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舊怨與舊緣
第二十七章 舊怨與舊緣
徐骁果然是極有天分的, 應找個時候讓他和阿兄認識。李意如由衷地稱贊了他幾句,那少年眉間得色愈盛,只是連日輪軸,手臂肌肉酸澀, 說話間時不時要揉捏一番。
李意如注意道, 便說, “是讓你學槍, 可也沒讓你要即刻學會呀, 急于求成焉知不會事倍功半?營中訓練這樣繁忙, 你都是什麽時辰練槍的?”
徐骁輕笑, “有空就練,也沒有規定, 裴中郎很好說話,有時還借他那柄‘碧天’給我使, 可惜他今日有事去了神邶營,否則可以拿他的槍練給你瞧瞧。”
他頓了頓, 聲線放得更低, “再說了,你那天說得那般鄭重其事, 讓我務必好好練習, 我怎能讓你失望?”
戰場小兵多用刀具, 只有騎在馬上的将領才能用到紅纓槍, 那夜在公主府外,她醉眼朦胧,話語間卻那樣篤定他遲早有一日要用到槍法。
蒙她信任, 他怎能不勤加練習。更何況, 他現在還是公主的人。
臉帶得意之色的少年輕瞥那華服玉冠的幽州世子, 不禁眉梢輕挑,蕭且随敏銳地察覺到他不善的目光,忙擡起雙手将李宣寧的腦袋往這邊一掰,“你看他!”
徐骁神色收斂得極快,少女被轉過頭時只瞧見他兩眼放空,茫茫然問道,“我?我怎麽啦?”
宣寧猛地搖頭擺脫了蕭且随的手掌,揚起腿飛了他一腳,“蕭且随!!好好說話,別動手動腳!”
少年“啊”了一聲,神色痛苦地退了幾步,半弓着背脊,捂住右腿,沮喪道,“誰動手動腳啊?你也不看看你今日穿的什麽鞋,李宣寧!你想讓我死就給個痛快,哎喲——我真是要痛死了。”
宣寧低頭一看,為配今日這身新得的武服,她特意穿上了寶石軟甲靴,鞋前三道荊棘狀的尖刺,這樣一腳下去,可不得疼死麽。
眼見少年臉色蒼白,鬓發也浸上冷汗,宣寧忙上前去看,他的袍衫上一道碎口,隐約可見白淨的小腿肚上三個鮮血淋漓的窟窿。
“衛缺!”宣寧見不得這樣又暗又稠的血,頭暈目眩地把住衛缺及時遞過來的手臂,她擡起手背遮住一只眼,吩咐着,“快,喊人來給阿随處理傷口。”
蕭且随倏然定眸往徐骁那瞟過去一眼。
“我來吧。”徐骁應下這個暗示,上前幾步,喊了一人去找營地大夫,他自己則将手臂遞了過去,“世子,你的傷口流血不止,先去營帳裏上點止血散,我能先給你處理。”
方才還是嚎叫的少年漸低了聲響,他垂下的眉目冷凝,毫不猶豫地把住了那只手臂。
哨營帷幄尚算寬敞,氈席頂蓋足有三十餘尺高,裏邊陳設簡單,外間立着兩排武器架,一張草織行軍榻背靠三牒君子木榧屏風,幾張議會用的板椅錯落在側,左右空隙處以半舊布簾遮蓋,隔出內間。
兩個少年攙扶着坐下,徐骁瞥了一眼蕭且随染紅的袍角,欲起身去取藥瓶,卻不想那人的手臂卻沒有卸力。
徐骁轉臉去看他,不知為何,甫一見着這玉冠錦衣的幽州世子,他就覺得兩人肯定對付不上。具體哪裏不順眼,那倒是有些原因:世子和他模樣有三分相似,莫非他就是宣寧口中的那個什麽“寧望”?
真是稀奇了,徐骁想破腦袋就是想不明白,既然寧望對她如此重要,她又為何和那個荊西世子定親?
“世子既然是有意讓徐某進帷幄來敘話,有什麽吩咐就請直說吧,我先去給你拿些止血散。”他用上巧勁,很輕易掙開了蕭且随。
徐骁垂首在一旁的軍箱裏翻找,忽一陣冷風側近脖頸,多年對練的本能使然,他右手撐在地上用力一躍,翻身落地相對。
蕭且随一招落空,握住手掌看着他熟悉的閃躲技巧,神情漸冷。柳無寄,你做的好事。
徐骁暗罵一聲,這些公主世子怎麽都喜歡從後頭突然襲擊?上回差點着了宣寧的道,這次又來?
對面這個眸中殺意沸然,出招便是致命拳的男人,哪裏還有方才那個因為區區腿傷而嚎叫哭喊的纨绔模樣?
他為什麽要忽然出手?
