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地鐵開到人多的站點,帆布袋有些擋路,舒言被下車的人潮撞得微晃。
手機已經自動息屏,她發覺自己愣得久了。
名片是何青文推過去的,寒暄過後,連皓遠向她咨詢一個勞務糾紛,案件雙方沒簽書面合同。簡短問清楚,舒言跟連皓遠列了下事實勞動關系的認定情形,叫他留存打卡記錄、工資記錄還有群聊截圖。
【謝謝謝謝,我立馬去轉告那兄弟。倒了黴了垃圾公司,辭退了還要耍人,誰聽得懂他勞務派遣還是勞動關系的。】
舒言:【不客氣。】
過了幾分鐘,連皓遠發來他同朋友交流的截圖,對方也跟舒言道了感謝。
連皓遠:【還得是我們班老标兵,牛逼。】
工作到現在,舒言手機裏上千的好友,通訊錄是五湖四海的法官、仲裁員和對方律師,話費套餐攢出的積分,夠她年底換幾個小家電。
人與人的關系觸不可及,維持一段關系卻很難,需要沉甸甸的重量。手機裏大多數人只聯系過一次,往後擦肩,消失在生活裏。
舒言無法忽略尚未發生的事,起大早給同學拎早餐,或者不厭其煩地免費給人咨詢,都是她找來的鎮紙。
跳出當時回看,她不否認,只浪費了自己時間。
向明暢給舒言買了花,配送員送到家裏,舒言當時沒下班,是徐娅敏幫忙拿進玄關的。進了屋,舒言半邊胳膊支着鞋櫃,俯身去翻紙褶間的卡片。
“年年勝十八——向明暢”
舒言拎低帆布袋,在花束邊小心放好:“花瓶放哪兒去了。”
陽臺挂着米白窗簾,徐娅敏縮在外頭吹風,腳邊一罐捏癟的可樂,還有幾瓶沒喝完的啤酒。徐娅敏繞過窗簾,倚着推拉門說:“小姨審美挺好啊,花知道買不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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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言走到燈下拍照,給媽媽發消息:“我現在去誇她。”向明暢知曉舒言昨日要開庭,特地挑了今天送花。
盛放的花兒總讓人心情愉悅,即便不喜歡花,也難拒絕那片刻的觸動。向明暢滿意舒言的拍照水平:【好看。】
又問:【你怎麽不跟花拍一張。】
舒言沒搭理她這句,蹲去落地櫃邊,翻找剪刀:“你怎麽了,明天小心起不來。”
“剛好不想去。”徐娅敏自己停下話,半晌嘆氣:“算了,還是要去的。”
舒言展開包裝紙,墊在花枝下頭,花瓶也放在櫃子裏,沖走薄薄一層灰塵,拿花枝比着瓶身修剪。
她完全不會照料花朵,放進去幾朵又抽出來,最後去叫簾子後的人:“快過來幫忙。”
徐娅敏縮腿蹲到旁邊,接過剪刀:“剪這麽短幹什麽,一會怎麽修。”
“那位沈總又來惡心人?”舒言抱住膝蓋,往地毯一屁股坐下。徐娅敏也不熟練,但她願意為這種事操心,剪完再随便擺擺,照樣好看。
徐娅敏指尖梳理着葉片,最高那支換了個方向:“他哪天不惡心。”
徐娅敏在楊城一家機構做前臺,事少錢也少。職業追求在她那兒連頭發絲都比不上,工作有煩惱,原本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大多數同事挺正常的,不拿個人瑣碎麻煩她,那位沈副總,分不清她跟家政的區別,成天呼人跑前跑後,取快遞取外賣,喝了咖啡的杯子扔給她。
花插好了,高低有錯落,舒言轉動瓶子賞一圈:“忍不下去就換吧。”
“哪那麽容易啊,”徐娅敏往後仰,靠在沙發背面,“我不做什麽白日夢,前臺去哪都差不多的,過着先吧。總有下一個辭職的理由,我沒法忍那種,到時候真拍拍屁股走人了。”
兩人安靜幾秒,舒言跑去開廚房頂燈,花瓶擺到餐桌中央,找了幾個角度,回頭問徐娅敏:“怎麽樣。”
“好看,瓶子終于拿出來用上了。”帆布包用手臂夠過來,徐娅敏瞧見裏頭的包裝盒:“同事送的?”
