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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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骞回頭看舒言,等她跟他走成并排:“卡讓宋佳欣拿着,我自己來取。”光從門外越進來,落在她半邊面頰,臉上黑眼圈很重,還好眼睛是清澈的。孟骞沒見過她跟親近之人如何相處,這麽多年,她跟人說話只有一副模樣,無意之言,那雙眼睛也能翻譯矯飾,一切似乎有心之請。
直指重點才能有效溝通,顧左右而言他,心虛的掩飾而已,他不贊同這種浪費情緒和口水的做法。
人來人往,自動門敞着,新鮮的風湧進來。
孟骞在踏出大門前停住腳步:“想問什麽。”
光線偶爾被遮擋,明暗切轉,舒言眯起眼睛,繞去人少的那邊:“你是不是認識申納川。”
申納川是于沁卓老公,聊過才知曉,于沁卓跟申納川的相遇時間恰好。中考完,于沁卓報了個口語班,外教名額難搶,收費也高,她輪上的時候跟申納川一起。課程遠程連線,先學教材,帶着耳機對話,偶爾聽外教提到申納川的名字,于沁卓以為是什麽潛水艇。
兩人高中隔着三屆,于沁卓剛升入學校,申納川快要畢業了。
學校給畢業晚會租了楊城最大的劇院廳,申納川穿着西裝,站在舞臺鑲邊位置,拉小提琴伴奏。于沁卓跟同學坐在一塊,斜着眼的視角讓她對節目毫無興趣,合唱前熄了燈,黑壓壓一大群人上臺站好,她被申納川的背影擋住,清瘦挺拔,盈在霧氣般的光束裏,像夢醒見到的場景。
等于沁卓申去美國讀書,偌大的圖書館裏,滿眼發色各異的後腦勺,他同她擦肩而過。聞到風裏熟悉的味道,她回了頭,對方也停下步伐,在看她。
浪漫的開頭讓人信任命運,置身在童話裏,反而忘記基本的世俗架構。
“認識。”孟骞随她走到落地窗邊。
“你們是朋友?”
“按申納川的反應,算不上,”孟骞手垂在衣擺邊,聳聳肩,“我給他打了電話,反而提醒他通訊錄還有我這號人,他沒接,之後沒打通過。”
舒言問:“什麽時候。”
“他離開這裏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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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童話也不盡然,于沁卓手裏有申納川的手機支付賬單,不可能近期才搜集。法官不好說話,調查令也開很短,舒言拿賬單當證據才調出前幾年的銀行流水。
“好,我知道了。”被當成娘家人很正常,舒言不需要了解申納川其人,她需要他的財産信息。手機上沒有新電話,她回頭望了望梯廳,打算上樓:“謝謝你,我先上去了。”
“揚業那間餐廳去過嗎,”孟骞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他四點有會,談上回商業中心的項目方案,腕表的時間在流動,言語也只是滾動着淌瀉,“沿着環海路,往東的出口旁邊。”
舒言隐約記得那店的外觀,跟海面一樣粼着光的明框玻璃,沒見過店內長什麽樣。她疑惑地看他:“見過,但沒去過。”
“于沁卓喝了一整晚的酒,人發暈磕到吧臺,嚴重不至于,生氣是肯定的,”孟骞視線飄遠,朝她身後昂昂下巴,“人來了。”
舒言和那頭人招招手,手臂收回身前:“本來,我沒想跟你聊案子的事。”
“跟我沒話說?”孟骞直視她,抱起手臂。
“下回去下一盤棋吧,我跟你當對手,”舒言放松地笑一笑,“你不是高手嗎,看別人下不手癢?我輸給一群大爺,不如輸給你。”
從電梯下來,孟骞已經不在了,宋佳欣帶了熱奶茶給舒言,剛剛從餐飲部加熱出來,杯托裏微燙。耽誤了時間,人有沒有情緒很明顯,總有的憋不住一兩句,要噴到她頭上才算舒服,買賣也算實惠的,罵過就結束了。
宋佳欣瞧舒言捧住杯子,跟人欠了點身子道歉:“于總在跟器械商開會,不好意思,剛剛沒接到您電話。”
“沒關系。”舒言轉動杯身,認真讀上邊的字:“這個是……沒喝過的味道,你們自己做的?”
