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往事·銀槍]
趙肅已經認不出聶雲青了,她見他的時候年歲還小,記憶裏模模糊糊一張小臉,和如今臺上那張年輕的臉,完全對不上了。可她清楚記得有聶雲青這個人,家世高,出身名門,他老爹的脾氣有點暴躁。
聶小王爺的槍法确實好。
趙肅對臺上人的身法路數觀察得細致,慢慢琢磨出來了克制之法,但她只是縮在人堆裏緘口不言,直到聶雲青的銀槍掼翻了第十個人——
聶雲青傲然大笑,回看喝着茶鎮定觀戰的陳旭并衛、前、後、左、右共六位将軍,狂得不可一世:“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虎狼營?虎狼營浪得虛名嗎?鎮遠軍中無人了嗎?”
趙肅身在鎮遠軍中,更為虎狼營的一員,難以忍受這等嘲辱,當即脫口說道:“他的槍法看似霸道強橫難以攻禦,實則已露出破綻。”
周遭的竊竊私語聲剎那止住了,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趙肅。
舒安海來了精神,隔着司徒譽拍了拍趙肅:“說來聽聽。”
“他不夠快。”
趙肅的答案非常簡潔。
周圍嘩然,唏噓聲一片,表示趙肅說了也是白說。
舒安海別嘴,哼了一鼻子:“那柄銀槍一掃,打擊面又廣又長,要想比小王爺出招還快?我看是難。”
司徒譽聽罷,遠遠再瞧過了狂傲不已的聶小王爺,他沉思間似乎想到什麽,不覺喃喃自語道:“難雖難,并非絕無可能……”
趙肅原是小小一名火頭軍,只不過随軍出戰一次,沾了誅滅章興王的光,便在短短半年裏連跨幾級,升做了騎督,而且他資歷淺薄,卻有幸能和其他浴血拼殺的悍将們并列入選虎狼營——這樁樁件件,早有人看不順眼。果然,隔不多久,有人故意開腔慫恿道:“趙肅,聽你這語氣,料是能吃定小王爺了?平素衛将軍就愛誇贊你身法靈巧,不如下一個你上去吧!”
趙肅神色一僵。
司徒譽冷冷瞥了說話的人一眼:“你這麽激動,你先上去好了。”
舒安海勸和:“唉,和睦抒發感想,不帶玩真的——”
趙肅心裏虛得不行,她哪敢上去出這種風頭?趁着舒安海當了和事佬,快快給自己找了臺階下:“确實,私下戲言爾爾,諸位千萬別當真。”
另一邊,氣氛則肅穆。
鎮遠将軍抿了口茶,沉着的雙目裏不見一絲波瀾,淡聲問左右:“依你們看,這該如何收場?”
左右皆默然不應。
陳旭笑笑,将茶盞擱下了。
衛将軍鄧浣見他眼風似是不經意帶過了右邊的軍陣一眼,曉得他是什麽心思。聶雲青年輕氣盛,不知輕重跑來鎮遠軍中挑釁,陳旭定然是容不得的,一旦沒人制得住聶雲青,這位大将軍就該在不動聲色中授意合适的人出手了。
鄧浣慎重掂量再三,始終覺得這個機會不能輕易錯失掉。他含笑:“我倒是有個人可以舉薦給大将軍。”
“很好啊。”陳旭面帶笑意看過來,好像十分感興趣,“你要舉薦誰?”
鄧浣道:“我要舉薦的這個人職位不高,不過武功底子很不錯,最妙是身法輕盈利落,剛巧能克小王爺槍法的‘間隙’,若是他能打贏小王爺,還望大将軍賣化微一個面子,升他到我帳下來做個校尉。”
陳旭略意外,觑他一眼,笑意更深了:“原來是另有所圖?好吧,不過一樁小事。你且将名字說來。”
“趙肅。”
鄧浣擡擡下巴示意:“他在高臺左側。”
“傳令,趙肅上。”
“得令!”
