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往事·南山]
趙肅轉去右将軍帳下擔任文書,起初時,軍中生起流言蜚語,将趙肅一介女兒身卻與司徒譽一個大男人共處一室當作笑料談資,捕風捉影越說越過分、越編越離譜。
好事者最愛在人多吃飯的時候調笑。
小金和同伴擡着熱湯上來,便又聽見排隊打湯的幾個士兵在說趙肅的壞話。
“啊,不知道她穿女裝是什麽樣子?應該挺好看的吧?”
“這你不如去問司徒譽。”
“司徒譽見過?”
“哈哈,何止見過,說不定還那樣過呢……不然他肯幫她瞞這麽久?總得給點好處的,她有什麽?不就那副身子。”
“嚯,那小子真是豔福不淺!”
豔福你老母!
這是把趙肅當作什麽人了?小金聽得生氣,可他膽氣小,不敢去出言阻止,就叫耿大哥把湯勺給自己掌,然後牢牢盯住了那幾個人,打算輪到他們打湯時,給他們額外“關照”,但是輪到他們的時候,司徒譽突然跑上來插了隊。
小金的手抖了兩抖。
“司徒譽,要喝湯後面排着去!”
“我不。”
“你、你說什麽?你存心找茬是不是?”
司徒譽的神色又冷又痞:“我剛才就排在這裏,現在輪到我打湯,很合理啊。”
對方不服:“你睜着眼說瞎話!我們一直在這裏,不曾看見你排在我們前頭!”
“那你就問問。”
司徒譽攤手,無所謂地看顧左右道:“誰能證明我不是排在這裏的?”
他是虎狼營的,打起仗來又是出了名的狠辣,正在吃飯的虎狼營的人睜只眼閉只眼,其他的人又不敢惹他只裝作無關路人,原本要與他相争的人被同伴拉住,由得他先打湯。
小金給司徒譽打了大半碗滾熱的湯。
司徒譽挑眼:“喂雞呢?”
小金怕湯多燙着他,他可倒好,還嫌湯少了,小金忍氣吞聲,再來大半勺,給他将碗裏添得滿滿的:“這麽多總夠了吧?”
司徒譽點頭:“嗯。”
可他轉身就把湯灑了。
小金看得真真切切,司徒譽打那麽滿的湯,就是為了往別人身上潑,他刻意為之,卻又道歉飛快,還責備別人貼那麽近站他身後,導致他騰挪不開。
被熱湯澆了半身的兩個人自然氣怒滔天:“司徒譽,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怎麽會呢?都說是不小心的了。這樣好了,罰我這頓不吃了,給營裏省份口糧,将功補過。”
“你!你當就這麽完了嗎!”
“不然呢?都是兄弟,難道要為這麽點誤會動手?”
衆目睽睽之下,誰敢先動這個手?軍營禁止私怨毆鬥。
舒安海一邊咬着饅頭,一邊看司徒譽對面的人氣得臉紅脖子粗卻沒轍,他忍不住哼笑腹诽道:“能耐呀,一碗湯灑的順序還分前後,物盡其用燙了兩個碎嘴子。”
後來司徒譽果然沒吃,人潇灑地走了。
舒安海吃完,才見劉司馬打了湯、端了饅頭往他這邊來,他從劉司馬的碗裏拿走一個饅頭:“這頓你少吃一個吧。”
劉司馬怒:“你自己怎麽不少吃一個!”
“我是想少吃的,沒來得及。”
“還我!”
“你有個兄弟沒吃上飯。”
“……拿走!快滾!”
舒安海從饕餮海裏擠出去,剛好遇到趙肅。舒安海笑嘻嘻的:“趙騎督,你來晚了,沒瞧着一出好戲。”
他的話卻又不說明白就走了,好令趙肅莫名其妙。
還是到了晚些時候,小金得閑了,才告訴趙肅白日裏在營房發生了什麽。
小金問:“你是不是要去謝司徒校尉一聲?”
趙肅說:“不去。”
小金震驚:“他是幫你教訓那兩個人哎!”
