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獵鹿
獵鹿
“當一個人面臨致命的危險,即使是疲憊不堪又涉世未深的心靈,也會突然激發靈感。”
在出國前,蘇茜曾經偶然在書上讀到過這樣一句話,未曾想到會一語成谶:在溫迪戈徘徊的今夜裏,生死攸關的困境迫使她鼓起了前所未有的的勇氣。
現在,她靜靜地埋伏于陷阱之後,等待那個以身為餌的時機,
沒有月亮,微弱的星光只夠她看見咫尺的距離。萬籁俱寂中,蘇茜能聽清雪融化的聲音。
手臂上的繃帶已經解開了,血肉的味道散發出來,她清楚獵人和溫迪戈都會受到這種氣息的引誘,但是她相信溫迪戈遲早、一定會比沃爾蒙德的失控更先到來————如果隊友之間無法建立信任,那麽合作就沒必要進行下去了。
等待的每一秒時間都像噩夢般漫長,蘇茜呼吸着雪的氣味,試圖用思索來替代自己的不安和焦慮。
她想,所謂惡靈是什麽樣的存在?
既然祂會使人變成食人魔,并随着食人而虛弱,那麽,在物質性的科學界、在她的專業領域,其實能夠找到類似的存在————朊病毒,一種與同類相食脫不了幹系的蛋白質,會使生物體陷入瘋狂之中。
而它并非細菌也非病毒,因此現有的手段對其無可奈何,但是,沒有生物單元能扛過高溫,火焰能葬送一切活性。
想到這裏,她強化了成功的決心:只要能将溫迪戈引入火的圍困之中————
來了!
遠處的黑暗裏閃現出一雙腥紅的眼睛,陣陣混合着腐臭的嘶吼越來越近;蘇茜起身向身後的木屋跑去,幾步過後,便聽到奪命的腳步聲以快得可怕的速度拉近。
她回過頭,把火種朝溫迪戈抛去。
微亮的光芒在空中劃過并不寬闊的抛物線,沒有擊中溫迪戈,而是落在了彼此的中點,蘇茜沒有猶豫地繼續逃跑,同時在心裏開始計數:一、二、三……
噼啪一聲,身後迅速燃起光芒照人的火焰,蘇茜并不回頭地繼續跑,因為與此同時,上方如約響起了引爆火藥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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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按照計劃順利進行。她知道自己的臂力和準頭根本不夠在安全距離內投擲明火、擊中目标,所以把陷阱設置得更靠進自己的一邊,在溫迪戈踏入前就丢入火種,利用延遲的燃燒掐準時間将其困住。這樣做只是需要更大的勇氣而已。
而那樣一圈明火是不可能燒死溫迪戈的,沃爾蒙德要做的,便是用僅剩的火藥将一旁高地上的石頭炸垮,形成小型滑坡将止步不前的溫迪戈埋入陷阱,他則會趁機用刺刀捅進它的身體,挖出那枚心髒,才能宣布它的死亡。
炸落的石塊眨眼間砸向了圈套之內的溫迪戈,透過火焰的氣流,蘇茜看見那碩大的鹿角随着一聲聲吼叫而急速下沉,沃爾蒙德已經拿着武器趕到了,他的眼睛也是如出一轍的腥紅,給蘇茜比了一個表示理性的手勢後,他朝着火焰靠近。
從身邊越過時,她看見獵人的動作就像是黑豹一樣敏捷,于是她能想象到過去他成為英雄時的瞬間:多年以來他的容顏未曾改變,因此,她想象他依舊會取得成功。
溫迪戈的鹿角在碎石和火焰的枷鎖裏躁動地搖晃,與此同時利刃向着要害逼近,沃爾蒙德準備好全力出擊,突然間碎石崩裂,逼得他跳開後撤。
旁觀的蘇茜心裏一緊:溫迪戈掙脫了!
