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端上茶盤，舒言推門而入。杭啓法坐的對門位置，她沖老板笑一笑。
“杭律從閩西帶回來的水仙，您嘗嘗。”茶杯七分滿，舒言穩穩放到桌上，自己也捧一杯落座。
“孟總平時愛喝什麽，奶茶，還是咖啡？”杭啓法支高下巴，邀對方品茶：“咱所裏茶葉最多，上回季餘新帶了碧螺春回來，孟總也可以試試。”
“水仙是特地留到今天的，”如往常那般，舒言接話，“碧螺春放冰箱有段日子了，不如我們手裏的。”
孟骞抿一口，茶杯落回桌上：“是很新鮮。”
他略擡頭，觸及舒言的注視，朝她點了點頭，平靜地挪開。杭啓法這會兒想起來，他沒給客戶介紹。
“這位，舒言舒律師，看您怎麽稱呼方便了，”杭啓法點一眼舒言，“來所裏有三年了，處理民商糾紛很熟練，跟着我辦過不少案子。團隊跟互聯網公司也有長期合作，合同審查都是舒言交接的。”
腳下城市臨海，團隊主辦公司交易、各類民商事領域，零星有海事海商案件，當然，訴訟律師講求多栖，沒有做不了的案子。
杭啓法的引薦語每回一變，按客戶需求寫命題作文，舒言早已習慣，謙虛賠笑。
“萬間的孟總，”杭啓法攀着桌的手一擡，提起先前幾通電話，“之前跟你們法務總約好幾次了，只在電話裏聽過聲，沒想到把領導盼來了。”
孟骞的笑越發禮貌，手散散搭在杯壁：“兩位有空的話，帶你們來萬間參觀。”
杭啓法一貫健談，話題從這壺茶開始，調侃現在的年輕人口味大變。孟骞認真地聽，搭幾句問話，不讓氛圍落地。
研三那時候，舒言原本在另一高夥手下實習。初出茅廬的年輕學生，毫不吝啬動腦，小事花雙倍時間，大事簡直當自家的活，表現遠在及格線之上。
恰逢杭啓法團隊缺人，經過大半年的考察期，便把這位子留給舒言。
自從換了團隊，舒言一直跟着杭啓法接待客戶，耳聽八方。杭啓法在業內名聲響亮，手頭握着一衆企業客戶，舒言只對接案件材料，輪不着去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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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也有來所洽談的個人客戶，這讓舒言更沒底氣。溝通總要一來一回，話不能答全，也不能聊死，白嫖完得讓人動花錢的念頭，舒言把這當成修習，從旁人身上偷師。而像孟骞這樣的，對方不談需求，也要留個好印象。
舒言敲鍵盤記錄，餘光裏，除了屏幕便是男人輪廓。他肩背筆直，雨幕襯着他側臉，硬朗流暢。
杭啓法談到先前做的一起融資案件，标的額上億，開庭時被告帶了八箱子證據，他臉都綠了，核對花掉一整天，腰酸背痛。
理應是個有趣的話題，舒言從屏幕後擡頭，又同孟骞撞在一起。
那笑仍挂在他臉上，淡淡的，至少沒有偶遇老同學的欣喜。
舒言飲盡杯裏的茶，取了玻璃壺，發覺孟骞的杯子也喝空了。
“給您再添點。”她往斜前探身，那些該說該做的終于蹦回腦袋。
“萬間在VA産業園那邊吧，”杭啓法對今天的茶很是滿意，跟着斟滿，“要不要設幾個茶室？忙完了，去泡泡茶，也算是放松。”
“我們去年在VA開過講座，您別忘了，那兒的公共茶歇區有一整棟。”會後，萬間的新hr向杭啓法提了問，咨詢勞動合同細則，兩人聊了挺久。
杭啓法立刻笑開，數落舒言：“那不一樣，我們可沒進萬間參觀。”
“VA的人臉識別比樓底下正常多了。上班的時候總得排隊刷臉，排到跟前，還得擺一下表情。”視線下滑，舒言略過他維持的笑，只盯着他襯衫領口。
杭啓法樂出聲，抖着肩放下茶杯：“舒言，你去找行政換換照片，換個年限近一點的。”
手機彈出新消息，舒言手縮到桌後，悄悄查看。法院送達的文書，一樁沒什麽可打的案子，對方當事人不依不饒，向高院申請了再審。
下載文書，她轉發到團隊群裏，借續水從會客室鑽出來。
裏頭，還在熱聊的杭啓法不忘瞄手機，發來消息：【準備一下答辯狀。】
【收到。】
舒言讓阿姨把茶壺送進去，她則往工位走。
寫字樓面海，落地窗一覽無餘，天花板似乎同烏雲連在一起。
