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覃聿淮打開燈。
剛才只是借着外面稀薄的月色匆匆看了一眼,廊燈亮起的瞬間,他的模樣無比清晰地映在眼底,這個幾乎讓她愛了前半生的男人,好像和從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
白黎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今天我睡客房,你也累了,先上去休息吧。”
覃聿淮沒有動:“聽覃楓說,你剛下飛機?”
“從帝都過來,其實時間很趕,”她努力表現得毫不在意,“最近挺忙的,回州海……也是想順便把留在家裏的東西一起搬過去,以後,估計會長住在那邊了。”
他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只是接過她手裏的箱子,淡淡道:“看起來很重,我幫你搬上樓。”
“謝謝啊,”她不好拒絕,跟在他身後,走上一級級的樓梯,忽而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離婚協議……你簽了嗎?”
他步子停頓了下,很快恢複如常:“還沒有。”
那份協議,是決定離婚時白黎另請律師拟好的。其實本來可以用覃聿淮的私人律師,但憑她對覃聿淮的了解,定然會選淨身出戶一條路,即便他仍掌控着公司,她也不願看見他将拼搏近十年的家業全部塞到自己手裏。
那個律師在州海市鼎鼎有名,最擅長打離婚官司,曾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一定會為她争取到最大的利益,當時她聽後卻糾正:“不,我是希望您能幫我先生保住他的財産,越多越好。”
怎樣制定一個既能讓覃聿淮接受,又不至于讓她占便宜的財産分配方案,是最大的難題,好在那位律師經驗豐富,很快将協議拟好。
只不過她仍在忐忑,覃聿淮不會滿意。
果然,覃聿淮搬着箱子上了二樓,徑自走去主卧,推開門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回了下頭:“我覺得,那份協議不太合理。”
“為什麽?”她笑着,摁住了他手裏的行李箱,“我住客房就好。”無意間,卻碰到他的手背,觸感非常冰涼,這在以前可從來沒有過。
“你是不是着涼了?”什麽叫做關心則亂,是她分明在克制,一涉及到他的健康問題卻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怕覃聿淮看出什麽,她很快遮掩過去,随口接上一句:“轉季好多人都在感冒,我助理直接病倒了。”
覃聿淮卻還是不出聲。
直到她終于耐不住煎熬,主動擡眼看向他,他才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你睡主卧,我睡客房,就這麽決定了。”
他沒再提離婚協議的事,也沒說到底要不要簽字。
白黎知道,覃聿淮一旦做決定,就不會更改,于是只好妥協,答應睡在主卧。
其實很不自在。
這套別墅坐落于州海市有名的富人區,價格不菲,還是六年前覃聿淮的公司走入正軌,他們才搬進來的。那時候,他們結婚兩年,感情卻勝似新婚,那時候,她還是個充滿幻想的小女生,對覃聿淮簡直愛不過來。覃聿淮工作忙,下班很晚,她晚上一個人睡不着,就睜着眼睛躺在床上等他。
就在這個房間裏。
白黎站在床前,掃了一眼黑色的被單,忍不住想起從前他們歡愛時的畫面,頓時覺得臉熱,索性背過身去,蹲下來整理行李。
她不打算把行李箱的東西都拿出來,而是要收更多東西進去。
這個行李箱放不下了,得重新找一個空的。
白黎記得一樓儲物間有,跑下樓去拿。
一樓的燈已經被關上了,屋子裏一點聲音也沒有,覃聿淮想是睡了。白黎覺得更自在了一些,開門走進儲物間,登時被撲面而來的灰塵嗆得猛咳嗽。
怎麽這麽髒?這段時間,都沒有人來打掃嗎?
空置的行李箱有很多,整齊地排列在儲物間裏。
覃聿淮經常出差,印象中,年紀輕不懂事的時候她也會無理取鬧,央求覃聿淮多陪陪她。當時,她是恨極了覃聿淮的工作,甚至想要他把那些行程全都推掉,譚佳茵曾開玩笑說,“你是我見過對感情最苛刻專.制的人”,現在想想,的确如此。
後來,她竟然也變成了和覃聿淮一樣的工作狂,全國各地到處飛,買日用品也只敢買旅行裝,半年積攢下來的航班裏程已經足夠免費坐好幾次飛機。白黎仔細回憶,這種狀态是什麽時候開始的?
