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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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林中學給高二安排了班級球賽,時間橫跨運動會,死水般的火箭班為之起了些小小漣漪。舒言第二天到班上,得知自己報名了女子1500米。
“我跑步很慢的,”舒言去找連皓遠,皺眉盯着報名表,“我不是沒答應你嗎。”
“昨天問半天也沒人報,大家安排抽簽,這不就抽到你了嗎。”
舒言還攥着紙單:“什麽時候抽的簽。”她怎麽不知道。
“長跑參加就有分,舒言,你不用多擔心,”連皓遠跟她指其他田徑項目,“跑得快的都上場了,再跑真跑不動的,拿人當驢嗎,剩下的都是跑不快的。你怎麽也算跑得比較快的,占名額拿個分,不用你拿名次。”
“其他報滿了?能換個輕松點的嗎。”
“對啊,”連皓遠做出嗓子眼很幹的模樣,“我勸了多久你是不知道,真不容易。”
舒言“哦”了句,往後翻報名單,孟骞的名字填在足球賽下邊,充數用的。他體育課跟同學一起踢球,舒言遠遠紮在女生堆裏看過,修長的身型,風一樣輕盈,衣擺的弧度跟她眼前幾根狗尾巴草一個方向。等班上帶頭的幾個男生換項目過來,要認真分隊踢比賽,孟骞自覺下場,去找別的樂子。
舒言也是充數的,但長跑要上場才能拿分,她想着不能丢面子,每天下了課去跑圈。1500米不是通常的距離,她沒跑過,完整跑下來都累得夠嗆,根本用不着計時算分。
班上男生在場地踢預賽,舒言撐着腰兜圈,張嘴平複呼吸,眼睛全在看球場。孟骞那回被黃寧珍罵過以後,連跑了幾天醫院,成天挂在身上的校服偶爾換成他自己的外套,跟校服差距不大,但很有耳目一新的效果。為方便換藥,他還去修了頭發,同宿舍幾個男生起哄說醜,何青文在他進班的時候盯了一路,跑去他們那桌聊天。舒言覺得很酷,她沒機會說,只抓緊時間看。
場邊圍着一圈加油的同學,球都滾不出來,舒言到臺階取了自己的水喝,年輕的身影如麥芽般生機盎然,她遠遠欣賞幾個傳球,拎了書包回家洗澡。
出門路過面包店,按連皓遠十分鐘前的消息,舒言買了幾盒蛋撻進學校。才從烤箱裏邊烘出來的蛋撻,舒言眼看着師傅幫她裝袋,往班裏走的時候鼻子嗅了一路,濃到過分的蛋香。
她抄運動場邊的近路,遇見孟骞邊穿外套邊從門邊出來。
舒言幾步過去,同他在進樓前遇上:“我們班贏了?”
“贏了,”他身上一股熱氣,飛快拉上拉鏈,“老師在幫他們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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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孟骞轉身朝後頭的宿舍樓走,舒言又跟過去,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把手上袋子遞給他看:“辛苦了,你要吃嗎。”
孟骞對她的套近乎不夠适應,分她一瞥:“你的晚餐?”
“買給你們的,”舒言找到理由,“我吃過了。”
他看她洗過重新束整齊的頭發,剛剛還瞧見她在場邊跑步,不算熱的天氣,她臉喘得跟蘋果一樣,腳丫子真是夠快。“連皓遠晚點會上樓,你拿去分,”他擺擺手,想要斬斷她不停歇的腳步,“別跟着我了。”
杭城機場,舒言再次覺得孟骞的話頗具評價意味,或許是他不太會安慰人,更可能是他習慣于觀察人,給人貼上特征,讓她止不住貼合他的想法,證明自己。
“我做的不夠好,我承認,”舒言食指拇指打轉,盯着前方一小塊桌面,“她的憤怒需要發洩,但不能解決問題,至少不能把情緒留到今天來解決問題,我早該想到。”
孟骞身子往前傾了些,啞頓片刻:“事情又沒有搞砸,現在的程度,你完全能夠解決,不是嗎?”