舒言沉沉吐息，靜站幾秒，走進辦公室。她翻了文件夾看，找陳相晗：“我确認過了，汀南不需要額外的材料，你在這邊怎麽立就怎麽準備。”
“都沒看到你回來，”陳相晗摘掉耳機，微弱的節奏聲瀉出來，“剛剛問了季餘新，他也是這麽說的，謝謝。”
“沒事。”
答辯狀并不着急，舒言整理好手頭事情，繼續揣摩那份牛油果。會客室在走廊另一頭，她強迫自己全神貫注，效率依舊不高。
動靜傳出來時，舒言越過隔板，遙遙去看。
玻璃門敞開，兩人還在聊着什麽，一起往門口走。孟骞取了傘，握着木質手柄，他朝杭啓法小幅度欠身，黑色領帶在空中晃一下。
二人身影消失在轉角，舒言去會客室收了杯盤，送回茶水間。
杭啓法剛巧送客回來，瞧見舒言，立馬轉了步子：“跟孟骞是同學吧，怎麽不說。”冰箱靠着牆壁，杭啓法興致起來，拉開櫃門數裏頭喝剩的茶葉，嘴巴裏念念有詞。
舒言獨自發愣，半天憋出句：“……啊？”
“你出去之後，人自己跟我說的。”杭啓法從櫃門挪出來，好笑地瞧舒言：“怎麽着，變化太大，認不出來了？”
舒言遞了幾個密封夾給杭啓法：“我以為他沒認出我。”
“孟骞講完之後，我還仔細想了想，真不認識別的景林人。你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好像是省會的？記不清了，人早跳槽了。”給包裝袋重新列好位置，杭啓法揣着兜，慢悠悠往辦公室走。
舒言跟過去，笑道：“我們那地方，認識同學就差不多了，遍地都是同學。”
手機擺去充電座，杭啓法調了下椅背，給舒言講正事：“萬間給了個委托，很簡單的中标後續項目審查，另一個準備走訴訟的，跟萬間沒關系，他們合作的供應商有個合同糾紛，也考慮給我們，先跟你簡單說一下。”
方才的對談想來不錯，杭啓法心情甚好，可擦板上漫畫似的幾筆，給舒言列法律關系。
“我跟萬間的對接人拉個群，你也進來，有什麽問題回答一下。”阖上筆帽，杭啓法執着筆杆轉圈，偶爾敲幾下版面。
“沒問題，我會及時溝通。”
趁老板空閑，舒言端了電腦進來，接着商量那船倒黴的牛油果：“溫度是一個原因，運輸時間也比預定的久。”
已經做好了可視化圖表，意見函也完成了初稿，舒言一項項跟杭啓法說明：“二氧化碳和氧氣濃度都高出标準，尤其是氧氣，牛油果可能會加速成熟，但報告就這點只是推測，我在風險提示裏面列出來了。”
當着舒言的面，杭啓法給意見函稍作修改，讓她把圖表一起發給客戶。舒言再抱着筆電出去，天已經完全黑下來。
陳相晗沒搶到外賣券，痛呼一聲，後背摔回椅靠。她攔住路過的舒言：“你晚上吃什麽。”
“不點外賣了，”舒言看看時間，“我去樓下便利店，要幫你帶嗎。”
“那我還是要點外賣。”陳相晗飛快拒絕。
話連續在講，喉嚨燒起來。舒言撐住桌面，仰頭灌了大半杯水，喝得額頭都略微出汗。
路過空中花園，她往窗外放松瞳孔，卻只看見自己盈在光裏的倒影。那馬尾辮早就沒個正形，松垮墜在腦後。
加班的同類比預想多，便利店座位滿員，好些人在吃便當。舒言買了份三明治，上樓邊看邊吃。
意見函很快修改好，得到杭啓法首肯，舒言趕在客戶下班前發過去，對面立即回了電話，等溝通完，三明治已然涼透。客戶總是找材料不急，遞材料沒影，簽了委托開始着急。
舒言以前計較吃喝用度，便利店絕對是價格雷區，花錢買幾片粗加工材料。上班之後，倒是再沒心思考慮這些，時間何嘗不是種金錢。
丢進微波爐加熱，舒言拟了答辯狀的提綱，準備晚上寫完。
手機正在充電，她拿起來瞧，沒有新建的群聊。
到了七點，陳相晗率先撤離，從座位上彈起：“下班，我要下班。”
“明天見。”舒言早聽見她跟男友通話，夜宵商量了十來分鐘，挑來選去，以陳相晗發火收尾。
“別努力了，早點回去啊舒言。”陳相晗探了只手過來，抓走舒言桌面的含片，倒進嘴裏。
雨不知何時停的，舒言混沌的大腦沒能被滌清。答辯狀留了點尾巴，實在寫不下去，放着明天繼續。
再看手機，仍是沒有反應，舒言不好去催杭啓法，若無其事黑掉屏幕。
收拾完包，舒言靠在座位檢查待辦。
一項項往下劃，輪到萬間那行，舒言筆尖久久停頓，洇出個墨點。她想了想，在後頭補上孟骞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