“我沒讓他幫。”
“趙肅,你怎麽這樣……”
“他愛怎樣是他的事,我管不着。”
小金不理解她,覺得她有點無情。
杜飛英蹲在竈邊添柴等鍋裏水開,他插了一句嘴:“金啊,聽哥的勸,司徒校尉和趙肅的事你少管。”
“你還自稱上哥了?你比誰大?”
小金更加上火了,罵罵咧咧道:“我不理解你們兩個人!一個沒大沒小,一個沒心沒肺!”
杜飛英成功把小金氣跑,他扭頭看了眼透出光亮的門,無奈搖了搖頭。在火頭軍中,杜飛英的年紀雖小,實則心思是最活絡的,他比旁人看得懂司徒譽和趙肅的關系,也看得懂趙肅是個更在乎怎樣做命才會長的人。
趙肅在身份揭曉的當夜,自行離帳,次日更被調離虎狼營。
之後,趙肅、司徒譽日常少有會面,就算遇上也很少說話,交情甚是淡薄的樣子。
且自從司徒譽在營房潑了人一身熱湯的事被傳揚出去,誰都曉得虎狼營的那位司徒校尉不愛聽所謂的“香豔”傳聞。衛将軍也曾下令正風紀,禁止亂傳軍營中男女有私的混賬話。于是,那些捕風捉影的、未經證實的消息,逐漸地也沒誰再提了。
遂安王的南山別院久未有人居住,急于修葺和打掃。
聶小王爺一面養傷,一面找大将軍陳旭借了好些人手,等到他念念不忘,差人來請趙肅過府切磋槍法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個月以後了。
一聽南山別院的貴人要和趙肅切磋槍法,杜飛英恍然大悟:“我說你怎麽忽然對槍法感興趣了,每天勤學苦練的,原來是要去報仇!就用他擅用的槍打敗他!”
趙肅沉默,微微蹙眉。
杜飛英拍她一下:“逗你玩的啦。快去吧,免得貴人久等。”
他就知道,趙肅不會花力氣做無聊無用的事。
趙肅聰慧,心思細膩,觀察力更比其他人敏銳,所以她僅從鄧浣反常的神色裏就意識到了自己将身處險境,然後她努力去抓住聶雲青這根救命稻草。
她故意選在道謝的時候“不經意”提起自己會六合槍,裝作很遺憾不能和小王爺繼續切磋,不過是想得到聶雲青更多的關注。幸運的是,她成功了。
可是六合槍法真的很難學……趙肅根本不善使槍,短時日裏也不可能憑着一本內容缺失的圖冊練出一套不錯的槍法。她只好以勤補拙,在聶雲青來找她之前,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盡最大心力,能練到什麽地步就練到什麽地步。
遂安王勞苦功高,是先帝破格親封的兩位外姓王之一。
聶雲青是遂安王的獨子,名正言順的遂安王府世子。他敢單槍匹馬跑到鎮遠軍中嚣張跋扈,又敢直接叫陳旭留人,自然是仗着身後家底子厚。
趙肅覺得聶雲青可能會有一些肆意而為的驕縱氣,但是去到南山別院以後,她發現聶雲青确實有些不拘小節,但也不是很肆意狂放:她一進他家門,算是客人,他立即要客人和他切磋武功,從赤手空拳開始,再到槍法對陣;未能盡興,別院就來了客人,他請趙肅在花園中稍待,還命仆從準備香茗點心。
聶小王爺的銀槍威風地立在架子上。
趙肅看着人走過花園的洞門,方才僥幸長舒一口氣:“險些被他挑下兵器……”
聶雲青興致勃勃,特地相邀過府一敘,要是自己輕輕松松就輸下陣,恐怕他将意興闌珊,覺得不過爾爾吧?聶雲青覺得她沒意思,這就是最糟糕的。
因此趙肅如臨大敵,趁着間隙還在苦思六合槍法。
來的不知是什麽客人,這一等便等了許久,茶水續過再三。
趙肅想通了幾處關竅,心上稍得了輕松,久等無趣,這才起身走走。
南山別院的仆從恭恭敬敬:“小王爺還在待客,請趙騎督自便。或者,您想用些什麽茶點?”
