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永晏秋]
永晏三年的秋天,菊圃中的花開得尤其好。
良月覺得花開缤紛熱鬧,希望國師能去賞花,便找到最善花草的畫師,囑托他畫一副好看的菊花圖,畫成呈往重華宮。
回到國師身邊,禦醫才走片刻。
良月問:“可要換藥?”
蕭聘笑:“禦醫所言皆是陳詞濫調,藥方又何必會生新意。”
當值的姑姑确實在沖良月搖頭。
一年四季,國師的藥方是會應季更換的,但夏日那張方子一直用到現在,禦醫也沒說要改。久病之人,早已不抱有痊愈的希望,不過是看在一身系萬千事端的份上,勉為其難聽任擺布,叫面醫則面醫,叫喝藥則喝藥。
良月知國師心性,不敢硬勸。見對方起身向書案,似在尋書,她連忙問道:“您想看什麽書?我替您取。”
“随意瞧瞧,并沒有特別想看的。”
說話間,宮人入內,呈上兩只錦匣,道是靜妃進獻。
小匣一雙華光璀璨的步搖,大匣一身添珠綴寶的彩衣。
蕭聘只看過一眼,目光轉回了書案:“我哪裏用得上這些。”
默默無聞的林氏近日新封靜妃,上賜恩賞,她首先揀選其中最珍美之物獻來重華宮,良月倒輕易看懂她的居心:“正因為華貴,所以才特此進獻給國師。”
這番獻禮,藏着拘謹的謝意。
可無論步搖還是彩衣,添上再多奇寶,再是貴重難得,于蕭聘而言也不過是一堆無用物罷了。
“她真是空有一片好心。”蕭聘嘆過,接着吩咐道,“我還沒有賀她封妃之喜,良月去選兩件合宜的厚禮,并着她送來的這些,一道給她送去。”
“是。國師有話帶給靜妃嗎?”
“沒有。”
良月應聲,領命而出。
葉婕妤是頭一次出現在重華宮。
良月回來時看到葉婕妤,朝她見了禮,迎面姑姑出來,傳了第二道話:“婕妤娘娘,國師大人身子不爽利,還是不見。您請回吧。”
夭桃秾李般嬌豔的美人急色:“我不走!我就等在這兒!國師何時打算見我,我就等到何時!”
姑姑客氣揖禮回笑:“娘娘請便。”
良月進殿之前,再看了一眼葉婕妤,以及她身後宮女抱着的小小四皇子。
到了時辰,良月請示倚在窗前看書的人:“國師,是否可以傳膳了?”
蕭聘搖頭:“此卷有趣,我想看完。晚三刻鐘吧。”
幸好她說的只是遲些,而不是不吃了,這樣的要求還是能應允的。良月遂令三刻鐘後傳膳。
午膳,蕭聘用得不多,兩口飯,兩口菜,一小碗參雞湯。
當值的姑姑欲言又止,她看看殿外的方向,又看看良月,更是臉有愁容。
良月隐約知道了姑姑的意思,但她沒吭聲。
國師不想見的人,回絕兩次,已經是極限了。
良月正想着過會兒怎麽去勸走殿外那位不請自來的葉婕妤,就忽有嬌兒啼哭聲傳了進來,不消問,必是那位小皇子了。小皇子哭得越來越大聲,攪擾了重華宮的清靜。良月慌忙欲出去将人打發,蕭聘叫住了她。
“去倒杯清茶來。”
良月将清茶奉至前,殿外那孩子仍然在啼哭。
蕭聘不為所動。
良月和當值姑姑面面相觑,國師既已叫住良月,當值姑姑亦不敢擅專、擅動,只好同在殿內,忍受幼兒無理的哭鬧。
一盞熱茶變得溫涼。
殿外綿綿無絕的啼哭,換作了間斷的哭鬧,孩子似被哄住又沒被完全哄住,躁動地耍着脾氣,像在與他那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親娘做着抗争。
蕭聘終于妥協:“小孩子鬧成這樣,做娘的也能硬着心腸等下去……罷了。良月,去請她進來。”
人進來時,小皇子還在宮女懷裏抽噎。
蕭聘問:“他怎麽了?是餓了還是困了?”
宮女噤若寒蟬不敢答話。
葉婕妤看過一眼親兒,低聲說:“往常這個時辰,他吃過羊奶羹便要睡的。”
那就是又餓又困了。
蕭聘叫當值的姑姑領孩子下去喂幾口能吃的,又叫良月盛碗熱湯來給葉婕妤。
葉婕妤跪得利落,眼淚說墜即墜:“聖上已經很久不來妾身的宮室了,妾身懇求國師,請國師看在四皇子……”
美人落淚,梨花帶雨,真使人動容。然而蕭聘神色淡淡地打斷道:“我讓你進來,不代表我願意聽你說這些昏話,只是可憐稚子無辜,不該陪着你受苦。”
“既然國師垂憐我兒,那為什麽不能幫幫妾身?妾身知道先前是妾身不對,妾身已經知錯了……國師、國師想要的,不論什麽,我都可以給國師的!”
葉婕妤說,如果蕭聘喜歡四皇子,她可以把四皇子送來重華宮。
蕭聘心想,我且自身難保,還想讓我替你養兒子嗎?
