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錯誤
錯誤
江時予咬了咬牙,說:“你明明就認識我。”
路枭徹底愣了,他解釋說:“我不……”
“七年前,江家村,”江時予深吸了口氣,“巷口,我蹲在路邊發呆,一顆籃球扣我腦袋上的那個人,是不是你?”
路枭別過臉小聲罵了句:“……靠。”還真是。
但那是個意外。
他真不是故意的。
但也就是那一顆籃球打開了他的心門。
那段時間江時予的戾氣很重,對誰都是一副看不慣的樣子。
路枭小時候又剛好是生人勿近的性格。
兩塊相同的磁極碰到一起,自然而然地就排斥了。
不過時間有點久遠,路枭只記得他們打了一架。
兩小孩打架當然沒什麽技巧,勝負當然也是沒有的。
不過路枭記得那時一閃而過的奇怪情愫。
小時候也許只是覺得這個男生長得帥,後來就不這麽認為了,畢竟他自己長得也很帥。
但是他就一直記着那張臉和對方身上的氣質,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麽取向。
Advertisement
然後在一次偶然中認識了許紀白,和記憶裏那張臉似乎對上了,就很難不産生一些奇妙的感覺。
可許紀白的氣質和當初那個男生完全不同,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
路枭只當時歲月沖刷了人。
可卻再沒找回當初那個男生給他帶來的感覺。
真的很奇妙。
只是一閃而過的情愫,只是簡單打了一架,卻讓他記到現在。
後來和許紀白分手,說實話他其實沒有什麽感觸。
他對許紀白完全沒有……反應過。
也許是沒有太多的接觸,但很神奇的是,他對許紀白連接吻的想法都沒有。
而且對于許紀白,他大多都是心疼的情感,心疼對方的自卑與貧困。
喜歡當然也是有的,不然為什麽要在一起。
再後來就遇見了江時予。
籃球砸進了教室窗口,砸到了正在瞌睡的江時予的後腦勺。
他站起身視線掃向樓下的眼神,帶着些睡眼惺忪,但更多的是傲慢、不爽。
路枭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
久遠的情愫油然而生,不過這次他抓住了。
是征服欲。
思緒回籠,路枭咳了兩聲,說:“因為我……不太能确定那人是你。”
“不是我還能是誰?許紀白麽?”江時予扯着唇笑了聲。
這醋味隔着三條走廊都能聞到了。
路枭矢口否認:“不可能,他和你的氣質簡直天差地別。”
他頓了頓,突然問:“你為什麽突然說這個?”
“我原本也不知道那個人是你,”江時予舉着手有點累,放下了撫在路枭臉上的手,回答,“打我的那個粗眉突然提了一嘴七年前的事,我就想起來了。”
“那你為什麽突然就能确定這人是我了?”路枭又問。
“不知道,直覺就是你。”江時予回答。
路枭盯着他的眼睛看了會,然後再次低下頭,唇心在江時予的唇角蹭了蹭。
“別蹭,親我。”江時予的頭動了動,調整了一下唇的位置。
路枭随着他腦袋的移動,繼續蹭着江時予的唇角。
江時予啧了聲。
“剛剛那個稱呼,再叫一聲。”路枭笑了笑。
“滾吧。”江時予別過臉,直接不讓路枭蹭了。
路枭也沒再蹭他,直起身,突然嚴肅地看着他。
江時予也不怵,盯了回去,挑了挑眉:“怎麽?”
“聊一聊今天放學的事吧。”路枭的手再次掠過他鎖骨下的傷痕。
“随便,你想知道什麽?”江時予說。
路枭沉默了會,說:“不管我問什麽,你都要誠實回答我。”
江時予嗯了聲,神色閃了閃,而後笑着說:“以後都不會騙你了。”
可能也沒機會再騙你了。
“好,”路枭沒有注意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失落,說,“王午和你有什麽關系?”
