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第六章
陸庚禮心裏很清楚,現下的當務之急,是赈災。
城裏城外,饑民遍布,若是無人救助,多半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到時候開春屍浮遍野,最易爆發疫病。一旦疫病大規模的爆發,場面會變得非常棘手。
所以一早,陸庚禮就親自清點好了他們此行所帶的糧食,打算再去城郊的糧倉看看,看看能調多少出去。
路過街道的時候。他看到有兩三幼童沿街叫賣冰糖葫蘆。
陸庚禮想起昨天晚上沈祈安胃口缺缺的模樣,又想起冰糖葫蘆酸甜開胃,便吩咐小厮買上一兩串,送往沈祈安的住處。
陸庚禮一行人到糧倉時,天剛蒙蒙亮。
出人意料的是,沈祈安也到了糧倉,甚至比他到得還要早些。
沈祈安一身月白色暗紋長袍,身型削瘦,往那裏一站,就讓人想到了清風朗月。陸庚禮啧了啧,幾年未見,這人出落得愈發俊美了。陌上花如玉,公子世無雙。如今這模樣必定是擄走了無數高門貴女的芳心。
沈祈安眼下透着淡淡的烏青,面色透露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紅,站在那裏仔細比對着糧倉賬簿。小五站在一旁,亦比對着賬本。
見陸庚禮來了,沈祈安冷了冷面色。
陸庚禮倒是沒把昨日之事放在心上,神色一如往常,道:“早上好啊沈祈安。”
沈祈安面色微微動了動,但并未開口。
沈祈安這幅态度,陸庚禮心裏早有預料。他一路看着沈祈安讀了十幾年的聖賢書,骨子裏都被“詩書禮樂”腌入味了,看起來溫潤如玉,實際上有脾氣得很,骨子裏守着讀書人的清高與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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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昨天這樣,必是侵犯他心中的那份清高自持。
有脾氣是對的,陸庚禮在心裏一琢磨,自己橫豎是要去哄上一哄的。
他見小五在一旁翻閱着賬本,心下一動,湊過去道:“沈祈安,你到底都教了這個孩子什麽啊,是想讓他以後當賬房先生嗎?”
“将軍,”這次小五向他端端正正地行了禮,向來是上次回去特地學的,他一字一句認真答道:“心眼子實,相國說,不适合。”
陸庚禮在心裏面狠狠地點了點頭,的确是個十足十的實心眼,要不然一般人哪能大半夜将血淋淋的相國拉去他的将軍府啊。
陸庚禮突然就起了趣味,想逗一逗這孩子,故意道:“哦?實心眼子好啊,不适合做賬房先生,但适合練功夫啊,不如你辭了你家相國,跟我去漠北如何。”
聽了這話,小五顯然當了真。
陸庚禮見狀,故意道:“小五你可得考慮清楚啊,去漠北之後吶,這兩年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本将軍那叫個下場凄涼啊,多年好友娶了親,一夕之間翻臉不認人。”
“啧啧啧,真是叫人心寒啊——”
小五明顯是将這話聽了進去,眉頭一皺,似乎是真的在做權衡。
沈祈安揉了揉眉心,頗有些無奈,開口道:“這孩子心眼子實得很,別人說什麽他信什麽,将軍莫要拿他打趣。”
“再說了,我……哪有翻臉不認人。”
陸庚禮見狀,将手往沈祈安肩上一搭,打趣道:“我也沒說你就是那個翻臉不認人的人啊。”
接着陸庚禮正色道:“沈祈安,咱倆同我哥三個人,幾乎可以說是一起長大的,我拿你,一直當好友。”
“大婚那日,別忘了請兄弟我喝一杯喜酒。”
陸庚禮說這話時,眼底無比清澈。
沈祈安能感覺得出來,陸庚禮将什麽東西從自己身上卸了下來。
沈祈安垂下眸子,眼裏有類似掙紮的情緒一閃而過,接着平靜道:“自然。”
“以嶺南現在這情況,糧食肯定是不夠的。”
“要調糧。”
“我知道,本将軍今天起了個大早,清了清我們帶的糧草,可以抽出約莫六百來斤的米,百來匹布。我已經命人去将米煮成粥,今日午時開城施粥。”
沈祈安心思動了動,道:“我今早命人傳信去了最近的汴州,将糧草調來嶺南約莫還要一日半。”
陸庚禮望着空空如也的糧倉,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诶,這糧倉,怎麽連個管事兒的官都沒有?”