傳令兵飛快跑去傳達了将軍之令。
半場嘩然起得突兀,就連聶小王爺也察覺到了。聶小王爺一面瞧着臺下衆人,一面心裏怪是疑惑的。
趙肅硬着頭皮,頂着一雙雙滿是探究、訝然、看好戲等等心思各異的目光站起來。
“他使的是梅花槍法,點刺力道狠辣,切記躲閃。”
舉步前,司徒譽一把拽住了她,提醒完以後便松開了手。
趙肅記下,然後繼續硬着頭皮,一步步朝高臺上走去。
聶雲青看見上來的家夥瘦削得很,不免嗤之以鼻,态度甚為不屑。
“你?”
“他們居然派你這樣的跟我打?是瞧不起我嗎?”
聶雲青态度不善,趙肅反倒放下心了。果真是白擔心一場,還以為會被他識出,看來真是杞人憂天。漫漫光陰長得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外貌,倘若不仔細留心端詳、對照,聶雲青怎會認得出她就是兒時抓破過他臉的永寧小郡主呢?
架子上陳列各式武器,趙肅選了最合手的長刀。
她走回來,握着刀,刀尖朝下,沒有低眉,沒有折腰,只是拱手說了五個字:“趙肅。請賜教。”
別的人來應戰,皆會彎腰自稱一聲“卑将”,這名武将卻是不同,不卑不亢得有點兒意思。聶雲青略意外地挑挑眉,繼而上揚的唇角仍舊顯出了十足的自信:“但願你的功夫能比前幾位強上些許。”
話音落,銀槍如映飛雪,白光一現,冷飒飒直向趙肅刺來。
趙肅腳下退舍,正手握刀,側身避開的同時,長刀穩劈槍身,刀鋒落下,距離聶雲青的手不過寸許。聶雲青見狀,不由得旋身怒起一槍,誰知複又被趙肅躲閃開去。
而趙肅自第一擊之後就只守不攻,聶雲青最煩拖延戰,所以找準機會揮槍橫掃,逼得趙肅不得不以刀相抗。
槍法勁力綿長,力量經由長刀傳遞,震得趙肅虎口一陣發麻。力量上的懸殊令趙肅心頭雪亮:若不能快速取勝就只能狼狽敗給聶雲青了。她自己丢面子事小,給大将軍臉上抹黑事大,一想到這層,趙肅握緊了手裏的刀,漸漸轉守為攻。
趙肅的功夫貴在輕巧,以柔克剛、以巧化蠻,幾相對照,确實要比之前上臺的數位強出不少。聶雲青本就詫異于“他”的身法之快,致使梅花槍使得再流暢也多是枉然,尤其後來的刀法虛實交替,實在難以捉摸下招,截、抹、滑、纏、絞……偏偏不用最耗力的劈砍。
“他出招狡猾,善用巧勁。”
就在聶雲青自認為摸清了對方出招路數之際,趙肅突然舉刀劈來,明明是一記下手刀,聶雲青下意識斜挑迎擊,豈知趙肅手腕一轉,它就瞬間變作了上手刀,長槍被挑開,露了防守空門。
聶雲青慌忙心道一聲:“糟糕!”
