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争鬥
第十九章 争鬥
“你能不能別喊叫了?”李意如長嘆一聲,“非要所有人都知道咱們異于常人你才罷休麽?”
眼角微紅的公主神色冷疏,“不正常的人是你。”
李意如扶着額角,心煩意亂,她只覺自己重回之後,脾氣也漸漸與宣寧趨進了,不如意便想撕鬧,不自在就叫喊,踢飛所有人。
她壓抑着自己這種情緒,時常覺得心糟糟的,可她又自覺這樣的發洩實屬失儀,于是她對宣寧解釋道,“我之所以要查看這些,并非是想窺你的陰私,只是這些信箋,只怕并非楚郢自己所寫。”
這明明就是楚郢的筆跡啊,宣寧一愣,問道,“此話從何說起?”
李意如彎腰拎起地上的一張箋,“他的文風與夕年大相徑庭,這些詩文也與他從前寫給我的毫無相似之處。我懷疑他定是找了代筆,且與前世并非同一個。他寫的那首《君山秋霁月》呢?你可有收着?”
宣寧搖頭,李意如以為她是忘了,複又提示道,“那時他寫在一張藍紋水波紙上,就在去歲你去蔚園賞杏時,風将他的詩吹落在你腳邊,你便是那時為他的才情傾倒的?”
疑惑的少女眉頭緊蹙,彎腰在地上尋了半晌,才拎起一張墨色饕紋紙箋,說道,“就楚郢那個才情,怎能讓我傾情?這才是那次飄在我身旁的詩。”
李意如接過紙箋,上邊行文哀痛悲切,竟是一首悼念詩,只聽那少女語調平直幹澀,“這首詩是他寫給他阿兄楚鄀的,我便是因為這個對他另眼相看,認為他是重情重義之人。”
一陣風怎能吹出兩張不同的詩箋,兩人如今明白,與楚郢相識伊始,便是他設計形勢,誘她入局。
宣寧甚是憤赧,楚郢找人代寫,那這些信件,豈非早被第三人見過?而這些情綿意長的心思,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楚郢真有本事,竟能把她耍得團轉。
兩相沉默之下,李意如嘆氣,又想起方才青衣們異樣的眼神,随口說道,“還有,你收收這一點就燃的脾氣,別再說些令人生疑的話,畢竟人言可畏。‘從我腦子裏出去’,何人聽了不多想?”
宣寧哼笑,撫着一縷黑發,聲線不耐又嘲弄,“我用得着管別人怎麽想麽?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大魏的公主,噢對了,你已不是魏公主了,那就恭敬些,別以為你是我就有資格教訓我,我不愛聽的話,你最好別說二遍!”荭摟書原
和人吵架,宣寧最愛戳人痛腳,對方越是惱怒,她便越覺得快活。可一旦對方偃旗息鼓,她又會覺得些許愧疚。
等了一會兒,李意如沒下文了,宣寧嘀咕着,“惱我了?怎得沒生息?”
和自己生氣,值當麽?李意如只覺無趣,對她的挑釁毫無反應。她活了二十八年,可不能越活越回去了,與這無知小娘子計較什麽?
撇着嘴生氣的少女故意和她作對似的,狹長的鳳眼在地上巡了一圈,突然随意一腳踢在桌腿,李意如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氣,而宣寧卻滿意地哼笑了一聲,扶着腿起身抻衣,冷冷清清的嗓音輕揚,矜貴又清脆,“來人!進宮!”
——
公主笄禮翌日一早,司天臺急奏,曰昨夜鈎陳星羸弱黯淡,杓鬥星移位玉沖,木及禍患,色變,乃貴人災兇也。(1)
李意如聽到這裏,已然明白昨日為何阿兄和官家輕易同意了她的請求,而今日一早又重召幾人進宮。
太史令奏報完畢退在一旁,官家深思片刻,沉沉開口,“楚卿,你可聽明白了?”
楚郢當然明白,官家不願将宣寧公主許給他,堂而皇之地以星宿之說欲作罷這門親事。而宣寧呢,本對他已極其依賴,卻突然又不知為何對他疏遠,若說少女心思多變,可她依然向官家請旨下嫁,一連串的動作讓楚郢開始舉棋不定。
能娶得宣寧自然是最好,面對這冠絕西京之美貌,若說他楚郢絲毫不動心,那必然不可能。接近她的初衷不曾忘卻,與權勢相比,紅顏不過枯骨,可小娘子熱烈又真切的情感和獨一無二的偏愛着實燃着了他沉寂,或許這孤獨的一路上有只小春莺相伴,也不算耽于享樂。
楚郢微微眯眼,桃花眸情緒跌宕,大哥之死還沒查明白,二叔三叔在荊西勢又漸強,長安城風雲詭谲,戚妃深受官家寵愛,淄川王李桦掌刑獄,有雷霆萬鈞的名聲;臨汾王李柏雖頭腦簡單,在工部任着閑職,可聖人主子母家勢強,不容忽視。
其他皇子庸弱平常,再者就是承江王李槐,他雖體弱,卻握住着大魏的錢糧命脈,他是官家親自教導長大的,永安候爺入主內閣,是他親舅舅,多年被官家倚重。承江王妃雖是庶女,但畢竟是裴家後人,且一雙兒女也較其他皇孫出衆。
再加上宣寧公主舉世無雙的寵愛,足以他在長安站穩腳跟。雖說臨汾王抛來好意,想與荊西交好,但怎及宣寧公主的好處多。
更不論她如今食邑三千戶,是幾位叔叔拍馬也不及的財富。
可如今看來,僅擁有她的偏愛并不足以讓官家将她許配給他。楚郢腦中瞬息萬念,不知還要如何才能破局。沒與江二郎提前商議,實屬失算。
他正凝神思索,忽聽見宣寧小聲問他一句,“你可去過揚州城?”