“逃了。”旁邊的小五開口道。
“逃了?什麽時候逃的?”
“昨日午夜,連夜逃去。”
聞言,陸庚禮皺了皺眉頭,道:“沈祈安,我總覺得不對勁。”
“山崎人連連來搶東西,嶺南時時鬧饑荒。可為什麽城中饑荒如此嚴重,嶺南太守卻既不去向其他州借糧食,也不上書通達朝廷?而且偏偏,這管糧倉的跛腳李昨夜連夜逃了”
如果嶺南太守還在的話,陸庚禮肯定是要挑個時間登門拜訪,好好問一問自己滿肚子的疑惑。
但很可惜,嶺南太守連他們的面都沒見上,就已經死了。
陸庚禮将能調動的糧食都調了出來,煮了濟災的白粥,和沈祈安一道去往城內。
在入城之前,陸庚禮卻出人意料地命人拿出一袋袋細沙,倒入濃稠的白粥中。
一鍋鍋軟糯可口的白粥頃刻間就變成了夾雜着沙子讓人毫無食欲的吃食。
沈祈安不解其意,“将軍,白粥中加入細沙,叫人如何下咽?”
陸庚禮挑了挑眉,道:“原來還有我們第一才子不知道的事情啊。”
說罷,他清了清嗓子,道:“人在正常情況下,自然是不會吃這種加了沙子的白粥的,可若是餓極了的話,便也不會再管好不好下咽了。”
沈祈安皺了皺眉頭,“這件事情将軍是如何得知的。”
“我行兵打仗,彈盡糧絕之時,掉在泥坑裏的饅頭都不會嫌髒,啃樹皮幹草都成,更何況餓極了的人,又怎會嫌棄這加了細沙的白粥呢。”
見沈祈安眉頭皺得更深了,陸庚禮生怕他誤會,解釋道:“我就是想用這個法子來甄別冒領糧食的人。真正的饑民是不會在意粥裏面有沒有沙子的,那些想要渾水摸魚的人想吃霸王餐的也不會想吃這些沙粥。我們糧食本來就有限,自然要把它們送到真正需要的人的手中。你放心好了,我加的都是些細沙,有分寸的。”
沈祈安聽得有些走神。腦子裏皆是陸庚禮所言的樹皮,幹草,……一般人甚至都不會把它們和吃食聯系起來,而陸庚禮就這麽雲淡風輕地說出來了。
個中艱辛,不言而喻。
陸庚禮若是留在長安,本該是衣食無憂的。
沈祈安的心像被螞蟻啃了一口,酸脹得很,他突然覺得,也許自己兩年前應當将陸庚禮攔下來。
“苦麽?”
“什麽?苦?”陸庚禮回頭望了望身後的幾鍋白粥,擺擺手道:“放心好了,細沙加得不多,不會——”
“我是問你,那些樹皮,幹草,苦麽?”
陸庚禮似乎是回憶起來什麽,沉默了一會兒,朝沈祈安擠出了一個笑容。“不苦的。那個時候真真是餓極了,吃什麽都吃不出味道來。”
“樹皮幹草口感是不怎麽樣,但它們救了我的命,使我不至于被活活餓死。真正苦的……還是邊境的百姓。那幾年連年征戰,百姓的日子極其的不好過,餓死了好多人。”
陸庚禮望着自己遍布刀繭的手,“說起來,是我對不住那些百姓。”
沈祈安很少看到陸庚禮這般模樣。記憶裏,陸庚禮總是恣意潇灑的,談起邊關的百姓,眼裏卻又濃濃的化不開的悲憫和自責。
“你……這不是你的錯。”
“不,這就是我的錯。”陸庚禮擡起頭,正色道,“我既是上位者,受民之供奉,就自當護好他們,讓他們過安生日子。”
沈祈安怔怔地盯着眼前人,無奈嘆了口氣,“庚禮,你有沒有發覺,其實我們是同樣的人。”
“什麽同樣不同樣的,你先顧好你自己,惜命些罷。”陸庚禮朝城門走去,“我知道你覺得嶺南太守死的蹊跷,你不必跟我一道的,等會子濟災的事情我盯着就好,你若想去嶺南太守查個什麽線索的,便去罷。”
沈祈安望着前去的身影,扭頭道:“掉頭,去城郊。”
“大人,去哪兒?”
“去抓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