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聞鹿
聞鹿
“小狗的眼睛比夜黑,小貓的眼睛比天藍,小鹿的眼睛比血紅……”
————“小鹿的眼睛比血紅”?
聽到小孩子在玩鬧時所唱的童謠,蘇茜不适地皺眉:前面的詞都還好好的,怎麽後面突變成暗黑風格?
“怎麽了,蘇茜?”
被突然的問候聲打斷了思考,蘇茜不欲多言地搖搖頭:
“沒什麽,阿曼達學姐。”
緊跟在她身邊、被叫做阿曼達的女生卻顯然不打算結束話題,并自來熟地把手搭到了蘇茜的肩膀上:
“你剛剛聽清那些孩子唱了什麽嗎?”
蘇茜知道無論自己怎麽回答,阿曼達都能把此話題滔滔不絕地展開,只好點兩下頭聊作回應。
阿曼達果然來了興致:“蘇茜,你剛來還不清楚:幾十年前,我們迪爾鎮可不太平,這裏離山林、離動物們太近了,包括鹿……”
“如今流傳的這句童謠,其實就是對黑暗往昔的模糊記憶:當年的人們都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山林是絕對的禁區,因為有鹿、眼睛腥紅的鹿,會在黑暗的遮掩下,把落單的人類活活生啃,要是這人僥幸負傷逃脫了呢,那就會在之後的夜裏變成新的鹿,去覓食別的人類————”
“終于,有一個勇敢的青年獵人站了出來,為保護迪爾鎮的居民,他孤身進入山林,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來,也再沒有怪物似的鹿了。”
所以這是個舍己為人的英雄故事?蘇茜剛這麽一想,就在阿曼達接下來的講述中得到了否認:
“但是獵人并沒有犧牲,因為他蒙受了主的保佑……”
說到這裏,阿曼達掏出把紅色的十字架遞到蘇茜跟前,臉上洋溢着傳教者經典的狂熱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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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本來便是教會的一員,他的虔誠讓主賜予了他拯救大家的力量,在解決鹿的危機後,他為了防止怪物卷土重來,而選擇獨自隐居山林,在幾十年的孤獨中堅守使命————所以加入我們吧,主會保佑你!”
……果然。
蘇茜對她的話術已經免疫。自入學起,這阿曼達學姐便纏着她傳教,那個教聽起來像是基/督/教但又有點不一樣,于是蘇茜一直當作邪/教、并對其油鹽不進,但阿曼達卻堅持不懈地安利,故事編得一套又一套。
這次蘇茜抓住了學姐話裏的漏洞:“按照獵人的事跡,我加入教會不就該我保護別人了嗎?不加入反而能得到保護呢。”
成功把阿曼達打發走後,朝住所走去的蘇茜長舒一口氣:這個迪爾鎮為數不多的好處,就是空氣清新了。
她是個留學生,開局一只行李箱,生活全靠diy的那種。
本來被這所學校錄取,蘇茜是喜出望外的,誰知漂洋過海後才發現,自己被分到的校區是最糟糕的那個————位于美國冷門州的凋敝小鎮,也就是這個比鄰山區、各個行業都不發達迪爾鎮。
蘇茜當場透心涼,過上了宛如流放的生活:沒有外賣,沒有夜生活,也沒有同胞。
但好在禍兮福之所倚,蘇茜猜測,也許正因為自己是學生中唯一的東亞人,才引起了阿曼達的注意和傳教欲望:在糾纏中,兩人不知不覺就混成了各種搭子,得知蘇茜要租房,阿曼達還主動幫忙找到了合适的房源。
蘇茜得以住進了溫特太太家,她是位單身母親,有個上中學的兒子本·溫特,母子倆才從大城市搬來不久,和蘇茜一樣是迪爾鎮的新人。
回到溫特太太的房子時,蘇茜正好碰到溫特太太在整理餐桌,她熱情地邀請租客共進晚餐,因為她試着做了迪爾鎮的特色美食。
“是用當地人特制醋栗醬做的披薩,我還準備了醋栗醬配沙拉,等本回來了就開動。”
說實話,被學校食堂毒打過的蘇茜對歐美人的日常三餐不抱有期待,但是她一向不擅長拒絕別人的熱情,加上那醋栗醬看上去實在鮮紅誘人,也就答應了下來。
等本·溫特回家時,還有個中年男人随其一道。溫特太太首先上前親吻了男人的臉。
沒錯,他是溫特太太最近認識、并閃婚的丈夫,翰弗裏先生————由于進度實在太快,兩人甚至都還沒來得及搬到一起住,連這次過來吃飯都是臨時起意,好在飯菜準備得夠多。
蘇茜和本很自覺地坐到了餐桌角落,給新婚夫妻留足了秀恩愛的空間。
接下來蘇茜如坐針氈了。
這并非是房東夫妻過度秀恩愛造成的,而是由于這醋栗醬的味道……怎麽會有這般把工業糖精和如此刺激的酸味同時完整表達的天才果醬啊?
蘇茜緊咬牙關才忍住了将五官皺到一起的本能,在餐桌上挑選了最沒味道的全麥面包作為自己接下來的唯一食物。
她狠狠幹咬好幾口才沖淡了先前的詭異味道,正慢慢修複味蕾之殇時,身邊的本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蘇茜,你覺得如何?”
蘇茜回過神,連忙擡頭看向都在注意自己的一家人,昧着良心說謊:“溫特太太,您的廚藝非常棒!”
