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行雲臺]
節氣快到小雪,忽然一陣回暖。
太陽曬得像是要開春了,風刮在臉上猶感熱意。
午後,蕭聘睡了半個時辰,醒來時,良月傳話說,莊武帝差人在殿外候着,想請國師去行雲臺看花。
“看花?”
要是不提“行雲臺”三個字,蕭聘可能就信了。行雲臺的魚多,傻且貪嘴,最好上鈎。她不禁失笑:“請我去看他釣魚才對吧。”
“國師去嗎?”
她想了會兒,吩咐更衣。
行雲臺上,略有風。
陽光底下,兩席空座,蕭聘坐其一,她望着水邊天子的背影。
不多久就有魚咬鈎,宮人從天子的魚鈎上取下活蹦亂跳的一尾魚,放進旁邊的木桶裏。
他知道蕭聘來了,回頭看了她一眼。
“覺得今日天氣好,所以叫你出來走走。”
莊武帝來到她的身邊,他坐下時指一指周圍擺着的缤紛多姿的秋菊:“我最喜歡黃石公,明黃耀眼,團如繡球。料你喜歡婀娜些的,這裏面還有柳月、墨荷、玉壺春、綠波仙、鳳凰振羽。”
其實她不怎麽會欣賞秋菊,但看在對方這麽上心真的誠邀她賞花的份上,她還是循着指點,認真一一看過了。倒也還行,差不多都認得。
蕭聘問:“你來很久了?”
莊武帝說:“不記得了。政務煩心,暫且不想待在昭明殿。”
“行雲臺很好啊。”
“可惜不是夏日,這裏最好的景致是蓮葉田田,綠意清涼。”
“行雲臺一年四季,皆有可取之景,若是散心,足夠用了。”
“噢,有一件事。”他放下才喝了一口的茶,向她道,“寧侯夫人攢了一場馬球賽,參賽者多為高門貴女,她聽說你康健,特請寧侯送了拜帖來,邀你前去觀賽。”
蕭聘愕然:“我?”
那位寧侯夫人她只見過一次,系出将門,明豔大氣,她是有幾分喜歡,可沒想到對方能這麽勇,只聽說她近來精神不錯,就敢把拜帖送進宮來,還直接送到莊武帝手上。
莊武帝笑道:“我替你答應了。”
蕭聘:“……”
“她借的是宮中的場地,你不用太折騰。”
聽上去,寧侯夫人思慮周到,好像是真的很盼望她能去。
莊武帝又遺憾道:“不過,聶雲青不能陪你,他出城辦差去了,後日趕不回來。我也不能陪你,那個時辰,有外邦使者到。”
天子答應的事,難道她還能反悔推辭嗎?況也沒有什麽像樣的由頭。
蕭聘說:“良月可以陪我。”
莊武帝看了看女官良月,再看了看良月身後的司徒譽,他叮囑道:“寧侯夫人面子很足的,加上你又肯去捧場,後日一定人多,讓你的近侍臣再帶幾個人,千萬保護好你。”
蕭聘應道,司徒譽和良月自會考慮周全。
莊武帝覺得既然堂堂國師要去觀看馬球賽,那彩頭必不能輕了,即傳令,添五百金和一匣珠,魁首則額外多得一對金累絲鑲玉嵌寶簪。
有內侍快步過來通禀,董太尉候在昭明殿等見聖上。
“你瞧瞧,昭明殿上沒有一日能得清閑。”
莊武帝無奈起身,他問蕭聘,是否一起走。
蕭聘擡頭看了看西斜的日影,笑搖頭:“現下還有幾分暖意,我再坐會兒。”
莊武帝一走,宮人就将那木桶裏的魚都倒回水裏去。
銀亮的影子一條接一條,落下的水花嘩啦響亮。
良月驚訝:“聖上釣到那麽多魚?”
留在行雲臺的宮人做完分內事,向國師行禮告退了。
周遭沒了閑雜人等,良月才敢繼續開口,她嘟囔了一句:“這裏的魚好像很蠢。”
垂釣是最費辰光的。
莊武帝大約是午後過來,一個多時辰,桶裏裝着的魚大大小小十尾上下,他又不是天生的釣魚高手,那問題必然出在魚的身上。
蕭聘莞爾:“行雲臺的魚雖蠢,卻能陪天子解悶,魚生從此安穩矣。”
馬球賽當日。
寧侯夫人準備得很細心,她不僅為國師安排了最好的觀賽臺,還特意叫人挂上了兩層薄如蟬翼的紗簾,遮陽擋塵皆便宜,又備下各式熱飲、糕點、鮮果。
“許久未見郡主,郡主神采風姿,更勝昔日。”
寧侯夫人至前拜見,她仍稱她郡主,親切熱情。
蕭聘謝過了她的盛情邀請,也提前說好:“不必拘禮,不必拘束,只當我是個安靜的客人。”
寧侯夫人笑聲爽朗,她說:“這是自然,素來知道郡主更愛清靜的,也是難得能湊齊這幫女孩兒來一場正經比賽,才鬥膽去請郡主賞臉。今日郡主在這裏,給妮子們的鼓舞也非同一般的,回去了都能歡喜好長時日呢。”
說了片刻話,寧侯夫人繼續忙去了,她攢的局,她請的人,今日尚有無數事等着她發號施令。
良月說:“我之前沒有見過這位侯爵夫人。”
“在今日之前,我也只見過她一回。”蕭聘說道,“上回見她,是元鳳十九年的春天,那時候寧侯還不是侯爵。不愧是将門之女,她比她的夫婿寧侯更果決。”
良月即刻明白了,寧侯的大功是立在誅滅鄭氏一事上,而當時駐紮京畿的武将是不能随意進宮面聖的,所以興許功勞真正得記如今的寧侯夫人一大半。
貴女們的馬球都打得很好。
天子另添重金重賞,開賽前就聽見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
待得比賽開始,紅藍雙方更是激戰熱烈,她們攻守相當,拉鋸了半場,每隊都摔傷一人,換新員補上。新人上場後,進球數才逐漸增多了。
紅隊裏有一個馬騎得最好的女孩子,四肢舒展如鷹,長相清麗,活潑愛笑,她打進門的球也是最多的,按照眼下的情況,最後的魁首應該是她。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她。”蕭聘問,“她是誰家的女兒?叫什麽名字?”