“對,食譜都是健康管理中心過目的,不加亂七八糟的東西。”
在辦公室聊了會兒天,宋佳欣給她詳細列了食材,舒言入耳不入腦地聽着,三點過去二十分鐘這樣,于沁卓推門進來:“舒律師,好久沒見了。”
案情線上交流過,舒言主要來問于沁卓流水核得如何。于沁卓讀書時都沒這麽用功,流水叫宋佳欣全部複印一遍,不簽合同的時候就翻來讀。人的生活無論如何多情虛懸,錢始終是內核,仙子的銀行流水估計也俗不可耐。
藍色水筆特地圈出來,申納川從前年起頻繁交易股票,同證券公司的來往連續有幾頁。于沁卓搓起頁腳,煩躁地往後翻:“見過人報班炒股嗎,我身邊,他是第一個,他朋友那公司負債幾百萬了吧。”
“申先生跟公司其他大股東的股權都做了質押,回購交易日六月到期,證券公司已經起訴了。”析出的動産難追,那頭的質權人等着平倉處置,于沁卓猜得挺對的,這不是什麽優質的財産。
“他怎麽可能留能查到的東西。”于沁卓扔掉筆,整了整外套靠進沙發。
沒見過于沁卓穿黑灰的套裝,她品味很好,衣服合而不緊,閑适地搭着二郎腿,高跟鞋出來的那截腳腕細瘦。她的頭發真的可以用綢緞來形容,厚密地搭在肩上,發卷每道曲都泛着光澤,像抹了質量上乘的油脂。
舒言翻動手裏的筆記本,抽出捆在帶繩的筆,繞在指尖:“如果您還能找到什麽線索,務必及時跟我們聯系。”
聊案子的時間不長,于沁卓讓宋佳欣送了碗甜羹進來:“換季上的新品,專門讓大師傅做的,舒律師嘗嘗,有什麽意見直說。”
“我剛喝了一整杯奶茶,宋秘書給我帶的,有些飽了。”垃圾躺在旁邊桶底,舒言不敢讓人老板光看着自己吃喝:“您嘗過了嗎。”
于沁卓敲敲桌面:“沒關系,吃不完放這就行。”
兩人視線對個幾秒,舒言朝于沁卓笑笑,拆開一次性勺的包裝,埋頭小口小口舀進嘴裏。于沁卓挪回手邊那沓流水,漫不經心翻動幾頁,視線越過紙面落到她小巧的鼻尖:“剛剛碰見孟骞了?”
舒言臉半擡起來:“他人在電梯口,我跟他聊了會。”
“那難怪,我聽說你們是同學。”
“對,”舒言攪了攪碗底,若有若無的花香飄上來,“大師傅從南京來的?好柔和的味道,要我說的話,還可以再甜一些,不知道您食堂能不能這樣出品。”
“我讓師傅調出來嘗。”于沁卓挑眼瞧她:“你讀理科啊。”
“當時不懂,專業亂報的,給錄進法學去了,”舒言扯唇笑,“挺後悔的。”
“學校不找人給輔導的?”于沁卓應了她的話:“你們這一屆成績不錯的,這麽浪費。”
碗裏還剩下一點,舒言仰頭喝完,取了紙巾擦嘴:“讀書只看成績,成績好就行。”越小的地方越像圍城,不自知的雞娃氛圍,落到于沁卓眼裏,估計被當成上世紀遺留的陳規陋習,舒言把瓷碗放到一邊:“我學校報得不錯,夠用了。”
“分數是你的,是你自己考得好,”于沁卓幫忙喚了人進來收拾,“東西不肯要,那我只能盯着你吃完了,這段時間辛苦你。”
“……于總,方便問問嗎,”茶幾高度不适合用餐,舒言一直躬着背,等吃完才撐開肩膀坐直,“您跟孟總怎麽認識的。”
非要聊去別的頻道,是有原因的,孟骞也是,眼前這人也是。久未見的人,好奇八卦在所難免,要猜的只有動機。于沁卓感覺自己離結果不遠,不動聲色道:“他博士導師是楊城人,跟我外公還是本科校友。兩人買在同一個小區,我讀初中的時候給他拜過年,之前一直以為教授跟外公同歲,去了才知道人家年輕個十幾屆。”
話說得輕描淡寫,主動權在手裏,留白是給自己留足餘地。關系以利為導,于沁卓家一開始看不上孟骞。
外公給京大捐資了校友獎學金,孟骞研二拿獎那屆,校友會跟學校商量,讓外公去頒獎。何聞洋領着孟骞去學院的休息室,跟外公打招呼。也就是半杯水的時間,三個人聊了聊天,何聞洋很久沒回楊城的家了,跟外公聊園子裏的玉蘭樹,托外公到花期之後采摘了寄過來,何聞洋的妻子蔣肖冰很喜歡玉蘭花的香味。
第二回見,臨近孟骞畢業,三人約在外公的書房。
這年頭一水的大學學生,外公記不得孟骞是誰,聽何聞洋跟他介紹孟骞拿過獎學金,之後轉了博士讀,現在快要畢業了。
何聞洋原本做的音頻領域研究,後來去做計算機視覺,手底下的博士也都走這個方向。何聞洋跟外公每聊幾句,要帶一句孟骞,跟人引薦。
好的解決方案包含很多因素,并不是技術好就足夠。
技術領先能怎樣,能發文章,但是能換成錢嗎。在學校裏教書久了,何聞洋野心勃勃的樣子有點小兒科,拿自己腦袋裏那套做生意,象牙塔的思維模式改不掉,摔跟頭的也是應該的。
賣面子這種事情,與人有關,外公不是同萬間做生意,是同何聞洋還有年輕的孟骞做生意。相識便是機遇,人很難預估這段關系的重量,除非遇見某些契機,何聞洋特地找過來幾回,故事聽夠了,架子擺夠了,是時候給老朋友撐把傘。
幾人喝茶聊天,從正午談到落日,給萬間的投資這麽談下來。
頭幾年,孟骞常來見外公,偶爾帶些書,跟外公在園子裏聊天。于沁卓遇見過幾回,見他孑然一身,臉上笑也淺,要熟不熟的态度真是好笑。
裝什麽?不想跪?血性也要分人分場合,很多素齋是吃給自己看的。
“外公在萬間有股份,這個你應該清楚。”信貸本息收回來了,年內股權收益可觀,于沁卓沒繼續說了。
“孟總跟申先生的關系,您也清楚吧,”舒言回翻那沓流水,點着一行字,“他們私人間有財務來往。”
“我知道,申納川确實欠他筆賬,”于沁卓筆帽往桌上磕了一下,恍然的神色,“原來你是要問這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