縮短的影子,隐隐有些感傷。
路過一家水果店時,她被門口擺着的巨大梨子吸引目光,門口坐着的穿着印着某某調料品牌圍裙的中年老婦人,即刻接收到了客人到來的信號。
婦人笑盈盈地看她,随手把一顆梨遞過來:“姑娘,看看吧,剛下的梨,可甜了。”
“不用。”她擺手。
但婦人手上動作未停,笑着看她:“先看看。”
何慕對于這熱情招架無策,發愣着,伸手去接。
微黃的果皮上綴着褐色的小點,外形圓潤,個頭大得她覺着必須兩只手才能拿住。
有壓力淺落在手中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低估了這個梨的分量,這比她想像中還要重,不由捧緊了些。
她還未想出應對之策。
婦人已經削好手裏的梨,用小刀劃開一小塊遞過來了。
“真的不用,謝謝。”何慕再次拒絕。
“姑娘外地人吧?”
她這才意識到婦人說的是方言,語調是有些怪,但幾乎不影響理解,都是能聽懂的。
她這普通話雖說不算太好,但也是從小說的,家裏也一直都用中文對話,發音多少也算标準,和婦人的方音比,确實能一下聽出差別。
“嗯。”她輕聲答,不回答別人的問話實在不禮貌。
“嘗嘗我們這本地的梨吧,很甜的,”婦人額前的皺紋在笑意中更明顯,像道道溝壑,“嘗嘗,不要錢的。”
拉鋸不下,她伸手去接。
那一瞬,卻感受自己肩膀上有巨大的拉力傳來,來不及反應,肩膀上挂着的包帶已經被拽到滑落,繼而迅速脫離了。
“哎呀——”
婦人大叫。
何慕回頭的時候,就只能看到電動車遠去的影子了,但很快又出現一個黑影,疾風似的從她眼前劃過。
“站住!”中氣十足且穿透力頗強的男聲驟然響起。
她看向那個背影遠去的方向,想這個有點耳熟的聲音屬于誰。
卻不敢相信自己下意識的判斷。
“抓小偷啊!抓小偷!”婦人的叫喊聲惹得鄰居都探出頭來,路過的行人也聚集開始圍觀。
何慕驚恐未消,還沒從那個瞬間中抽離,身體僵硬着,半晌才感覺到指尖一陣疼痛。
圍觀的人群都未能捕捉到事件的前情,看着淋在擺放整齊水果上流動的紅色液體,和中年婦人和年輕女人手上的血跡發愣。
他們似乎無法從眼前的一幕中,解析出剛剛那一刻發生了什麽。
但有明智的人報了警。
挎着男朋友胳膊的女孩緩緩上前遞紙巾和創可貼,卻又看着那傷口不知所措:“要不去包紮一下吧,前面有診所。”
何慕應了,但婦人卻不願意,她堅持留下看攤,只是抽了紙巾先将手上的血跡抹淨,卻總也擦不幹淨,斑駁的血跡印在手背和手心。
她于心不忍,正要開口規勸。
婦人愧疚地說:“對不起啊,姑娘,傷到你了。你那包,等下警察來了,應該能找找。”
“您跟我們一起去包紮一下吧?”何慕說。
婦人再次拒絕了,她沒辦法,接過女孩手中的創可貼,道了謝,又遞給了婦人。
婦人接的時候仍是弓腰的,何慕也跟着颔首。
她跟着女孩的指引,來到了診所包紮傷口。
診所只有一間,空間逼仄,中間用簾子隔開,顯得空間更小了,前面放了張刷了白漆的辦公桌和條凳,幾乎不能容納更多的東西。
何慕和帶她來的女孩,以及女孩的男友都是拘謹的。
簾子掀開,老醫生取來紗布和消毒器具與藥品,叫她坐下。
女孩和她男友都給何慕讓路。
何慕的目光從混雜着微弱光亮的街道回轉,一瞬又回去了。
有一個套頭穿着黑色連帽衛衣的高挑身影,從門口經過,手裏拎着她那只白色的Hermès Constance小包。
那身形和她聽到的那個聲音,在那一刻和她腦海中的形象融合了。
但她還是覺得自己認錯了人。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個偏僻的四線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