聶小王爺神色陡變,再沒了神采飛揚,再沒了志得意滿。
趙肅的刀尖挑破了聶雲青的肩衣,刀口鋒利,傷了一寸肌膚,殷紅的血飛快滲透出來。
虎狼營的将士們齊齊一怔,剛要出口的歡呼喝彩卻因接下來的一幕堵在了喉嚨裏發聲不出,頃刻間的校場,靜得實為詭異——
趙肅的發帶被飛刺的槍尖劃斷,一頭長及腰間的烏發傾落,細柔順滑有別于男子。
聶雲青驚愕,收了銀槍,再細觀眼前人模樣,“他”其實眉目婉致,生得就比男子更白淨秀氣,況且“他”還那樣驚慌。
聶小王爺恍然而笑:“原來是一位巾帼女将。”
趙肅提着染血的刀,三魂七魄飛走,腦海裏剩一片空白。
衆将士議論紛紛,伸長脖子往臺上瞧,有的好事者甚至都站了起來。
司徒譽木然呆坐,驚白了一張臉。
衛将軍鄧浣難以置信地揉揉眼睛,發覺自己并沒有老眼昏花看錯,于是他沒能坐住,但是就在起身準備跨出去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大将軍還安坐在位,沒有任何動作,可是很明顯,大将軍臉上的神情已經不那麽好看了。
茶杯被重重擱到了案上。
轉眼間,驚慌失措的趙肅就被兩員猛将一左一右飛快制住并按在了地上。
飛身急起的司徒譽同樣被近旁人按住了,舒校尉與孔都尉合力死死攔阻他,不讓他去為趙肅辯白或求情。長了眼睛的都明白眼下情勢有多麽危急,能少牽連一個就少牽連一個,舒校尉對司徒譽搖頭告誡:“萬不可沖動!”
“哎!快住手!”
聶小王爺不顧肩上有傷,趕上前喝止動粗的猛将:“放開她。沒聽見嗎?我叫你們放開她!”
待得兩員猛将猶豫松開手,聶小王爺低頭問趙肅:“你在軍中可有職銜?”
趙肅悶頭答道:“騎督。”
聶小王爺略作沉思:“我看你年紀好像很小?”
然而沒等趙肅回答,他就彎腰将她扶起來,有意無意地護在了身後。
聶小王爺朗朗其聲,對不遠處的大将軍陳旭求情說道:“鎮遠将軍,大齊可沒有哪條律法說過女人不能從軍打仗,我聽聞這位姑娘已身在騎督之職,小小年紀能如此,實屬不易,還望将軍能繼續留用她。”
陳旭冷着臉,沒急于回應。
鄧浣惜才,恐趙肅被處死,忙上前小聲勸道:“大将軍,遂安王不日便會住居到南山別院,依末将拙見,您還是賣小王爺一個面子吧?”
古人說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即是這般道理。
一提到“遂安王”,陳旭确實心存顧慮,遲疑了好片刻。
“既是小王爺開了口,陳某又怎好推卻?”
鎮遠将軍陳旭舒展了眉目,笑容和煦地立身站起,往前走出幾步,大将之風沉穩如山,談笑間亦可見其氣闊胸襟:“反是陳某,合該十分感謝小王爺才對。今日若不是小王爺,陳某怎會知道虎狼營裏藏着一位巾帼良将?小王爺,真是多謝多謝啊!”
聶小王爺聽了非常悅然,此時軍醫匆忙趕到,他隔了這許久才想起身上的傷來,轉眼瞧瞧是皮肉小傷,也沒讓包紮,只問軍醫要了金瘡藥敷撒,道是挂念獨在南山別院的小妹,于是就告辭離開了。
如此出人意外的轉機,甚至可以說是生機。
司徒譽松下一口氣,正欲去找趙肅,對她說上幾句譬如“後福無窮”之類的好話以作寬慰,豈料才剛起身,就見趙肅轉頭跑下高臺,飛快朝着即将走出校場的聶小王爺追了上去。
司徒譽呆愣,他莫名有點氣惱,頓在原地,可轉念,便是一股子不甘心和好奇,他仍舊急忙擠出躁動的人堆。
……
“不過舉手之勞,休再言謝了。只是,你剛才說什麽?你竟會六合槍法嗎?”
“只是會一點。”
“你叫趙肅?”
“是。”
“好,趙肅,改日等我傷好了,便請你過府切磋槍法,到時還望不吝賜教。”
……
司徒譽靠過去,有尾沒頭聽了幾句對話。
待得聶小王爺離開以後,趙肅轉過身,她看到司徒譽,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卻見司徒譽甩臉子扭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