大概……是在去年吧。
重新回到卧室,白黎走進衣帽間。
這次回來,她決定一次性把東西全都清走。之前陸陸續續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半櫃子衣服,收好之後,疲憊感一下子湧了上來,連日奔波加上晝夜颠倒,讓她累得差點站不穩。
但身上髒得難受,還不能睡。
白黎強打精神,去浴室洗頭洗澡,揉搓頭發的時候甚至連手臂都快擡不起來。用最快的速度洗完,她草草在外面裹了一件浴袍,吹幹頭發,突然想起有一份很重要的文件落在了書房。
覃聿淮應該已經睡下了,這個時候去拿比較好。
房子大就這點不好,即便是在同一層樓,書房離她住的房間還有些距離,她捏着手機,在走廊的一片黑暗中摸索着,好不容易摸到了門把,沒有任何顧慮地打開門。
入眼卻是刺目的明亮。
覃聿淮坐在桌後,面前攤着筆記本電腦和平板,似乎早料到白黎會過來,神情沒有任何意外。
白黎不露痕跡地裹緊浴袍:“這麽晚了還要工作?”
“準備睡了。”覃聿淮合上電腦,起身從書架上取出一個密封的文件袋,“在找這個嗎?”
“……嗯。”她沒想到,覃聿淮會幫她好好收着,而他依然平靜,慢慢地走到她身邊。
“謝謝。”白黎從他手裏接過文件,笑了一下,打算走,“晚安。”
“白黎。”
他突然低聲叫了她一句。
白黎下意識地應聲,偏頭看向他。覃聿淮卻欲言又止,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握在掌心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白黎接了起來,這次來電的人是公司新招的助理曉袁。二十歲出頭的小男生,和她說話總有些忐忑,支支吾吾地在電話那頭承認錯誤,說對不住白總,明天的航班取消了,忘記告訴您了……她不忍心聽曉袁快哭出來的聲音,輕聲寬慰說,之後的行程都可以延後,讓他別放在心上。
“謝謝白總!”曉袁激動地說,“白總晚安。”
“晚安。”她聽着電話斷線的聲音,剛想要回頭,卻被人從後面用力摟住,貼在了書架上。
熟悉的力量,熟悉的熱度,讓她全身上下變得滾燙。
“你們公司,這麽喜歡招男助理嗎?”覃聿淮貼着她的耳朵說話,仍舊是沒有一絲起伏的語調,卻讓她不自覺雙腿發軟。
或許,是最近累壞了,她壓根沒有力氣反抗,意識錯亂間,只是隐約還記着,明天還要早起。
浴袍掉落在地,她終于找回一絲理智,勉強偏過頭去,輕聲說:“覃聿淮,我們快要離婚了。”
“還沒離,不是嗎?”他的聲音冷冰冰的,讓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直到白黎對上他的眼睛,他的視線這才有了一些溫度。
捏過她的下巴,從始至終,一刻不停地看着她。
覃聿淮很兇。
只要他想,他總有辦法讓白黎難受。
後半夜,白黎腿軟得站不住,覃聿淮抱她回了卧室,她坐在床邊,被身後的人緊緊擁着,感受到他的氣息流連于耳後。
他全程,沒有說一句話,只當是單純的發洩。
“你這樣,是不想我明天上班了嗎?”白黎倒在他肩頭氣若游絲地說。
“他不是說了,明天航班取消?”覃聿淮吻着她的臉,不肯停下來。
“他?”
“你的……”覃聿淮将她摟緊了,“男助理。”
白黎睜開眼睛:“他年紀和阿楓一樣大——”忽而停住,喉間抑不住輕哼。
怎麽回事,眼淚停不下來。
“我從來沒對你這樣過,”覃聿淮指腹在她臉上滑動,忽而重重扣住她的下巴,俯身遞了一個令她幾乎缺氧的深吻,“最後一次,希望你能記得。”
她臉上到處是汗,和淚水混着,水分像被從體內強行擠壓出來,泅濕了一切。
眼前光影不停晃動着,直到天亮才結束。
-
白黎醒過來的時候,覃聿淮還在身邊睡着。
窗簾不知什麽時候被全部拉上了,擋住所有光線,讓室內變得分不清白天黑夜。如果不是她有起床後就去看時間的習慣,一定不知道他們居然睡到了下午。
白黎探出手臂,摸到擺在床頭櫃上充電的手機。
老板一上午不見,紀星的工作群早就炸了。白黎看到消息的時候,那幫人正在群裏逼問昨晚最後一個和老板交流的曉袁。可憐的曉袁叫苦不疊,又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駁,最後只能擺爛躺屍,任他們調侃。
白黎忍不住笑起來,往群裏扔了個犯賤的表情包。
“老板,你終于出現了!”有人發語音歡呼,白黎沒點開聽。
身邊的人還沒醒,她雙手撐着床面,慢慢地坐起身。誰料,刻意放輕的動作還是将覃聿淮吵醒了。
“幾點了?”他醒來後也和她一樣,需要知道時間。“三點了,”白黎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啞得不像話,停頓了下,補充,“下午三點。”
覃聿淮掀開被子下了床,背對着她套上睡褲。他穿衣服的時候,白黎坐在床邊,就這樣一直看着他。
他三十二了,工作再忙,也沒忘記好好鍛煉,白黎想起昨晚睡糊塗了,居然習慣性地伸手貼在他的腰腹肌肉上,幸虧是先醒來的,及時抽開了手,沒讓他發現這太過親密的舉動。
說來好笑,更親密的事不知做過多少回,居然這時候想起要避嫌。
覃聿淮離開後,白黎去浴室沖了個澡,昨夜荒唐留下了星星點點的痕跡,她索性裝作沒看見,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幹淨,本想趁覃聿淮不注意偷偷溜走,不料房門一打開,她拉着兩個行李箱愣在原地,居然和碰巧路過的覃聿淮撞上了。
覃聿淮換了套深灰色的西裝,同樣洗過澡,身上全是和她相似的檸檬沐浴露味道。看見她,腳步一頓,随後自然而然地開口問道:“打算什麽時候走?”
