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變故叢生
第八章 變故叢生
初春寒夜,靜聽院的九曲回廊上,料峭的涼風來來回回,吹得一排青衣的裙擺飛揚。屋子裏亮着一盞橘色的苞燈,婀娜玲珑的影子印在窗牍上,焦急踱來走去,忽然又猛地停住。
“不可能!”少女嬌俏又惶恐的音調越過了緊閉的門扉,青衣們面面相觑,卻抿唇不語。大青衣憐光板着臉,面無表情地吩咐她們往院中去,連戍守的長衛也退了三步。
她們都知道,公主這幾日常驅走衆人,躲在房中自言自語,有一日清早醉霞不小心闖入,剛好見到公主披散頭發,對着鏡子大喊大叫,她急忙退出內間,卻被憐光逮個正着,一下子就谪到西郊行宮去了,說是去了行宮,可有人打聽過了,行宮裏沒有見着醉霞。
她們都是公主的近侍,很容易就察覺到公主這幾日所用的吃食飲子、衣衫發髻還有言行舉止都驟然有變,惶恐在衆人間蔓延,更別說在這無星無月的夜裏聽見公主的自語。
“你小聲些…”李意如捂了嘴,怔忪地看着菱鏡,再次問道,“在你的記憶中,阿兄真的是一直不良于行麽?”
宣寧默默點頭,“那是娘胎裏就帶來的毛病,你知道,陸昭儀的身子本就虛弱,阿兄提前發動也是因為小人的沖撞,當時的情況很危急,能保住阿兄性命,已是萬中之幸。”
白玉有暇,八皇子李槐自幼聰慧,可惜從出生起,體弱有疾,平日要倚木仗,行久得坐着辇木輪,天氣潮濕之時,患處的疼痛不亞于赤足走荊棘。
“怎會如此?”李意如不明白,前世的李槐并非早産兒,更沒有腿疾,他開蒙極早,騎射俱佳,只是陸昭儀早亡,前有三哥與戚妃得勢猖狂,後有十哥與聖人虎視眈眈,才令李槐處處藏拙,走中庸之道。
她怔忪在那,半晌無語,謝方行變成商籍,只是承江王府的區區門客,而阿兄則不良于行,深受病痛折磨。她不知還有多少意外要出現。
“到底哪裏出了差錯?”宣寧撐着腦袋,喃喃自語,“若是阿兄沒有腿疾,該是何種人物…咱們那些個哥哥們,哪有能比得上他的…”
“不怪我說阿兄赴荊西祭奠之時,你如此驚訝。”
身體有疾之人不得入仕,阿兄能在戶部任職已是例外,以殘軀登臨寶座,實在聞所未聞。李意如嘆了一口氣,“我本以為自己已經通曉全場,現下看來,都是妄想。阿兄的腿,真的不能痊愈麽?”
宣寧搖搖頭,濃密的睫毛低垂着,“阿兄很忌諱介個,我也沒有仔細見過,只聽說,他的腿…與常人大有不同。”
兩人又将從前的事兒說了一遍,前世中那些親自教李意如騎馬射箭、為孩子們做木工玩意兒的事情并未發生。在這裏,她的騎射是父皇的近衛裴千牛親授,與李槐的關系實在算不上緊密。
只是他依然在戶部任職,也受了承江王的封號,救裴缈時有所不同,前世阿兄掠河而下,這回卻是裴缈落水昏迷,直撞進了帷船的漁網上。
“事多有變,只有阿兄與阿嫂的姻緣是三生有約的。”她倆自嘲一笑,勾起的唇角又在李槐的腿疾之迷中黯淡消融。
——
初九那日應了蕭且随的約,要一同游玩,這日晴朗,他便一早托了女官送來金帖,邀她與衆兒郎一同在樂游原騎馬出游。
果然如李意如所說,蕭且随就在明德門外候着她,且登馬之時回纥馬兒嘶鳴不斷,他光顧着說話,腳下卻失穩,險些摔下來,好在宣寧早有準備,在一旁攙了一把,穩穩送他上去,免了一場傷筋動骨。
李意如在宣寧的撺掇下,本意是要玩個痛快,未想到她久未騎乘,在樂游原奔馳沒過兩裏,就颠得骨架子都要散了,連連喘氣。
宣寧感知着她僵硬的手腳,無情地嘲笑她,“我先和你說好,自學馬始,我便未曾從馬兒上摔下來過,樂游原這麽多人,萬望你注意些,別丢了我的臉。”
李意如道一聲“慚愧”,笑道,“罷了,再騎一會兒大概就得魂飛魄散了,勞煩你來幫我,我有話和陸業說。”
日光正盛,她逆光望去,小坡上的人影綽綽,好在陸業身材高挑,今日又穿着件玄色缺胯袍衫,在一衆穿白着青的兒郎中煞是紮眼。
宣寧緊攥缰繩,輕易就越過小丘,夾緊馬腹,很快綴在陸業後邊。
“業表哥!等等我!”