溫特太太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你吃得可真專心!剛剛我們在說去山上觀測流星的事情,問你要不要一起啦。”
她說,本最近有天文觀測相關的作業,而翰弗裏先生是業餘的天文愛好者,正巧最近有一場罕見的秋季流星雨,一起去山上觀測并露營是個不錯的選擇。
“北半球的流星雨很少在秋季出現。”翰弗裏先生介紹說,“而冬天雖然要常見一些,但是上山的難度就……天氣預報說下周末是最後的晴朗之夜了,接下來就會有一夜入冬的寒流來襲,再想上山就不容易了。”
蘇茜其實并不想去露營,這倒不是她害怕那個山林傳說,她只是不喜歡舟車勞頓;但是溫特一家盛情難卻,她也想多與當地人相處以便适應留學生活,想了想便不好意思地同意了。
于是在這個秋天所剩無幾的好天氣裏,翰弗裏先生開車載着幾人上了山路。
山區溫度偏低,蜿蜒在山體上的道路也失去了井然有序的整潔:落葉闊葉林沿着山坡一路往上,深褐色的枯葉在地上鋪的到處都是,車輪碾壓過去,發出了清晰的咔嚓聲。
再前進,植被過度成了針葉林,長勢參差不齊,并且在太陽下也顯得黝黑,散發出森森的寒氣,當一行人抵達露營點後,下車的蘇茜感覺沉沉的氣息從松林中鑽出來,宛如幽靈之手在撫摸她這個不速之客。
她忽地打了個寒戰:“這上面真有些冷。”
翰弗裏先生笑道:“現在可別凍得發抖了,要不然等晚上被動物們忽遠忽近的嘯叫聲包圍,你哪還有力氣發抖?”
溫特太太吃了一驚:“這上面有野獸出沒嗎?”
“我開玩笑的。”翰弗裏先生對新婚妻子的認真哭笑不得,“頂多會有幾只小松鼠,要不然我怎麽敢帶你們過來?”
溫特太太當然不承認是自己被唬住了,反而嗔怪丈夫吓到了“可憐的小蘇茜”,讓原先略有冷清的氣息一下子就歡快起來。
飯後蘇茜主動包攬了炊具的清理工作,溫特太太也沒客氣,囑托兒子留下來幫忙,她則要和丈夫一起去尋找最佳觀測點。
蘇茜剛想問本“明明是你的作業咋不跟着去”,但其母臉上的幸福微笑讓她恍然:這是要騰出一個二人世界了。
本幹活麻利但少言寡語,收拾完後就獨自進了帳篷,看影子是帶着耳機在打游戲;蘇茜沒有進去,而是蹲在帳篷旁邊烤火,順便打望她從未見過的異國山景。
夜色下的松樹林與影子完全融為一體,看上去比白天更加高大,包裹着他們這一片露營空地,形成了泰山壓頂般的壓迫感,好像把世界分成了兩半:一半是燦爛清透的夜空,另一半是深淵似的無邊黑暗。
在自然的寧靜裏,一些往常不會被聽見的聲音會清晰起來。
透過篝火燃燒的噼啪聲,蘇茜聽見不遠處的黑洞洞中,此起彼伏着蟲豸的鳴叫,偶爾會穿插枯枝敗葉被踩踏的酥脆聲,還有草木被步伐撥開的悉索聲:應該有動物在影子深處走動。
隔了一會兒,那種在森林行動的聲音由遠及近,逐漸變得頻繁沉重:它像是在奔跑,以至于發出了粗重的喘息聲。蘇茜不清楚這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它聽上去如同穿過黑暗、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一樣。
腳步好像不止一份,紛紛擾擾的似乎正在發生一次追逐。
“砰”的一聲,類似肉/體撞到樹幹的響動吓得她渾身一顫,從漫無目的的神游中清醒過來:這真的是小松鼠打鬧會發出的聲音嗎?确定不是大型動物?
這時候,本掀開帳篷鑽了出來,摘下耳機問她:“你聽見了嗎?那種大型動物在林子裏打鬥……”
“不是說這裏只有小松鼠嗎?”蘇茜慌張地站起身,“大型動物?我們有火,安全嗎?”
本沒有回答,而是拿起了手電筒:“我去看看,你在帳篷裏等我。”
在氛圍的作用下,阿曼達講述的鹿之怪談浮上心頭,吓得蘇茜連忙攔着他:
“本,可能真的有危險!先把太太他們叫回來,我聽同學說過有吃人的……”
本掰開她攔在跟前的胳膊:“不用擔心。”
中學生拉開沖鋒衣的拉鏈,将內袋的東西取出來:蘇茜驚恐地發現居然是一把手槍。而趁她愣住之際,本迅速跑進了樹林的血盆大口中。
這下除了等待,蘇茜也做不了什麽了。充斥着恐懼的不解填滿了她:本那是麻醉槍還是真槍?美國連未成年都随身帶槍嗎?森林裏的動物究竟有多大?他們和自己會不會有危險?阿曼達那個傳說……真的不是無稽之談嗎?
本的身影早就看不到了,獨自一人的蘇茜不清楚會是什麽動物在此出沒,她只知道電影裏山上夜宿會遇到狼,怎麽對付狼她自然也不懂,唯能增加木柴讓火堆旺一些。
這時候,一聲短促的尖叫聲讓她添加柴火的手一抖,渾身霎時僵住了。
那一聲确定是動物能發出的聲音嗎?還是……更像本的聲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