可徐骁沒有太多思考的機會,深邃的眸子短暫地審視之後,對面的人就再次出手。
他越接招越覺得驚詫,蕭且随的招式路法甚是考究,眼中寒霜橫生,好似和他仇深如海,可出拳下掌氣力輕飄,避開地上所有物品,且專往腋角、腿窩等不留痕跡的地方招呼,徐骁想躲,可蕭且随仿佛早知道徐骁要怎麽出招一般,總是快他一步。
“你究竟想做什麽?”徐骁劍眉緊蹙,擋下幾招,氣喘籲籲地扶在冰冷的兵器架上。
那世子卻就好似被這句話問住了,眼中逐漸露出迷茫之色,喃喃重複了一次,“我究竟想做什麽?”
是啊,他究竟想做什麽,從徐骁出的第一招開始,他便認出此人必是出自柳無寄的親授,再觀他右手手背那一道舊疤,蕭且随已可以篤定他的身份。
這麽多年以來,柳無寄都一直瞞着他,蕭敘還活着,就在他眼前,還成了李宣寧的門客。
蕭敘自出生,就搶走了父親所有的關注,就連喜愛冷虐的母親也對他失了不少興味。
他搶走一切也就算了,現下連那聲“李宣寧”也要和他争。
蕭且随從未這樣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一無所有。
他想起李宣寧望着徐骁時欣慰又專注的眼神,突感意興闌珊。長腿一伸,他頹然坐在了行軍榻上,好似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伸手撫了撫鬓角的碎發,竟又開始發號施令,“罷了,你先來給我處理傷口吧,血快流幹了。”
徐骁:“……”
一個兩個都有病還是怎麽的!一個腦子有病的宣寧還不夠嗎,這個世子也是瘋的!
他啐了一口,認命地走到軍箱繼續翻找,剛蹲下,又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那世子捂着小腿打量着四周,一只白皙到妖冶的手掌上盡是鮮血,可他神色自若,與方才那副死戰方休的模樣迥然不同。
見徐骁小心戒備,那世子還嗤笑一聲,出聲嘲諷,“莫慌,不過是李宣寧說你功夫了得,我幫她把把關罷了,可惜了,你也不過如此。動作快點,雲策營午晌不放飯的麽?”
徐骁不是驕矜之人,輸了便是輸了,他不惱怒,更何況這世子腦子有疾,他就更不必計較,只說,“好好好,世子的武藝在徐某之上,卻不知為何躲不過宣寧的飛腳?”
對面人眉梢輕揚,臉色卻略略沉下。徐骁哼笑一聲,“我本以為做個三州世子已經夠威風了,原來你這樣高貴的身份也得謹小慎微,扮成個無能模樣,想讨好公主?還是想好好活命?宣寧不知道你會功夫吧?”
蕭且随面寒霜雪,咬着牙後槽擠出幾個字,“別一口一個宣寧,你這樣的身份,不配直呼她的封號,這是大不敬。”
“可她并不怪罪我。”徐骁眯着眼,說話模棱兩可,“而且我是公主府的人,你呢?這般惱羞成怒的模樣,你氣什麽呀,我差點以為你才是荊西世子呢。”
“你!”
徐骁拿起那藥瓶往那邊一擲,也不管人家臉上五彩斑斓的神色,悠悠然往外走去,“世子沒什麽想說的,徐某就不奉陪了,您身份高貴,自有的是人來看護,李宣寧難得過來看我,我可舍不得讓她在外邊枯等。”
軍營路遠,來回得兩個多時辰,又加上蕭且随腿上受了傷,路上得慢行,再不告辭只怕趕不上門防宵禁。
幾人略略說了幾句,找了輛簡易馬車來讓蕭且随躺,也就慢慢出發了。
曾恪乃是萬年縣下溪谷村人,給他道喜的遠親近鄰尋了他一天無果,後又聽說了他一早放了榜就去了公主府的緣由,都蹲在崇仁坊的坊門附近等他。
公主一行人送完蕭且随回來,正好就遇了個正對,曾恪被圍在中央,烏泱泱一群人要向公主道謝。宣寧沒耐煩地喊李意如出來應付,可“她”卻貪懶不知躲哪裏去了。
宣寧被七姑八婆六伯九叔吵得頭腦發熱,竟漸漸還有人給她喊起冤來,想讓她管管咱們村裏雞羊無故失蹤的鄰裏糾紛。
她一下子抽出九節鞭,半咬銀牙,作勢就要趕人。可她鼓鼓的小臉起不到威脅的作用,只好大喊,“衛缺!衛缺!”