永安候世子聞言回首,璀然大笑,一拉缰繩,兩人并辔慢行,陸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嘴角輕揚,問道,“怎麽的,不喊‘陸給事’了?我聽說你是拒了楚世子的邀約過來的?”
見她點頭,他不可置信地“喲”了一聲,做了個受寵若驚的模樣,“我就說嘛,楚小子的迷魂湯也不值得喝一輩子,最終咱們才是自己人!”
宣寧與他寒暄了幾句,李意如凝住精神,直言問道,“業表哥,你在朝中知己好友衆多,可知我阿兄的去向啊?”
因前朝安樂公主亂政之故,李氏女子問政成了魏朝大忌,縱然陸業不着調,也一下聚了神色,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她似對他的警惕有些氣惱,輕嘆一聲,而後輕蹙眉山,怏然道,“我能做什麽…近來夜裏風寒,我怕我阿兄腿疼。去時匆忙,連一個貼心的侍從也沒帶上,若是往北面去了,那得多受罪。”
陸業心思不沉,見她怏怏不樂,忙舉手投降,“承江王是官家密遣,誰能知道他去何處!”
他說着不知道,面上卻隐隐有些張揚之色,沒等她再發問,他便壓低了聲音,洋洋自得,“當然,我有些門路,你阿兄日前在廬州簽過度牒,那邊還能有什麽事兒,不外就是陵川城外鑄堤之事呗,這種事大有油水可撈,依我所見,官家大概是令他去廬州巡查堤壩去了,得了巡查使的差事,那些官員還不緊着巴結?所以你不必擔心無人照顧你阿兄了。”
李意如眼神微閃,阿兄此時去了陵川?這可是前世不曾發生過的事兒,難道說阿兄竟已有所察覺,或者,他也知曉一切?宏喽梳院
小娘子怔怔出神,全然不知自己一直望着陸業發愣,陸業被盯得滿頭是汗,縱然她是他從小一同長大的表妹,但哪個男人能坦然被如此美人久久凝視?
她鬓邊一顆晶瑩的汗珠緩緩滑落皎白臉龐,而她渾然不知,兀自沉思,烏黑深邃的眸子微微失神,無辜又脆弱。
陸業不知自己怎麽了,他一直都把宣寧當不懂事的妹妹,可今日看見她眉間一縷愁思,心卻砰砰直跳起來,莫名浸出一身汗水。
他滾滾喉嚨,還沒來得及說話,忽感右側一陣厲風襲來,他下意識地一閃,一只去了箭尖的木镞擦過手臂,重重落在了草中。紅婁姝元
一時間所有绮思都滅下了,陸業緊皺眉頭望過去,胡服少年将将放下手中弓箭,他背脊挺直,催馬上前,只暼了一眼李意如,随即沖陸業揚眉展顏道,“子彥!沒事吧,我正試這新得的弓箭呢,沒成想竟手滑了,傷着你沒有?”
“哦?”陸業和蕭且随是極其熟稔的,見他這樣說,眉宇也舒展開來,他輕撫手臂,嘶了一聲,“定要青腫了,你怎這樣不小心?還好沒打在臉上,不然明日你替我上值去吧。”
蕭且随笑了一聲,單手扶在馬側,很快将那柄弓箭取下給陸業看,“前唐威武上将軍秦逸之弓,你瞧瞧,是不是真品?”