舒言跟他比個“ok”的手勢:“案子是沒那麽順利,差臨門一腳,我喪氣了點。”
“這不挺有底氣,”他手搭到椅子旁邊,同她揚唇一笑,“無論怎麽準備,大概率會出現同樣的情況,你按你的進度推就行。兩人都想離,條件談好,怎麽會離不掉。”
孟骞的航班早一步,他離開後,舒言回到外頭成套的沙發椅座,于沁卓換了位置,正同機場門店的sale聊天。兩人相攜往專櫃去一趟,于沁卓拿下一只新包,心滿意足地跟舒言登機。
“看不出來,舒律師喜歡在機場掃貨。”于沁卓跟櫃哥加了微信,滑着手機亂翻。方才櫃哥介紹自己同舒言認識,這邊有于沁卓感興趣的款式,主動帶她來逛一逛。
舒言猜是孟骞助理把人叫來的,也就承了這份情:“機場貨多嘛,活動也多,來得早就走走看。”
近年末的日子,有幾份常法服務的續約要處理,團隊照常出一份工作總結發給客戶,量化一個周期的服務內容。都是杭啓法手裏的老客戶,團隊熟悉業務內容,回複速度很快,客戶單位的對接也形成流水線的制式,比起專業能力,人脈牌更為重要,能不能續約,要看有沒有新牌打入。
以前在課題組,舒言負責幫導師改ppt,後來幫師兄師姐改,順道幫向明暢改過述職ppt,一群老員工的述職形式大于內容,向明暢ppt做得太好了,弄得她得意中還有些不好意思,在家人群裏猛誇舒言。
舒言寫的材料向來不錯,杭啓法教她寫過訴狀,如何直指核心,駁斥對方的觀點,從沒擔心過她的行文格式。
忙完這一陣,團隊在節日前抽空聚餐,海鮮見太多了,大家轉而去吃火鍋。
不論成敗,行動永遠比話語有效,杭啓法很少跟團隊展望未來,更多問他們幾個,“你的下一步是什麽?”
聚餐有簡易的抽獎環節,盧廣靈設計的,舒言的好運氣全傾注在片刻之間,她抽到臺新手機,近期的熱門新款,網上甫上架就被搶光。季餘新在旁邊心痛,他愛一切新鮮玩意,是所有熱鬧的參與者,這手機他觀望許久,捧着沒拆封的盒子同舊機比重量。
年底快速結案的幾率高,尤其是調解,法官最青睐的方式。
舒言主動給李律師打了電話,對方架子高很多,能想象出那副鼻孔出氣的模樣,舒言給足面子,說咱們也不用見了,以線上調解結案,但是視頻出席的那十幾分鐘還是要抽出來,不然年後開庭見吧。把結果拿作條件,她話說在前頭,李律師只能陰陽怪氣地回答:“我早說過要線上吧?用得着你馬後炮?”
快過年了,衆人心底有種共通的社會秩序感,舒言同法院那邊的溝通也順利結束,雖然免不了幾句責備,但孟骞說得對,這些小事根本算不上搞砸了,她幾句言語便能解決。
杭啓法專程同于沁卓通了電話,通知她線上調解的流程和日期,務必空出時間露面。
雙月的尾牙宴租在酒店的大宴會廳,邀請了一應合作方。下午有游輪觀景的活動,沿海岸開過日間航線,杭啓法沒空參加,晚上帶着舒言去吃飯。
年會有工作人員引路,按人安排套餐,對一桌陌生人士分外友好。
舒言聽主持人講了會兒流程,發覺自己的充電線忘拿,出到前臺找工作人員幫忙。臺面上有薄荷糖,用精致的盤子裝着,舒言拆了一顆吃,等工作人員從抽屜翻出充電線,遞給她。
“謝謝啊。”
她捏着手機往宴會廳走,經過一處往室外露臺的廊道,瞧見孟骞背朝這邊,在跟人聊天。露臺的燈很暗,圍着地面鋪成一圈,他對面那人手指間一星煙火,舒言嚼碎嘴裏的薄荷糖,清涼的草木味道散盡了,那人終于掐滅煙,同孟骞一道走出來。
不規律的光線落到他身上,舒言目不轉睛地打量,循着平整的衣料線條向上,撞進他瞳孔的時候,她朝他笑了一下。
孟骞跟同行之人道別,感覺自己也沾上煙味,拂了拂袖口,站定在舒言面前:“找我?”他擡擡下巴,示意走遠的朋友:“還是找他?”