衛缺催馬上前兩步,還未提刀,那群人擡頭看見個羅剎般的壯士,立即就打着哈哈作鳥獸散了。
曾恪又掉着書袋向宣寧致歉,宣寧小臉一垮,閉着眼睛捂住耳朵,“我不想聽啦!你快回去罷!這事兒你不必再謝我,也別再四處聲張,本宮得個‘在世青天’的名聲,明日公主府門外盡是申冤吶喊的,擾得人不得安寧。”
“殿下。”
“我說我不想聽啦!你真啰嗦呀!”若曾恪不是李意如的客人,宣寧早早就丢下他跑了,此刻耐心告罄,她圓圓的清眸一睜,捏緊拳頭,正要發脾氣,卻見說話之人并不是曾恪。
坊門旁步過來一個著着圓領袍衫的高大男子,盡管他努力支撐着身體,可不難看出,他的腳步一深一淺,顯然是腿上受了傷。
等再靠近些,可見到衣衫淩亂皺巴,擡起頭望過來時,臉上青青紫紫的,好好一雙眼睛都腫得幾乎都看不見了。
打人也不能打臉啊,宣寧至今還沒親眼見過有人被揍成這副豬頭模樣呢,真是又慘又好笑,她稀奇道,“你是何人?誰将你揍成了這副樣子?你也是來找我申冤求告的?”
那男子青紫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麽神情,他頓了頓,說道,“殿下,冒領身份是江某一人之責,與我家小妹無關,請殿下放她歸家,至于小的這條賤命,任由公主處置。”
原是江二郎!可他怎知道江氏女在公主府呢?宣寧擡眼去找,隔牆牆頭掉下來個衛钺,見公主有吩咐,衛钺忙上前與公主耳語回秉,“殿下!您說要等‘江二郎被打個半死’再有所行動,可楚世子的人下手太慢了,江二郎還不算半死呢,縣尉兵就趕來了,這不…就以銅抵罰了,卑職打算等楚郢下次下手,再人贓并獲!”
宣寧不可思議地轉頭看衛缺,“你平時就是這麽教他的,他到底有沒有腦子!”
她對衛钺怒目而視,“你這麽快就和縣尉兵一起去抓人,豈不是等同告訴楚郢我在監視他?!那楚郢的人怎還會當場打死他!你也姓衛!怎麽就能這樣笨啊?”
衛缺聽了一撓腦瓜,馬上翻身下馬告罪,順便撩袍一腳把衛钺踢到旁邊牆底。
“你妹妹我不能放。”宣寧微微昂首,睥睨着馬下之人,“你的大不敬之罪,已足夠你全家流放長白山了,放了你妹妹,你豈非更加有恃無恐。”
寬闊的背脊微顫,江二郎攥緊衣角,屈下筆直的雙腿,伏跪在地,“殿下!江某知罪,願受萬剮之刑…可我小妹是無辜的,她一直在村落生活,她什麽都不知道,她…她今歲不過才十四!”
宣寧聽到十四,腦中就像燃了火,兩頰突突地呼氣,九節鞭毫不留情地一甩,青年本就青腫的臂上又多一道傷痕,炙烈的疼痛如千鈞重負,江二郎再支撐不住,脫力喘息。
她赤着眼,大聲道,“你與楚、呸!你騙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也是十四?罷了!與你這賤民費什麽口舌,衛缺!抓了他,關到咱們北院裏去,我倒要看看楚…那人究竟許了他什麽前程,讓他敢犯這滅九族的大罪!”
小娘子氣鼓鼓地騎在馬兒上,胸膛起伏着,只管吩咐衛缺把那江二郎用麻繩一捆,随手丢上了馬背,他衣衫破損處微露出些許肌膚,端得是斯文掃地。紅露姝源
宣寧又哼了一聲,撇過頭去不看。
而在另一個角落,一個持卷的青袍郎君低垂着眉眼看着這場鬧劇,半晌一言不發。
直到一行人漸行漸遠,徬晚的微風吹過坊牌上的紅色燈籠,長長的穗子飛揚起來險些打在他面上,他才如夢初醒,轉身就要離開。
青色的小小人影一下撞上來,他胸膛莫名一陣疼痛,低頭一看,原是個莽撞孩子。
“哦喲,謝先生?!”
李翠微正從東山書院偷跑回來,卻不想剛進坊間就和昔日的老師撞了個正對。這僻靜的牆角偏巷,謝先生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謝方行扶住那孩子,微微點頭,囑咐了一聲,“世子,快宵禁了,早些回府去罷。”
語落再不說其他,轉身就離去了。
李翠微一愣,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男裝,自語道,“謝先生将我認做李冊了?奇怪…怎麽好似丢了魂兒似的…”
【作者有話說】
徐骁:被兄長嫉妒陷害、舅舅暗中保護、最終陰差陽錯回到漩渦中心,哦,原來我拿的是真假千金的劇本啊?(翻書
謝方行:面無表情(內心嘆氣,就江照這個文采,你竟也看得上,白費我前世廢寝忘食地咬文嚼字。
蕭且随:?能給我一點酷炫的臺詞或者光效嗎?畢竟我才是男主啊!(捶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