陸業兩眼一亮,忙接過弓箭,上下巡視了幾遍,眯着一只眼小心拉開,連連驚嘆,“弓臂強勁,弓弦韌敏,說是絕世孤品也不為過,天爺,你怎麽什麽好東西都弄得到啊?這從哪裏弄的?”
什麽美人,什麽表妹,他早抛至腦後。陸業興沖沖地彎身去拾那木簇,自言自語說了一聲,“我得去試試威力如何!”言畢,急急催馬往靶場趕去了。
其實和陸業的交集已過了十數年,李意如本以為自己會有些拘謹,其實不然,血脈相連的親人讓她覺得輕松自在,就像從未分別。
“你在笑什麽?”身旁白馬銀鞍的少年側過身,直直地看她,星眸低垂,眼神愈發冷冽。
“我笑了麽。”她收回目光,下意識地撫上唇角,望向他。
她心猛地一跳,記憶中的蕭且随是散漫不羁的,他很愛笑,也愛玩,可她從未見過他這樣幽戾陰鸷的眼神,眸深如海,裏邊像是藏着一把冰刃,會随時沖出給上最後那又冷又痛的致命刀。
“你是誰?”
李意如愣在那裏,一字一頓地重複,“‘你是誰’?”
白馬感知到主人濃重的殺意,不安垂首,踏着步子噴出了一個響鼻,少年胡袖輕挽,臂上青筋突現,他背脊挺直,下颌緊繃,一手牽着缰繩,另一手緊按側邊刀柄。
蕭且随昂首輕睨,聲線似寒潭冰雪,“你不是李宣寧,你是誰?”
嘈雜熱鬧的樂游原倏地安靜下來,咻咻的風聲卷過耳邊,李意如只聽見自己如雷的心跳,她是誰,她當然就是李家十九娘,是宣寧公主,是李意如。
可在他冰冷的審視下,她沒來由地心慌起來,她是誰呢,宣寧公主還在,她不過是擠進這具身體的一縷孤思罷了。
蕭且随的手不過在刀柄摩挲幾許,不遠處的衛缺一人當先,兩個起落就躍到兩人之間,正在四處巡視的長衛們倏然轉身,八柄禦刀齊齊出鞘,铮然直指在他身側。
寒着臉的長衛史緊緊盯着蕭且随的唐刀,陰冷沙啞的嗓子裏蹦出幾個字,“蕭世子,請去刀。”
蕭且随按刀的手更加用力,攥在掌心硌得生疼,他沒有看衛缺,而是直直地看向李意如。
“真是沒用…”宣寧的表情變得奇怪,她一手推開了衛缺,令他下去。
李意如如此弱小,竟讓她有一天被蕭且随這小子假模假式的恐吓驚住。宣寧的目光落在蕭且随緊繃的右手,她皺着鼻頭,擡腳就在他馬臀上狠腳一踢,抽出九節鞭揚聲怒斥,“你撒什麽癔症?!還想對本宮動刀,區區一張唐弓罷了,我還不至于與業表哥争搶!倒是你,少在這挑撥離間!”
白馬受了一腳,鼻子噴着白氣,急哄哄地在原地打轉,宣寧看他前撲後仰慌張勒馬,又沒忍住哼笑了兩聲。
宣寧公主的美是大魏的美,銀盤圓臉丹鳳眼,寡淡的眉眼,圓潤小巧的鼻子,桃花瓣般潤澤清甜的唇,瞪人時那跋扈的眉梢眼角,有着天生上位者貴不可言的氣韻,而微笑時又帶着少女的嬌憨和靈動,看一眼甜進團絨錦繡,再看一眼醉入繁華美夢,她這樣的女郎代表着盛世大魏,像長安春日最盛的芙蓉花,美得隽永、連綿、悠長,永遠不會凋零。
蕭且随勒着缰繩,愣愣地看她,神情又漸漸緩和下來,風光霁月的面上揚起笑容,星眸璀璨。
她很快收了笑顏,倨傲地別過了臉,一夾馬腹就往前面去了,丢下一句,“白地軟錦都還沒賠我呢!小氣模樣,本宮懶得和你計較,再跟來,扒了你那細犬的皮!”
蕭且随摸摸鼻子,不知自己是犯了什麽多疑病,李宣寧分明又和從前沒什麽兩樣啊。他安撫好白馬,忙追上去。
“诶!李宣寧!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