“出來晃晃不行?”舒言聳肩,從口袋裏抓一顆糖給他:“吃嗎。”
跟她遇見通常會有理由,她同他聊天不如工作場合松弛,像在尋找命題的學生,他替她覺得累。孟骞邁開步子,朝着宴會廳走:“不用了,我想吃自己會拿。”
舒言确實不擅長應付他,尤其是他有話說話的表情,讓她一句話忖了再忖。外頭起了風,帶着支開的傘篷傾斜,影子随之晃動。孟骞走在前面,幫她擋開門,舒言瞧見他微微泛紅的指節。
廳內熱氣裹來,還有沉厚的話語聲,舒言縮進口袋的手伸出來,跟他說:“最後一道湯挺好喝的,你記得嘗。”
會場流程走完了,大家都在用餐,或聚在一起聊天。常崇遠站起身,找侍應生要了香槟,視野的角度剛好望見舒言。
他從牆邊避開人,手指還拈着玻璃杯的杯腳:“舒律師,你這是剛來,還是打算跑了。”離得近了,他才發現默不作聲的孟骞:“嗨,孟大帥哥,好久好久沒見。原來你們認識。”
“我們不能認識?”孟骞換成客套的笑,他一貫的面龐:“有你跟舒律師在,我們不需要六人定律,三人就能成行。”
常崇遠剪短了頭發,劉海抓成偏分,燈光下有些認不準顏色,舒言依舊誇贊他:“你的頭發自己弄的?真好看,如果有常去的理發店,麻煩你推薦給我。”
“我去好幾家,還專程跟理發師說出來對比,好讓他們做得好看一點。看你想弄什麽樣的,我給你發發型師的名片。”常崇遠摸了摸口袋,發覺手機放在外套裏,他抓一抓額發,耍帥似的:“一會兒我找我姐要你號碼。”
于沁卓時陰時晴的面色終于有所收斂,常崇遠敢于麻煩她,探她現在的底線,更何況沒當着她的面。“你們的杯子呢?商量好的嗎?”興之所至,常崇遠揚起杯子,只能在空中做了圈假動作。舒言笑起來,舉起手跟他碰。
說着話,侍應生魚貫而入,端上餐後的提拉米蘇。“你們聊,”孟骞側開身子,跟兩人點點頭,“我先過去了。”
常崇遠不缺人聊天,不過幾句,舒言打發走他。回到自己那桌,杭啓法剩個外套在椅背,人不見影子,舒言在會場巡視一圈,發現他湊去了前排,跟主桌的領導說話。
手機裏有杭啓法的消息,叫舒言上來打個招呼,吃個點心便走,原來那白發的背影是常新沛。
常新沛的發家史不平坦,早年家裏合夥做房地産,參與過外貿,最終靠簡單的輕紡産品發家。比起別的商鋪,常新沛懂供應鏈,手裏也有現成的供應鏈,他把這轉化成優勢,用成熟的供應鏈為客戶提供定制業務,成本低,效率高,在同一個跑道上很快脫穎而出。交易市場發展得很好,富貴險中求的門檻在變高,年紀大了,他自覺跟不上電商的新趨勢,公司交給大兒子打理。
常新沛做過貨代,算是杭啓法的專業領域。
幾年前,有航運公司找常新沛喝茶,想叫他挂名獨董,他同杭啓法笑話似地聊起這件事,杭啓法則讓他好好享受退休生活,不摻和這些埋坑的事是極為正确的。
舒言過去打招呼,跟常新沛介紹自己,在一旁端着杯子點頭露笑。這桌人多,頻繁有人上前敬酒,常新沛抓住欲離去的于沁卓:“展銘怎麽不來找我?”