由于溫迪戈刀槍不入、唯有心髒一處被掩藏得很好的要害,要想殺死它,除了大火,就只能先困住它、再找到心髒并挖出來毀掉,于是獵人将自己剩餘的彈藥都用來爆破碎石,然而未曾想,才變異不久的溫迪戈遠比當年強大,這些束縛竟然不至于掩埋它。
盡管獵人也早已不是正常人,但拒食人肉導致他無法與溫迪戈正面抗衡:鹿角頂翻石塊撲滅火焰的剎那,沃爾蒙德只能急迅如雷地反撲向蘇茜,拽着她沖回了木屋;溫迪戈将門撞得搖搖欲墜。
透過門上的縫隙,腥紅的目光宛如來自地獄的召喚。
“蘇茜。”他把新的引火物塞到蘇茜手裏,“你從後門出去,我把它放進來,然後你将屋子引燃,就是我事先告訴過你的引燃點,我會在屋子裏拖住它……”
蘇茜當然明白,他們在行動前就計劃過失敗的可能性,沃爾蒙德提前将自己的木屋布置了機關,只要一處引燃,整座房子就會在短時間內被火焰吞噬。
這樣做的話,沃爾蒙德會和溫迪戈一起葬身火海。
蘇茜的理智已經驅使着腳步往後走了,但是她的心卻留在了原地,她比自己想象的還要不願意這一幕發生:有些細節,她不敢設想,現在也容不得細想。
突然間,她感覺到眼前看到了絢爛耀眼的光亮,如同煙火綻放出的萬朵金花;她頭暈目眩地朝光源看去,耳朵回蕩着轟鳴聲,使她什麽也聽不清。
剛剛……是近距離的巨響,就在門前的溫迪戈身上。
沃爾蒙德揮手在她失去焦距的眼前,待她神志清明後,對她說:“我們得救了。
他推開門,跟前是溫迪戈被煙花擊中後倒下的軀體,充斥着火藥味道的煙霧之後,朦胧的出現了影影綽綽的人影。
蘇茜最先辨認出的是阿曼達的身形,她正朝這邊揮手:“蘇茜!是你嗎蘇茜!”
“阿曼達!”
山回路轉的驚喜要蘇茜迫不及待地要向朋友跑去,但是沃爾蒙德伸手攔住了她。
“溫迪戈還沒有死。”
語畢他縱身一躍跳到了溫迪戈身上,蘇茜這才注意到怪物還在刺耳地喘息,獵人高高舉起利刃落下,狠狠撬開了它的胸腔。
伴随着異樣的腥紅光芒,一枚如同冰一樣的碩大心髒被取了出來,它的心髒遠不及身體那樣堅不可摧,沃爾蒙德只是稍微用力,便将其捏成了碎片。
他長舒一氣:“好了……”
遠處的人們跑上前,蘇茜發現除了阿曼達,溫特太太也在其中。
她覺得感動,幾人抱在一起慶祝平安,然後蘇茜對朋友們介紹起獵人:“這是沃爾蒙德……”
阿曼達和溫妮忽然驚恐了神色,蘇茜循着他們的目光回過頭,看見沃爾蒙德捏碎了溫迪戈的心髒後并沒有起身,而是艱難至極地伏在地上掙紮,全身在幾秒鐘之間抖得越來越厲害,最後抖得像是痙攣一般
他的眼睛比以往更加鮮紅,嘴角裂開了大得扭曲的弧度,發出和剛才的溫迪戈如出一轍的嘶吼聲。
蘇茜下意識地想去查看他的狀況,卻被沃爾蒙德呵止了:“別過來!我……嘶……到極限了……”
“你不是沒吃過人肉嗎!”
“惡靈……不會消失……只會轉移……我殺死了上一個溫迪戈,惡靈目前就剩下我這具現成的傀儡……惡靈不會放過我……”
語畢他仰起身摔回屋內,蘇茜被阿曼達拽住不得前進一步,頃刻間,熊熊烈火從屋內燃起,鹿角在火焰若隐若現的的縫隙裏生長————霎時蘇茜意識到,他拼盡最後的意識點燃了房屋,而剛剛那句話就是他的遺言。
“沃爾蒙德!”
她猛地爆發出聲嘶力竭的呼喊,仿佛聲音可以具象化地讓他脫離火海,但卻徒勞,火焰已經将屋子燒得透亮,灼熱的溫度熏考烤着一行人的面孔,蘇茜卻覺得渾身冰冷,遠比雪地的孤獨更加深入骨髓的冷。
阿曼達攥緊了她的胳膊:“我們得快點離開,萬一屋子坍塌,新的溫迪戈卻還沒死————剛剛的煙花是用來當信號彈的,只有一枚。”
蘇茜自然拎得清,但她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房子的結構:“年久失修,怕是撐不了太久……”
“沒關系的,我們會安全離開的。”
說着,阿曼達示意她擡頭:一架直升機正由遠及近。
……
“我一直很自責自己的急功近利。”
本的墓碑前,溫妮的聲音透露着哽咽。
“如果不是我急功近利地想要抓住嫌犯,也不會牽連本的生命,你也不至于遇到這麽可怕的事情。”
蘇茜把吊唁的白菊花放在墓碑前,搖了搖頭:“殺死本的是惡靈,不怪任何人,而我……”
她在這裏停了一下,試圖找到一個詞來準确描述自己的想法,但最終只是說:“而我,也不後悔經歷了這一切。”
“你哭了,蘇茜?”