江時予絲毫不意外路枭會這麽問,在那群人一邊揍他一邊聊天的內容裏,他就猜出這件事情和當年有關了。
“十年前屠小孩的從犯。”江時予老實回答。
路枭沉默了幾秒。
“你能猜出他目的為什麽是抓你嗎?”他盯着江時予,眼裏的不滿清晰可見,深邃的眼睛像是要把這個人看穿。
江時予沒有避開這道目光,回答:“兩種可能。”
他擡起手,豎起一根食指揮了揮:“一,他們抓我威脅你,威脅路家。”
緊接着豎起中指,繼續說:“二,譚帆喜歡我。”
“威脅我……”路枭冷笑了聲,接着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一把抓住江時予還擡着的手,震驚又生氣地問,“你說誰?”
“譚帆。”江時予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神色十分平靜,但聲音裏的微微顫抖還是暴露了他的害怕。
路枭深吸了口氣,揉了揉眉心。
“這幾天你別出門了,這件事我會處理好。”他捏了捏江時予的手,随後起身離開。
江時予冷冷地笑了一下。
路枭的腳步一頓,回頭看向他。
“你就把我丢在這?”江時予撐着床坐起身,身上的痛感瞬間四面八方地襲來。
“嗯,”路枭輕蔑一笑,一邊轉身走出門一邊說,“嘗嘗被抛下的滋味。”
話畢,他關上了病房門。
江時予:“……”
這人是不是中二病犯了。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不可能讓路枭一個人去解決那件事的。
爛攤子就得讓制造爛攤子的人來收拾。
他穿好鞋,剛站起來,整條腿就瞬間傳來鈍痛。
霎時腿一軟,他又坐回了床上。
他咬了咬牙,摸起被警察放到枕下的手機,給江忠成打了電話。
這件事江忠成肯定知道了。
到現在還沒出現在醫院,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江忠成不想再管他,想讓他自己解決,但這個可能性非常非常小。
二江忠成已經在處理這件事了。
只響鈴了三秒就被接起,江時予把手機貼到了耳邊。
“爸。”他顫抖着喊了聲。
江忠成嗯了聲。
江時予深吸了口氣,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
江忠成這個狀态就說明他很生氣。
如果江時予沒有去路家村的話,就不會被人拍下照片盯上,就不會想起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就不會有今天的情況。
一切都是從他去了路家村開始的。
都是他的錯,是他把安寧的生活擾亂,是他接近了路枭,讓路枭停滞不前,打亂了路枭的生活節奏。
如果他沒有這麽自私就好了。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
“我都想起來了……”江時予把額頭壓在了床板上。
江忠成又嗯了聲。
“對不起……”江時予拽緊了拳頭,心中的酸澀層層湧上,像是有無數條惡心的蛆蟲從身上爬過,撕開他惡心的傷疤,“帶我走吧。”
“現在?”江忠成的語氣稍微有些震驚。
“……過完生日。”江時予回答着。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一股惡心感油然而生,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他剛被接回來的那個夜晚,胃裏翻江倒海,眼前血腥的淩亂,造就了他揮之不去的陰影。
沒再聽江忠成說了什麽,猛地挂掉了電話,拖着發疼的四肢踉跄着沖向廁所。
吐了個昏天暗地。
他沒有吃什麽東西,能吐出來的全是水,口腔裏滿是酸澀,胃也收縮得難受。