良月在名冊裏對上陣營和紅衣背後的數,她回答道:“她是學士吳懷清的外甥女,名叫鄧安然。”
“吳懷清?姓吳麽……”
蕭聘苦思,她記憶中,沒有什麽吳姓故人。
司徒譽看過了賽場上英姿矯矯的少女,說道:“她應該是鄧浣将軍的女兒,我聽過她的名字,安然。其母吳氏,攜一雙兒女久居北地娘家,吳氏有兄弟二人,皆才學過人。”
家世幾乎全對上了。
至于樣貌,一經提醒,也是越看越像鄧浣了。
蕭聘微笑道:“難怪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是故人之女。”
後來,比賽臨近結束,紅隊得分比藍隊多出一截,鄧安然仍舊是擊進球最多的那個。
蕭聘解下了腰間玉佩,交給良月說:“我也給今日魁首添一件彩頭。”
良月猶豫:“這是不是太貴重了?”
別的玉佩還好說,她給的這塊上镂刻一個“蕭”字,形同令牌印信,輕易是不能予人的。
可國師執意要将這枚過于貴重的玉佩送給一個半大的孩子。
蕭聘也對司徒譽說:“你還沒有見過鄧将軍的女兒吧?不如同去見見。”
良月不放心她身邊無人,要先去傳喚随侍。
蕭聘說:“他們就在幾丈之外,一呼即應,不必叫到跟前來。你如果真的不放心,就去請周小郎君來,陪我閑話幾句。”
“周小郎君?”
蕭聘指了一個方向,良月望過去,果然看見擅琴的周小郎君,她就遵照吩咐,先去将人請了來,再和司徒譽離開的。
周小郎君站得遠遠的。
蕭聘說:“你站那麽遠,聽得清我說什麽嗎?”
周小郎君苦着一張臉:“郡主你就大發慈悲,別難為我了吧?”
“再給我二十日的藥。”
“……我再幫你,夠我滿門抄斬的!”
蕭聘說:“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已經夠滿門抄斬,不多這一件。”
周小郎君怒了,“難怪我爹不肯讓我承他衣缽,在宮裏當差真是太他娘的煎熬了!”他氣歸氣,理智尚在,一口回絕道,“你想死,我卻還不想給你陪葬!”
“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你上回也這麽說!你總有這麽多的緣由!你的事情是永遠做不完的嗎?”
蕭聘認真道:“我的事情快做完了,還剩最後一件,頗費心力,所以我尚需二十日。”
周小郎君半信半疑地盯着她,他走上前來,抓過她的手探她的脈象,之後面上神色漸凝重。他眉頭深鎖:“二十日,給不了,你底子太差了,給了二十日的藥,你明年都未必能熬過。使聶小王爺做鳏夫,這樣缺德的事,我可做不出來,至多十日。”
蕭聘笑:“成交。”
她答應得好爽快。
周小郎君不由得氣急:“你在乎小王爺的嗎?你死了,他會哭死的!”
“我死之前,定然留話準他續弦,也會為他物色好二三美妾。”
她面含淡柔笑意,言“死”之一字輕飄飄,好似只是出趟遠門那般尋常,交待好家中事足可放心而去了。
“明日,記得抱琴來。”周小郎君看着蕭聘起身,她徑自從他眼前離開了,“再替我告訴良月一聲,風有點轉涼,我先回了。”
夜裏,蕭聘在燈前翻一冊詩文,司徒譽走了進來。
“我想……回赤裏城,回鄧将軍身邊去。”他說。
她的語氣似笑非笑:“真奇怪,你思念鄧化微,比思念我要多嗎?”
“我跟着他很多年了,鄧将軍對我很好,亦師亦友。”
“是我的錯,今日不該讓你去見鄧安然。”
她合上那冊詩文,信手丢開了。她在燈下輕輕呼了口氣,轉目看向他:“你不是說,你想坐高位,想呼風喚雨,想選個權勢滔天的宿命嗎?權勢滔天,我自己沒有,也給不了你,但別的,小小成全一下,我還是有把握的,你耐心等着便是。”
他神色詫異,急躁否認道:“我不想要那些!”
“那你想要什麽?”
他語塞,答不上。
想要什麽?說出來就能得到嗎?可是,他又怎麽能去做拆散他人姻緣的事?郡主嫁王府世子,等到聶雲青襲了爵,她就是王妃,金尊玉貴,後福無極——宗親和世家,本就天造地設,他們多麽般配。
他低下眼,搖了搖頭:“我什麽都不要。”
殿中燭火在他臉上投了一小片暗影,他眼裏生起的水霧,藏在那抹暗色之下,蕭聘看不見。她說:“既然你無所求,那就我給什麽,你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