蘇茜摸了一把臉,對溫妮說:“劫後餘生,還有一些別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我感覺很混亂,必須做點什麽才能好一點————再上山的時候,可不可以帶上我?”
未等溫妮回答,她就接着說了下去:“我畢竟更了解那一帶,和他也相處過一段時間,說不定能幫上忙……”
當初下山後,一行人趕去見了老神父,他卻并不敢斷定那種規模的火能殺死溫迪戈化的沃爾蒙德,所以,阿曼達和溫妮等人決定再次上山斬草除根,當然,是全副武裝地去。
現在,蘇茜說要帶上她一起去。
“蘇茜,你應該好好休息。”
“我明白,但是,我要走這一遭,更多的是……為了自己。”
重新踏上山路,她心裏浮現出獵殺行動之前,沃爾蒙德對她說過的話:
“當我陷入無法挽回的境地時,你要毫不延遲地用釘穿我的身體、挖出我的心髒,或者采取其他任何措施,才讓我能夠得到安息。”
他有恩于她,所以她希望有的事情,能自己親手去做。
但不曾想,在快要到達目的地、經過一座峭壁之下的時候,淩亂的草叢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刑偵的直覺讓溫妮和警長首先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上帝……是人的屍體,從峭壁上摔下來的。”
人們走上前,蘇茜第一眼辨認出,那竟是沃爾蒙德。
……他仰面躺在地上,衣服和裸露在外的皮膚布滿了烈火灼燒的痕跡,平靜的神情與破碎雜亂的草地形成了強烈反差。
她如同雷擊一樣愣在原地,不是因為這樣一副意外的景象,而是因為在看清楚的第一眼,不用任何勘察手斷,她就能想象到在她離開後都發生了些什麽。
————他是如她所想的那樣,在滾燙的烈火中用心智與惡靈孤身搏鬥嗎?他拼盡了必死的決心,要以毀滅自己的形式來打敗惡靈嗎?真的全憑借自己的意志力戰勝了惡靈的控制,強迫這具即将徹底變成怪物的身體沖出火海,朝着懸崖跑去,然後縱身一躍、搶先一步自殺成功嗎?
這些問題都不會再有答案,死人不會再開口講話。她只知道,這一天她再次踏入不詳的山林,他已經用前所未有的寧靜姿态,在冰冷的露天墳場裏永遠地恬然入夢了,而不是消極地等待着她帶來安息。
“沃爾蒙德……”
死者面孔逐漸模糊不清,蘇茜的眼淚蓄滿了眼眶,說不上的敬佩,還是更進一步的痛苦。
“蘇茜?蘇茜!”
悲戚中的蘇茜忽然感覺到天旋地轉,是阿曼達抓住她的肩膀在搖晃。她将她從自己的思維世界裏解脫出來。
随即阿曼達對她喊道:“如果你再愣下去,他可能真的就死了!”
蘇茜:?????!!!!!