可惡心感還沒有過,他實在什麽也吐不出來了,腿也軟,此時就只想撐着牆壁低着頭,站在這不動了。
眼睛裏滿是被嘔吐刺激出來的生理淚水,當他擡起頭的時候,一滴淚就這麽滑落了下來。
他轉身,剛想洗把臉,身形就猛地頓住了。
廁所門前站着個人,路枭撐着門框,愣愣地看着這一幕。
“江……”路枭的手往前伸了伸,就被江時予無情拍開。
“別碰我!”江時予拍開他的手後,淚水就再也禁不住控制,一大顆一大顆地落了下來。
徑直走向洗漱臺,他捧起一捧水往自己臉上撲。
“你怎麽了……”路枭的語氣裏滿是擔憂,他一邊順着江時予的背一邊說,“我沒有要抛棄你……我開個玩笑,我去買吃的了……”
“沒有怪你。”江時予呼出口氣,擡頭看着鏡中的自己。
臉上的青紫清晰可見,眼底依舊白淨,不像掉過淚,仿佛他只是洗了把臉,浸濕了眼睫。
可依舊狼狽不堪。
永遠狼狽不堪。
路枭關心地說了句什麽,他沒聽清。
可就因為那樣關心的語氣,讓情緒不被控制,愈發沉重。
時間不再受限,一年前、兩年前、五年前、十年前甚至是更久遠的不堪往事一股腦全部湧了上來。
悲哀的、凄慘的、憤怒的、屈辱的。
他活得并不快樂,所有人都以為他生活在愛裏,可只有他知道,他不過是生活在一張薄紙中,只要有人願意捅破,他就會被看得一幹二淨,連骨頭也不剩。
而有些話早已深深紮入他的心口,再也無法拔出,一旦想起,便永遠無法擡頭。
“你永遠只是替身,小三的孩子,永遠也別想從她的陰影裏走出來,天生就該賤命,不配得到這些奢華。”
是了,小三的孩子。
這句話是誰說的已經記不清了,可一旦想起來,就會想起裝滿紅酒的高腳杯磕碰在頭上帶來的撕裂感。
他媽媽是替身,同時也是一位趁醉爬床的三。
起初江忠成只是把她當成一個觀賞品,并沒有想要動她,是她爬了江忠成的床。
于是有了江時予。
可他的媽媽是一位合格的母親。
也許她品行不端,産後抑郁,時而情緒會不穩定,會尖叫,會發瘋,可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對江時予發過火。
她說,你是我帶來這個世界的,幹淨的軀殼,你不該承受我帶來的任何屈辱,你的到來不是錯誤,做錯的人是我,你是新生,你不應該被貼上任何标簽。
江時予以前還會聽聽這些話,可到了後來,他越發的覺得自己的出生就是個錯誤。
家人的關愛都是真切的,但同時,這些關愛也給他造就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外界會有傳言,說江家寵着一個三生下來的孩子,對親生兒視若無睹。
各種各樣關于江時予的傳言一而再再而三地傳出,江家光是打擊這些謠言就廢了不少精力。
到後來江時予談戀愛被人拍到,因同性戀又一次登頂熱搜。
江家人的情緒近乎崩潰。
很長一段時間裏,江時予都在深深的自責當中度過。
如果沒有他就好了,如果沒有他這些事就不會發生了,如果沒有他,這個家就不會有這麽大的壓力……
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他走到哪,麻煩就會跟随到哪。
有過一段時間的自殘,被發現以後在療養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江時予,”路枭關掉了江時予面前的水龍頭,“別洗了,臉上塗了藥,再洗就沒了。”
江時予頓了頓,停下了動作。
他用袖子擦了擦濕潤了臉,随即轉身,用力地抱住了路枭。
愛人的懷抱,緊實有力,溫暖,卻又虛無。
盡管知道溫暖的陽光只會在這一小段生活中微弱地打在他身上,可他此刻還是忍不住貪戀。
“路枭。”江時予啞着嗓子喊了聲。
路枭緊緊摟着他,輕聲回答:“怎麽了?”
“路枭。”江時予把臉按到了路枭的肩裏,聲音悶悶的。
路枭輕輕順了順他的背,柔聲說:“嗯,什麽事?”