良月已将參雞湯端來一碗,葉婕妤卻跪在地上哭得傷心,絮絮訴着母子兩個被天子冷落的苦楚,弄得良月進退不是,只得尴尬端碗站在旁側。
蕭聘知道葉婕妤為什麽肯放低身段過來求自己,後宮林氏,原本是個位分不高的美人,為天子誕育後嗣之後才封的容華,林容華憑着她的一句話,直接晉升妃位。靜妃林氏,會讓多少深宮婦人歆羨眼紅呢?盡人皆知,靜妃是攀上了國師這座靠山。葉婕妤坐了許久冷板凳,終于是熬不住了,任是過去眼高于頂,如今也不得不為“時勢”低頭。
葉婕妤痛哭流涕,再三陳情知錯。
蕭聘聽得厭煩,她說道:“你的失寵,不是因為得罪了我,是因為你沒有弄清楚你憑依什麽而在深宮立足。擺不正自己位置的人,別人幫你再多,你還是糊裏糊塗,早晚重蹈覆轍。我不做白費力氣的事,你回去吧,別再來了。”
“國師……”
“送葉婕妤。”
逐客令下得直白明了,良月連忙奉令請人出離。
待再返回殿上,良月看見國師身前有打翻的茶盞。
良月畢恭畢敬禀道:“已送葉婕妤出去了,姑姑也将小皇子還給了她。觸怒國師,葉婕妤自知可一不可再,未在宮外多逗留。”
果真是給氣着了,蕭聘頭痛扶額,尚激怒斥道:“愚蠢的女人!我若是她,有皇子在手,何愁天子心意不轉圜?朝我哭啼有用,難道我是天子?”
良月沒有見過國師這般氣憤暴烈的意态,但她知道是為着什麽。後宮諸人,若是都如林氏那般自規、自省,想聖上之所想,憂聖上之所憂,焉需國師于病中深慮?她勸:“國師切勿與不相幹的人置氣。”
如此一番折騰,蕭聘午憩的時辰便拖得稍晚。
睡難安神,近暮時方醒。
當值的姑姑伺候蕭聘梳洗,之後端來一碗栗子百果羹。
蕭聘吃了小半碗甜羹,倦意推開,轉頭問着良月:“我好像覺得有人到過身邊,有誰來過嗎?”
“聖上瞧您正睡着,在簾外小站片刻就回昭明殿了。”良月答,“還有聶小王爺……小王爺也來過了,給您留下一件東西。”
蕭聘接過良月呈來的一只小錦囊,沒急着打開,而是先隔着錦囊摸了摸裏面物件的大小和形狀,良月注意到她的眉頭輕蹙了一下,神情忽然變得有些凝重了。
錦囊裏裝的是一枚纏枝花紋樣的戒指。
戒面赤紅奪目,因其做工富麗精巧,令人印象深刻,良月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瞬間就想起了它的來歷——
永晏元年初冬,莊武帝得了一樹上好的赤血珊瑚,顏色豔正喜慶,他非常高興,親自拿到重華宮來賜給了蕭聘。蕭聘精神不濟,不宜久坐,多數時候都在沉睡中度過,因此她一直耿耿于懷,覺得很可惜。後來年關将近時,蕭聘命人将根部出現裂紋的一枝取下來,送去司珍房打制成了一條珠鏈并兩支簪子:那一雙漂亮的珊瑚簪,被送給了剛誕下皇子不久的葉婕妤;而那條細巧的珠鏈,則在次年春時賞賜給了王長史家剛滿三周歲的小千金;剩下一塊拇指蓋大些的珊瑚,司珍房的人絞盡腦汁,将它做成了一枚戒指送來。
鮮紅的珊瑚嵌在繁複的纏枝花中間,當真是相得益彰、美妙絕倫。蕭聘看到以後非常喜歡,重賞了司珍房等人。但過了一段時日,那枚戒指就從蕭聘手上消失了。良月自然是詢問過的,蕭聘只言“弄丢了”,良月在蕭聘常去的那些地方找過多次,始終沒找到,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這枚戒指是不是聶小王爺拾到的?”良月暗想,“可如果是拾到的話,不至于要隔了近兩年才來物歸原主吧?”
良月仔細觀察蕭聘的神色,并不敢追問,但她隐約覺得事情并不是“拾到”與“歸還”那麽簡單。這枚國師蕭聘曾視若珍寶的戒指,應是蕭聘本人贈予聶小王爺的,可是……為什麽不讓人知道呢?
蕭聘不說話,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默默将戒指戴在了手上。
良月從旁取過一副畫來,展開呈至蕭聘眼前。她小心翼翼輕聲詢問道:“國師,今秋的花很美,明日要去看看嗎?”
畫中秋菊多姿。
菊,花之隐逸者,悠然,淡泊。這花的性子是冷的。
蕭聘搖頭,她沒有興致出去賞菊。
擡眼時看見了案臺上瓶中的芙蓉花,那是早間送來的。
芙蓉雖是秋花,卻拒霜而生,花大色麗,一夕多變,這副脾性委實張揚得有點兒像一位正值芳華的美人。芳華張揚,青蔥鮮活,春花是這般,世上的少年人也常是這般……她胸腔裏那顆倦怠的心,忽而不自抑地用力多跳動了兩下。
“良月。”
蕭聘屏退左右,單叫良月近前,吩咐她去鎮遠軍中打聽一個人的下落。
“……如果他還在那裏,就想辦法将他調到京都來。”
良月的預感沒有錯,國師要她去找的那個人,名字果然是叫司徒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