“他不忙我這點事。”于沁卓斟滿杯子,笑意的臉帶過舒言,轉身找別桌說話去了。她算今晚的主人,裏裏外外請了不少人過來,忙得腳不沾地,得在人前露過面才行。
“那可惜了,還想跟另一位于總碰一碰的,”于沁卓鑽入人群,走得比風還快,杭啓法幫忙抒發感慨,“估計想讓我把話留着跟老常總聊。”
回到座位,杭啓法笑得臉累,用力搓了把臉頰,舀盤子裏長方形的甜點吃:“……怎麽一股酸味。”
“朗姆酒,”舒言給他拿了一把幹淨勺子,“您是不是嘗不出酒味了。”
“是沒什麽味覺。”杭啓法嘆氣。
舒言塌了肩膀,她沒喝多少,鬧哄哄的聲音太鑽腦,她也覺得疲累,眼下宣稱正宗的甜點并不可口。
兩人掃蕩完面前的杯盤,穿上外套,同桌上人說完客套話便離開。杭啓法酒喝得多,明顯不太舒服,舒言幫他叫好代駕,送到停車位置。
“送你回去吧。”杭啓法摸安全帶,有些拖沓地跟舒言講話。
“不必不必。”舒言幫他阖門,跟代駕招手示意:“這邊車多着,您別麻煩了,趕緊回去休息。”
隔着半開的車窗,杭啓法叮囑:“那往群裏發個消息啊。”
酒店群占地很廣,幾棟風格相似的樓體,中間是平整的草坪。夜晚,湖中世界與現實融為一體,舒言走到臺階邊,發現水面泛着波紋的燈帶投影。
吹了會兒風又覺得冷,真是矛盾的行為,她似乎要多重視身體本源的感受,而不是自以為一切都好。用力緊了緊領口,舒言掏出手機叫車,發現自己的線和電源都沒歸還。
大堂層被架高,沿着狹窄的石徑向上,路的盡頭,有人隐在建築外抽煙,手從圍欄上搭起落下。
舒言下意識要繞過去,餘光見那團黑影轉過身,朝她的方向:“舒律師?”
見是于展銘,舒言揚了揚眉毛:“于總?您什麽時候來的。”
他吸一口煙,才掐掉扔進垃圾桶,走到同她面對面的位置:“那真是不走運,剛來就見你着急走。”
于沁卓沒跟外公說,但一回來,就跟于展銘通了氣。于展銘常給她拿主意,從來是壓她一頭的氣勢,于沁卓不執拗,常新沛最早從熱火朝天的房地産事業抽身,便是因為家族産業一灘渾水,公司像全家人的小金庫,賬算不清,借着模糊地帶鬧上法庭,因此反目成仇。她樂得二人有共同的敵人,偶爾有所成就,會到于展銘面前炫耀。
于展銘自然提起申納川,淡淡笑一聲:“讓你見笑了。”
舒言攤攤手,不談中間難辦的事情:“他也該想到有這天的,不可能讓他占到好處。”
“舒律師打完這場,估計對家事官司沒興趣了。”
舒言手撫着包帶,搖搖頭,同對方笑:“得看律師費多少,對吧?沒工資的話不挑這些。”
樹葉在夜色中浮蕩,聲音像是被吹散,氣氛松動。于展銘有律師朋友,他靠在圍欄上,同舒言聊臨近幾個城市的法治環境。
舒言站得發冷,挪了下腳步,被于展銘一眼看穿:“進去接着聊?是我不夠體諒女士了。”
眼見門邊有酒店人員經過,穿着內場同樣的制服,舒言趕緊喚人過來,從包裏掏出電源還給人家。等動作完,她把挎包斜回身前,同于展銘道別:“我回來給人還東西的,方便的話,您跟我加個聯系方式,下回有空來我們律所聊聊?”
耳邊隐約有說話的聲音,隔在光亮的大堂內,舒言并未留意。露臺的門被人推開,攜着極快的腳步靠近。
舒言肩頭一暖,眼見孟骞半攬着她,把寬大的西裝外套搭來她肩膀,垂頭盯着她:“找你半天了,聽不見電話?還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