“路枭。”江時予沒管他怎麽回答,就這麽一聲一聲地喊着。
“哎,路枭聽見了。”路枭也不惱,江時予說一句他就應一句。
“路枭。”
“在這。”
“路枭。”
“我在。”
“路枭。”
“聽見了。”
“路枭……”
“別哭,我在這。”
“我的存在是個錯誤嗎?”江時予的聲音微微發顫,連帶着身體也開始顫抖。
“不是,怎麽會呢,”路枭不知道要怎麽安慰江時予,每一次江時予情緒崩潰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好像他什麽也做不到,“你在我這就是最正确的存在啊。”
“路枭,”江時予又喊了他一聲,他的聲音漸漸正常了起來,過了會,緊繃着的身體也滿滿放松了下來,他在路枭的懷中輕輕吐出口氣,說,“如果我走了,你別來找我。”
路枭怔愣了一瞬,随即立馬問:“為什麽?你之前不是還說……”
“之前是之前,”江時予打斷了他,聲音有點低,“你記住我愛你就好了。”
“愛我你為什麽要走,為什麽?”這回輪到路枭情緒有點不穩了。
“對不起……對不起,”江時予脫離了懷抱,看着路枭肩上的那一大片濕潤,用手去蹭了蹭,然後轉移了話題,“我肚子好餓。”
路枭盯着他看了會,神色中各種千奇百怪的情緒最終被總結為兩個字——想哭。
江時予拍了拍他的肩,轉身出了廁所。
路枭很快也跟了上來,不過異常沉默。
他把打包好的飯放到桌上,一樣一樣擺好,捧在手裏,拆開木筷,耐心地喂江時予吃飯。
醫院本就是個極為壓抑的地方。
兩人不說話,冷白的光照在他們的臉上,一個在病床上坐着,一個在椅子上耐心地夾着飯菜。
路枭夾着菜,時不時自己又吃一口,江時予看着他吃下去,依舊一句話也沒再說。
本該溫馨的一幕,此刻卻變得無比壓抑。
“江時予,我受不了了。”路枭突然很平靜地放下了筷子,盯着江時予的眼睛。
江時予呼吸一滞,垂下眸,盯着自己交握在一起的雙手,沒有說話。
路枭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把尖銳的利器,直戳了要害,令人心裏鈍痛不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了流動,空氣也不再流動,窒息感湧上,心如刀絞,在江時予本就破爛的軀殼上又劃上一刀。
“陪我……”江時予眼裏的淚是什麽時候掉出來的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還想再任性一回。
只是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身旁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了病床上,江時予閉了閉眼,把手掌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咬着牙,卻還是沒能忍住從喉中發出一聲哽咽。
于是他就破罐子破摔,幹脆地哭出了聲。
壓抑的啜泣聲在病房裏回蕩着,很小聲,卻支離破碎。
他已經有很久沒有這麽哭過了。
隐忍地哭、克制地哭、壓抑地哭。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的,他一直都是無聲地啜泣,大多數時間他都無法在“哭”這個行為上浪費情感,有時候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但是今天,一切一切一切一切的,不好的差勁的讨人厭的悲傷的屈辱的害怕的各種各樣的情感,全部卷土襲來。
像是被卷進了沙塵暴裏,無法脫身,只能閉着眼睛絕望地感受沙子漸漸堵住呼吸,漸漸捂住耳朵,漸漸把整個人都埋入土壤裏,永遠無法脫身。
慢慢幹涸,直至眼淚都無法流出。
這種感覺比跳進深海裏還要難受。
他又說錯了話,又趕走了身邊的人,又一次犯了錯。
他的存在就是個錯誤。
“江時予,”瀕臨崩潰之間,有人将他送入了一個溫柔懷抱,将他圈住,牢牢抱着,“我錯了,別哭了,對不起……我錯了……我不忍心看你這樣,你別哭了……”
江時予仿佛沒有聽見耳畔那道溫柔的,帶着祈求的聲音,哭得越發起勁。
但他還是在被抱住的那一刻,就緊緊拽住了面前這個人的衣角,像一只不會說話的狗,祈求着主人不要走,卻只能用撕咬的方式,求對方留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