……
————“初步手術成功,但還需要後續跟進。”
醫生走出手術室,對等候在外的老神父宣布結果和注意事項;沃爾蒙德還在觀察中,目前無法接受探視。
跟在一旁的蘇茜勉強松了口氣,終于有勇氣向神父詢問起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他用跳崖那一瞬間的死亡驅逐了惡靈。”
神父回答說。
“所謂惡靈導致的變異,其實第一步是殺死人體,接下來才是食人————所以他其實死在了多年以前的重病中、幾十年來外貌都不再變化,而現在,他對惡靈的‘驅逐’,正是變異的逆化,即‘複活’,這種‘複活’在墜崖那一瞬間将致命的傷害抵消。”
由于神父年事已高,蘇茜主動接下了照顧病人的工作,結果被告知人家請了護工,然而她依舊非常積極地往醫院跑。
“這是最新鮮的醋栗醬,我在不同店裏都買了一點,還自己學着做了一份,你試試哪款配面包更好吃~”
沃爾蒙德術後有一段時間只能吃流食,在醫生宣布可以正常飲食後,蘇茜第一時間給他帶了迪爾鎮特産醋栗醬。
他在山上那些歲月是無法吃正常食物的,只不過當年的父母都非常擅長制作這款果醬,便出于懷念而保留了其存在。
于是他一好轉,蘇茜就迫不及待地要請他吃到久違的味道。
沃爾蒙德也沒客氣,每個罐子都來了一勺,由于蘇茜給自己做的那罐也貼上了假标簽,所以她心想,獵人并不會知道,他最後選中的那款是蘇茜自制牌的。
因此,她有點小激動又有點小惋惜,激動自然是因為她的手藝得到了認可,惋惜的是這瓶醋栗醬她特意按照自己口味改良過,味道是真的香。
沃爾蒙德安靜地就着醋栗醬吃面包,一道霞光射進了病房,使屋子裏彌漫着薔薇色的霞光,讓他在她眼裏顯得更為英俊,也更為溫柔。蘇茜沒有眨眼睛。
末了,他說:“你辛苦了。”
“沒有辛苦!”蘇茜趕緊搖頭,“我課不多,多跑幾趟全當鍛煉身體!”
她嘴上客氣,心裏面卻在想:畢竟是來看你,怎麽會覺得辛苦?
只要跟他在一塊,她就感覺不到疲倦,原因很簡單:她喜歡上了這個富有英雄氣的男人。
當然,她保守着自己的秘密愛情,但是喜歡一個人的态度沒那麽好藏,不久前阿曼達就拿此事打趣過她:“喜歡上了爺爺輩的老男人?”
蘇茜當場原地起跳:“哪有!他看上去明明年輕而且實際上也……”
說到這裏,她的喊聲微弱了下去:“……實際上他雖然是老神父那個輩分的人,但這麽多年都在隐居,沒有接觸什麽人間的變化,所以心靈的年齡也不至于和實際一樣老吧?”
所以她認為,他們之間的差異并不那麽大,有些想法是容得她去實現的。
“你怎麽了?”
沃爾蒙德的聲音把蘇茜從回憶中喚醒,她連忙眨了幾下幹澀的眼睛,問:“我在想,你傷好後,會留在迪爾鎮嗎?”
獵人笑着搖頭:“我還是想回到山上,做最後的獵人……那種與山林為伍的生活已經深入血液,成為我的一部分了。”
“那偶爾下山還是可以吧?”蘇茜并不死心,“我是二加二學制,在國內讀了兩年才出國的,明年就會畢業,我邀請你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
“好,我一定來。”
蘇茜便沒有再說什麽了,她計劃在典禮上對他傾訴心意,到那個時候,無論結果如何,她都能為這段愛慕給出交代。
愛情的天使在病房那清涼的燈光中一閃而過,又從窗戶飛了出去,所到之處散落下幾片羽毛,但少女把它們悄悄藏了起來,沒有讓她的意中人看見。
……
沃爾蒙德徹底養好傷後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的時間,他上了山,蘇茜便徹底恢複了一切發生以前的生活;溫妮警官完成任務後就離開了迪爾鎮,依舊讓蘇茜租自己的房子;蘇茜争得同意後,讓阿曼達搬過來合租。
閑暇的時候,她就跟着阿曼達去教會參加各種宗教活動,當然這并不等于傳教成功,她只是将此當作一種心理愈療,教堂的□□讓山林的噩夢越來越遠。
新的冬天來得比想象的快。
換季是流感多發期,蘇茜也中了招,早上昏昏沉沉地根本起不了床,阿曼達有早課已經去學校了,她撐起身去摸床頭的手機,想讓她幫自己請假順便帶點藥。
然而才剛剛碰到手機,蘇茜就忍不住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她松開捂住嘴的手,看見掌心布滿了血。
怎麽會這麽嚴重?她試着先喝些熱水,卻在一口下去後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反胃,吐出熱水時,幾乎痛苦得要把五髒六腑吐出來,當然也随之吐出了更多的血。
這一次她看清了,那些血紅的顏色異常鮮豔,在昏暗的室內散發出幽森的熒光。
蘇茜怔住了。
“惡靈不會消失,惡靈只會轉移……”
獵人的昔日所言再一次于腦海中想起,她怆然地明白,看來在沃爾蒙德來見她之前,她得先去找他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