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錯意迷眼
第十八章 錯意迷眼
李槐牽過李意如的手握了握,好在不怎麽冷,他放下心來,兩人略略說了幾句,又有女官來報,笄發的時辰到了,請公主去殿前參儀。
本應由聖人主子為公主笄發,官家卻不顧禮部尚書的阻攔,親力為之,鬧得滿場轟然。半途才來的承江王更是為親妹送上了一只前唐大家所鑄的白珍珠松石冠飾。
月行中天,昭陽殿外燈火葳蕤,夜宴已至尾聲,官家已回了大明宮,賓客們三兩成群,倚在九曲回廊上,感嘆這場及笄宴之奢靡。
小娘子們湊在李意如身旁,叽叽喳喳地問個不停。
陸岑身為官家親封的郡主,為表鄭重已穿上了此生最為華貴的朝服,而發上額間則帶着一整套青色琥珀面飾,重得都快擡不起頭來。
可這套面飾比之公主頭上那套,卻如同螢月之別,她擡手摸了摸李意如頭上的華冠,又豔羨又驚訝,“官家和承江王對你的寵愛可謂‘盡其所欲,無不允過’的程度了,你沒見着你提出尚主之事時官家的臉色?我本以為官家絕不會允準你嫁給楚郢。”
李意如也以為阿兄來了,此事定生波折,可阿兄和父皇在裏間商議片刻,竟就同意了她的請求。
崔念念點頭,說道,“是了,可上回在詩會時,阿意不是還不許楚郢來麽,怎麽這會子突然又請奏讓他尚主了?”
陸岑年紀稍大她倆一些,也出席過一些名為看花,實則賞人的相看會,男女之間的情感多就是你拉我扯,撲朔迷離的。她一敲崔念念的木瓜腦袋,笑道,“小小年紀,問這麽多做什麽,你這是想嫁人了?”
崔念念面上一紅,她去歲才及笄,母親不願她太早出嫁,并未給她相看兒郎,只是下面兩個庶妹年紀也上來了,她不相看就要耽誤妹妹的姻緣。
前些時候母親曾帶她和永安候夫人去寺廟上香,見到永安候世子也在。兩人不算陌生,彼此被各自的母親哄着過來相看,有些尴尬地吃了一頓齋飯。
永安候世子生得高大端正,與她也門當戶對,嫁過去還有陸岑這個小姑子,崔念念是無所不滿的,可是她卻無法想象就這樣聽從母親之言,與陸業白頭齊老,生兒育女。
每每想到這裏,她都渾身發冷,崔念念嘆道,“說到嫁人,我便提不起勁兒來,話本子裏常看到‘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可我怎得就沒‘相逢’過?前些時候…”
她輕暼了陸岑一眼,改口道,“上月母親帶我去相看了一回,我與那兒郎烏雞對白雞,沒哪裏看不順眼,也沒哪裏看得順眼,平平淡淡的,好沒趣味,就這樣嫁過去,每天對着個呆愣的郎子,又要侍奉公婆,我都不知道為何要成親,既然每個女子都嫁不到喜愛的郎君,又要侍奉長輩,何不幹脆生完孩子就各自呆在家中侍奉自己的母親?”
陸岑為這驚世駭俗之語驚喊一聲,又捂嘴笑道,“你莫要胡言亂語了,究竟哪家的兒郎有這個福氣?快說說,他長相、人品如何?不過能與阿念相看,想來家世不會太低,你先別說,讓我猜猜,唔,是不是裴家三郎,或者四郎?王家?盧家?”
崔念念不願說這個話題,敷衍道,“那郎君一切都好,就是沒有那‘一相逢’的意境。”她轉向李意如,問道,“阿意呢?你與那楚世子并非父母之言,想必是一定感受過‘勝卻人間無數’的,否則又怎會為他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請旨?你同咱們說說吧,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受?他究竟與其他兒郎有什麽不同?”
李意如早不去想她與楚郢的點滴以及那些不知真假的甜稠往事。可宣寧卻不同,前世的傷痛于她而言不過飄渺虛幻,而與楚郢的甜蜜卻是近在昨日。
女郎的情感是最不可控的,盡管她為了李意如所言而遠離楚郢,卻仍會在某些時刻為他感到悸動心傷。
宣寧不知如何作答,別過頭去,正好看見楚郢半倚蘭香榭,目光輕柔地看過來。
少年鬓發整束,玉面無暇,雲紋牙白輕袍襯出出塵清冽,見到宣寧看他,便輕勾唇角,漾出個和風化雨的笑,狹長的桃花眼波光輕搖,眸色朦胧而潤澤。
誰也不難看出他滿心滿眼的情意,崔念念暗自點頭,閉眼将手交握在胸前,做出個清心寡欲的模樣,“阿意你不必說了,楚世子确與其他兒郎泾渭分明。誠如我昨日在《容蓉傳》裏看到的,‘這一刻,他的眼中只有裴蓉蓉,他的心,他的命,他的所有一切,皆歸于她所有。無論黃泉碧落,唯願永不相負。喊一聲夫君,命都給你!’”