他怎會去過揚州城?楚郢腦子一團漿糊,哪有嫌隙去想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輕輕搖了搖頭。
那少女平靜的面上騰然升起了憤怒的火燒,她狠狠地瞪他一眼,波光流轉中熟悉的嗔與嬌讓楚郢心中猛跳,既是悸動又是驚駭。他的面上鋪起薄薄的冷汗,重新跪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翻覆并未來到,宣寧雖怒,卻仍彎腰垂首求告着,一個響磕,少女擡起微紅的額頭,眼中堅定,“父皇,星象軌跡千變萬化,昨夜星辰難以斷言将來之事,既父皇已下旨允了兒與楚世子的婚事,又怎能讓此虛妄之說使君言如戲,木星主兒災兇,便等杓鬥回歸原位之時兒再與楚世子成親,敢問太史令,三年之後,杓鬥能否回歸本位?”
三年,楚郢背脊透涼,眼中波光劇閃,緊緊咬住了唇,他何來的三年!
太史令唯唯諾諾地上前,東扯西拉說了一堆模棱兩可的話語,不時擡眼去看官家,在這紫宸殿上公然逆天而言,實屬是頭一遭,太史令見官家良久不讓他閉嘴,急得一把長胡子也汗濕了。虹簍姝圓
官家一摸下巴,不太明白宣寧的訴求,按女兒這樣堅定的心思,怎會不願早些與情郎厮守。想來也是不想太過忤逆他這個父親。
官家滿意了,不愧是我的好兒,孝順懂事。他挑眉微笑,三年也好,三年能發生的事兒可太多了,既楚小子說他對珠珠一心一意,那不能說等不了區區三年吧,待珠珠知曉這小子心思不純,再尋個長安世家郎子,可護她此生無憂矣。
他當即點頭打斷了太史令的引經據典,說道,“嗯,宣寧畢竟只有十五,這樣就嫁人朕也舍不得,便多留幾年,待到杓星回到正軌再添新燭,免她一場無妄之災,楚卿,你說呢?”
杓星何時能回歸正軌,還不是官家一句話麽,楚郢不意外官家的獨斷,唯一不解的就是宣寧竟沒有哭鬧,由着官家施了這拖字訣。
他木然片刻,磕首揚聲,“陛下英明,臣自無異議。”
宣寧籲了一口氣,輕輕摸了摸鼻子,嘟囔着問李意如,“這便好了吧,你說拖着他的。”
可良久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宣寧與楚郢一前一後退出大殿,她卻沒有等他的意思,兩只長腿邁得飛快,說要去等承江王下值。楚郢沒法像她那樣在宮中随意行走,想着她與承江王久未見面,思念也在所難免。
他只得帶着失望獨自出宮,見到等待在明德門外的幕僚江二郎,嘆了一聲,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宣寧公主問我去沒有去過揚州,你可知其意?”
江二郎臉色一瞬而白,急忙問道,“郎君是如何答的?”
“我沒去過,當然是說沒有。究竟是什麽意思?”
江二郎兩眼微閃,“…是江某的疏忽,您在給宣寧公主的及笄禮上寫的詩句中,用到‘何園垂柳柔依水,茱萸梅仙馥山筍’(2)來稱頌其美貌和品格,竊以為,公主故有此一問。”
楚郢登車的動作猛地一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如玉俊朗的臉上青白難言。
——
“啪——”
一個響亮的耳光響徹在勤政殿外的回廊中,數個少監和宮女聞聲望去,卻見到公主青衣伏在地上磕首不止,而驕矜的宣寧公主則捂手站立,遠遠望去,寒霜滿面,似乎氣得發抖。
哦,原來是公主教訓奴婢,衆人見怪不怪,面無表情地轉身而去,李家朝廷已延續了五百餘年,從前唐到大魏,在這個四四方方的禁宮,奴仆的性命與草芥也無甚區別。
區區一個耳光,還不至讓衆人費心思去窺看。
朝霞散去,四方城輕雲漫漫下,公主面無表情地撇下了青衣飛虹,獨自行在廊上。流彩暗紋宮裝的一側被細嫩的手掌攥得皺巴,銳利的蔻甲深深掐進掌心,宣寧咬着牙後槽輕嘶一聲輕轉側臉,熹微的晨光落下來,那芙蓉嬌靥上赫然印着個五指印。
【作者有話說】
(1)改自甘公石申(漢)《甘石星經》
(2)作者根據揚州景點堆砌出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