趙肅連忙說:“不必麻煩,這園子裏景色足夠好了,我想賞賞景。”
“賞景嗎?趙騎督可以順着這條路去隔壁院瞧瞧,那邊有不少水景,只是別走得太遠,恐小王爺忙完公事來尋。”
“好,我知道的。”
枯等是乏味的,幸而南山別院的景色确實雅致,池荷清爽,亭臺幽靜,步步皆可見美景。
不知是誰的一張古琴,意态倉皇遺落在水榭。
趙肅彎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冊琴譜,四下望望,并不見任何人。她将琴譜放到古琴旁,又順手将古琴擺端正,抽身要走,風忽然拂過水面吹來,琴譜呼啦啦一陣,翻開在《雲山萬重》一頁。
“……雲山萬重,空見朔風荒雪。冷衾五更,長憶離人相訣……”
趙肅眸光一頓,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撥動了琴弦,琴音幹澀、拖沓而斷裂,根本不成曲調。
她擡起自己的雙手,茫然望着它們,莫不酸澀地想:從什麽時候開始的,這雙手變得這樣粗糙、僵硬,竟連一支像樣的曲子也再難彈出來?父親母親若是泉下有知,會作何感想?不……不應該是這樣的……何況這支琴曲,父親彈奏過無數次了!
趙肅咬了咬牙,坐定在琴臺前。她偏要彈此曲!
然,指法生疏,琴曲數度戛然而止。
她實在倔強,一曲不成,便重新再彈。
雖有磕絆,卻無錯弦。
完整一曲《雲山萬重》彈畢,趙肅心裏空落落的,對着一泓池水呆坐了許久,等到回過神來,匆忙起身要走時,一轉身便發現聶雲青負手站在身後。
趙肅臉色發白:“你是幾時……”
意識到口誤,她急忙低下了頭:“卑将唐突,還請小王爺見諒。”
“你是想問我幾時來的?有挺久了。”
聶雲青笑笑,舉步走近,繼續說道:“《雲山萬重》這支曲子,我妹妹君雅最不喜歡了,說它調子尤其凄涼,彈着彈着便教人莫名感傷不已。我聽她彈過兩次,每次都是半途而廢,君雅被父王慣壞了,課業不求甚解,學什麽都不精,彈琴也是一樣,我聽她彈,只覺得《雲山萬重》的曲調是冷了些,但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了。如今聽你彈奏了完整的一曲,才知那丫頭所言不虛,這支曲子當真是凄清不讨喜的,你彈得很精妙,可我聽完了,卻不敢去稱贊一聲好。”
趙肅仍舊态度恭順:“小王爺謬贊,愧不敢當。”
聶雲青打量她:“你文武雙全,實在令我意外。”
“只是會些皮毛。”
“你會不會太過謙虛了?”聶雲青饒有興味地追問下去,“你是女子,所學卻龐雜……你是什麽出身?誰教你識字?又是誰教你撫琴?”
趙肅磕磕巴巴:“幼時家貧……卻好學,多是偷學……”
“還有,琴境即心境,這曲子是說訣別懷人吧?你可是有何思念難見之人嗎?”
聶雲青好奇的問題實在很多,也許會更多,趙肅無法一一圓滑答上,她忐忑心慌之間,急忙搶言道:“軍中事務繁忙,出來許久我也該回去了,多謝府上款待,告辭。”
不等聶雲青開口,她就快步離開了水榭。
天色陰沉,隐有幾分雨意。
真是早該走的。
她走到一處花牆下,隔牆聞笑語,那些嬉鬧聲中時不時能聽到一個頤指氣使的嬌俏女聲——聶君雅?那必定就是聶雲青的小妹聶君雅了吧?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又有着頂好的家世,父兄寵溺她,她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皆可随性而為,盡管順着自己的心意去活。
趙肅停在花牆下,心口驀然撕裂一般疼起來,原本幽沉的目光變得更加黯淡了。
牆內的人在高呼:“誰要是捉住那只蝴蝶,我賞十匹錦緞!”
她慢慢收緊拳頭,也将浮沉的心事壓定,飛快轉過回廊,直向南山別院的大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