而陸岑呢,直為自己那個從開場就瞪眼叉腰的一根筋的哥哥抹一把冷汗。哥,你如何與楚世子相較?不過如今木已成舟,自己哥哥那點小心思,也該歇歇了。
宴盡賓散,李意如乘着翟車,再次回到了前世那座公主府,崇仁坊今夜不算安靜,間或有馬車在臨街駛過,公主府門楣上挂着寓意吉祥的紅綢與七彩寶燈,一衆參事、家令、屬官都在門外等待。
還有個玄衣玉冠的少年郎。
徐骁在雲策營訓了半旬,身姿就像是竄長了,胳膊也粗壯不少,身上被衛缺等人打傷的地方已然好全了,照在燈下,依然身如青松,面若完玉。
李意如喝了酒,又在溫暖的馬車裏躺了一會兒,神智有些昏昏,甫一下車,看見那紮眼的玄衣少年,竟将他錯認作了蕭且随。
“阿随?你怎麽——”
徐骁往琉璃燈旁上前一步,臉上的笑意略略淡了些,他和旁人一同行禮,垂下眼睛,對她說道,“殿下…是我,徐骁。”
李意如大吃一驚,“你好似長高了不少…”
其實不過一寸而已,她倒是觀察仔細。徐骁抿着唇,不想讓她看見自己上揚的嘴角。
兩人就着府門口說了幾句軍營之事,徐骁黑亮的眸子突然微眯,望向不遠處。
公主府側角上種着的杏花樹似乎下立着個黑乎乎的人影,見公主面上疑惑,衛缺便湊上一步,輕言道,“殿下,是蕭世子,站了有一會兒了。”
李意如剛提足要往他那邊走,那黑影便猛地直起背脊,大步朝遠處離開。
月下孤影,漸行漸遠。
——
宿醉将醒時,天色尚淺,李意如發現自己在書房靜坐,茶色案幾上擺着些顏色斑斓的彩箋,日光浮動間,箋上金紋璀璨,她定神一看,原是楚郢的字跡。
宣寧神色怔忪,纖手不自覺地在箋上輕撫,楚郢去歲來到長安,正是因為荊西的嫡長子、他的哥哥楚鄀病亡。楚鄀內向孤僻,溫恭謙順,宣寧與他不算熟悉,可每年生辰,他的禮物也會如期而至。
是以楚郢初來,又遭陸、蕭等人排擠之時,她并未落井下石。待他開始嘗試給她寫信,她便坦然接受了他這個朋友。
一開始不過論些古今逸事,漸漸地又開始分享日常點滴,少年少女之間的感情開始變得熾熱,楚郢的詩與信中的情意似乎再也藏不住。
宣寧将一張水桃色詩箋拎出,喃喃念了一遍,長嘆了一聲。
“這是楚郢寫的?”李意如聲音古怪,像是有些不可思議似的。
少女有一瞬的羞澀,繼而又理直氣壯起來,她将紙箋輕折收攏,氣定神閑地說,“對,從前放在丹鳳閣的妝匣裏,我險些是忘了,昨日飛虹她們給我一并搬到這兒來,方才想找我那個岫玉簪子,一下子掉出來這樣多…你醒了便好了,一早父皇就令人過來傳旨,讓你我進宮,這便喊人進來伺候吧?”
“且慢。”李意如不理會她,只将那些紙箋張張翻看,臉色漸漸沉了下來,宣寧不耐別人翻看這些,擡手就将紙箋攏在一起,寒着聲音,“行了,有什麽好看的?飛虹!進來!”
飛虹領着幾個青衣走到門口,忽又聽見裏邊公主的輕斥,“慢些,都不許進來,本宮要晚些再梳洗。”
“飛虹!進來!”
“不許進來!”
飛虹:“……”
宣寧氣惱不已,又拍着桌子大聲喊,“衛缺!衛缺!”
衛缺今日卻不當值,衛钺知公主還未梳妝,只在外面回話,“殿下有何吩咐?長史今日休沐,已回新昌坊去了。”
裏邊長籲一口氣,狠狠幾聲巨響,桌椅橫飛,衛钺大呼不妙,與衆人一擁而入。
屋內一片狼藉,茶花小幾被掀翻在地,書架也傾斜了兩個,滿地都是書本和紙張,上好的琺琅彩繪瓶和花苞燈側斜在厚厚的回形氈毯,堪堪保住性命。
而公主烏發長披,眼角微紅,只穿着雪白的裏衫,赤足立在那兒,胸膛劇烈起伏着,似乎氣得不輕。
衛钺等已在發現屋中并無他人後恭敬退下,飛虹忙去扶那将倒不倒的書架,柔聲詢問,“殿下…?”
宣寧咬着牙,聲音微顫,“出去!出去!”
青衣們手腳僵硬得簡直不知往哪裏擺,公主這種模樣,與民間那些中了邪祟的例子一無二異。她們垂首慢步往外邊退,只聽後邊一聲巨大的關門聲,公主失聲大喊,“從我腦子裏出去!”
青衣們面面相觑,飛虹抿着唇,端着水盆借口說去換些新的溫水,走到牆角與一小侍女耳語幾聲,小侍女點頭,往後院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