舒言想了想,如實跟人說:“陳正柯送的。”
徐娅敏拎着袋繩,好一會兒才對上號:“進展不錯啊。”
“算不上進展,”舒言笑笑,“家裏人認識,這邊互相照應一下,總不能當不知道。”
護膚品大半年換一批,舒言給徐娅敏分走她想要的,兩人各回房間。
月末希和的生日會,舒言又被抓去慶祝。
她在忙一份答辯狀,思路列在新文檔裏,人沒進狀态,成文的字句一個個蹦出來。頭疼的間隙,她還得同那位磨蹭的當事人聯系,十條微信八條不回,打了幾個電話過去,沒人接。
合影環節人要到齊,舒言被謝霜溪拉去茶歇桌,跟一群同事列在桌邊比耶。
遠遠聽見手機在響,舒言給大家分好蛋糕,自己端一塊回工位,趕緊跟當事人接上頭。一番說完,蛋糕跟斜塔那樣倒下來,舒言配着冰牛奶品完。
月後緊挨中秋,杭啓法叫來舒言,兩人在辦公室數了遍禮盒,一一搭配好,周內給客戶寄走。
“一份茶葉,兩盒月餅,”杭啓法叉腰站着,掃過牆角那排紙箱子,“阿膠粉和燕窩你看着分,企業客戶寄所裏買的大禮盒,直接找行政領。”
“好,我一會整理個清單給您。”
“不那麽麻煩,”杭啓法揮揮手,“送完再補,我這幾天飯局多,帶走的算不清楚了。”
團隊內不限份額,讓自己往家裏帶,杭啓法撂完話,忙得每天見不着人影。
舒言填了爸媽的地址寄走,回到工位,她沒坐多久,跑出來朝謝霜溪多要了幾張快遞單。
連皓遠最快回複舒言,發了地址跟電話過來:【老标兵,你還是這麽暖心。】
舒言不理會他的嬉皮笑臉,把快遞界面發過去:【快遞號這個,別給忘了。】
圖上有舒言號碼,對方正在輸入閃爍幾下,連皓遠問:【你什麽時候換的號碼。】
舒言:【上大學一直用的這個,很久了。】
快遞大哥姓趙,律所同事管他叫趙哥。十來分鐘到下班點,他坐在一旁喝舒言倒的綠茶,時不時觑過來,催得人不好意思。
舒言用紙箱裝好禮盒,推到沙發邊:“先寄這一個,剩下的明天找您。”
“好嘞。”趙哥起身過來,扯長膠帶封箱。
幫人扶着箱子送到電梯口,舒言去看手機,連皓遠的消息已經回過來。
【你怎麽舍得換啊?多有紀念意義,我半個手機都是給你發的消息,女朋友連你一根指頭也比不上。】
他說得觸景生情,往短信界面截了圖。那将近十年前的發信時點,收信人挂着“舒标兵”三個字,號碼是舒言高中的舊手機號,上百條訊息。
屏幕前的舒言沒笑,她圖片也沒看全,給人回個節日快樂的表情包。
第二天,趙哥下午來收件,又見到舒言那張笑臉,掩在她小山般的快遞盒後面。
“舒律師,你東西好多啊,跟發貨一樣。”趙哥彎着腰封箱,動作很利落,舒言繞去茶水間,給他倒了今日特制的摩卡。風吹日曬的,趙哥手黑得跟泥一樣,那摩卡紙杯落到他掌心小小一杯,擡頭一飲便下去大半。
“我這幾天就寄完了,真不多,”前臺後邊塞滿各色禮盒,舒言指給趙哥看,“別人還沒開始,之後您有得忙。”
“舒言別走先,有你們快遞,”謝霜溪剛從衛生間出來,雙手順着發梢,給舒言點幾個箱子,“都是你們團隊的。”
舒言一眼瞧見萬間的logo,美觀地設計在箱面:“哦好。”她拍了照,發進團隊群聊,讓大家過來認領。
舒言拆了自己那份,吃的糕點擺去茶歇桌,叫同事們餓了當夜宵。
趙哥的咖啡喝光了,舒言重新給他接滿,放了杯子要走,謝霜溪又留她:“舒言,你還有一個。”
謝霜溪在核屏幕上的表格,舒言湊過去看:“誰啊。”
“姓孟的,”成群的禮盒裏薄薄一個信封,謝霜溪翻出來遞給舒言,“給。”
孟骞用自己名字寄的。舒言接過那個信封,來回看快遞單,真是寄給她的。
回到工位撕信封,裏頭空的像沒東西,舒言手探進去,摸到皺巴巴一張綿紙。
她用手指拈出來,面部表情很快凝固。杭啓法跟秦總熱聊的時候,她的思緒飄到天外,手裏只有綿糖紙,她拿了筆在上頭亂畫。
開小差的學生腦子也混,當時不覺得,隔久了看還挺像個“孟”字。班裏孟骞獨占姓氏,他寫急了只甩個姓标在卷角,加上那分數,沒發錯過卷子。
舒言瞧一圈周圍,都在埋頭幹活,沒人在意她。判斷由心而生,太主觀了,她轉着紙來回看,可能只有她覺得像,筆用得很亂,不然秦頌昀不會叫舒言去挑漫畫。
什麽意思,難道她不該認出他來?當着秦頌昀的面,她什麽也沒說。無足輕重的授薪律師,就算不是她,希和的其他團隊也夠格接下案子。
她再不講禮貌,也該把垃圾扔桶裏了,不嫌麻煩的是他。
舒言喝光杯裏的水,脖頸急得泛紅,棉紙被她團回去,要跟着信封一起扔垃圾桶時,她看到裏頭幾張長卡片,上頭印刷得很清楚了,楊城游樂場的雙人通票。
垃圾桶在腳邊,舒言俯着身子腰麻,她頭擡回來,先磕到桌子邊沿。
“——沒事吧。”陳相晗的工位連帶着顫一下,她趕緊起來瞧人。
“沒事沒事,”舒言甩開頭發,腦袋終于空白,“我沒事。”
等腦袋不疼了,舒言翻了手機來看,孟骞的消息躺在裏頭:【給你寄了禮物,記得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