“現在。”白黎低聲說。
其實改簽的是晚上八點的航班,時間綽綽有餘,但搬出這棟房子之後,她在州海市已經沒有其他容身之處,不如先到機場等着。
“我送你。”覃聿淮接過她的箱子。
下樓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話要說。
“你想吃什麽?”
白黎這會兒餓得難受,走到廚房,琢磨着下碗面填肚子。燒上水之後,她想起來覃聿淮的胃不好,起床後不宜空腹,于是,走到門邊,探出頭問他。
覃聿淮站在餐桌旁問:“你在做什麽?”
“燒水,煮面,”她笑,“你想吃的話我順便給你弄一碗。”
覃聿淮微颔首:“謝了。”白黎看了他一會兒,不知道要說什麽,只好走回去,對着那一鍋沒燒開的水發起了呆。
她廚藝不精,也只能把挂面煮成“剛好能吃”的程度,把面端給他的時候,難得有些不好意思:“鹽好像放多了,你如果覺得鹹的話……可以多喝點水。”
覃聿淮拿起筷子,低頭,吃了一大口。然後,像沒事人一樣,在白黎的注視下,把那碗面吃得一幹二淨。
反倒是她,因為昨夜被折騰太厲害,沒什麽食欲,只吃了幾筷子面就不再動。
收好碗筷,覃聿淮披上風衣,準備出門。白黎跟着他,把那兩個行李箱搬到後車廂,忽然有些回不過神來。
這兩個箱子,是她所有的行李了,雖然距她和覃聿淮提離婚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年,但這段時間她在外面漂泊着,只要一想到州海市的家裏還存放着她的東西,就總覺得有所寄托。
如今東西都搬走,這棟房子,也不再是她的家。
上車後,她始終沉默着,本來以為會尴尬,還想着為了打發時間把原定在傍晚的內部電話會議提前,卻沒想到覃聿淮比她還要忙,電話一個又一個進來,幾乎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他車子連上了藍牙,和下屬談話的內容,她都能聽見。
遇到紅燈,覃聿淮停了車,這時鈴聲再度響起。
他視線移向屏幕,剛看到來電人是誰,白黎就主動探身過去,替他摁了接聽。
“覃總?最近很忙嗎?”
鮑倩的笑聲很清脆,白黎曾評價過,那是她見過笑聲最有感染力的女孩子,聽她說話,好像所有的煩惱都會自動消除。
覃聿淮簡單回了兩句,鮑倩卻不嫌他冷淡,在電話那頭笑着:“你在開車?聽聲音精神不好,剛起床嗎?一會兒準備去哪?”
覃聿淮右手食指反複不斷地叩着方向盤,不大的動作,每一下卻叩在了她的心上。白黎聽見覃聿淮幹脆拒絕了鮑倩晚上一起吃飯的邀請,僅用三言兩語就挂了電話,忍不住偏過頭去:“她可是鮑總的女兒,不考慮發展一下?”
“怎麽發展?”覃聿淮笑出了聲,“你想讓我婚內出.軌?”
他們的婚姻關系尚處于存續階段,這話說的,也沒啥毛病……
白黎垂下眼睛,回說:“你早點把離婚協議簽了,不就解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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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轉綠,車子平穩駛出去。
覃聿淮沒有答她的話,像在刻意忽視。
讓白黎想起半年前,為了說服覃聿淮答應離婚,花了好長時間。
八年夫妻,太多因素融在一起,不可能像熱戀期的情侶一樣,感情好了濃情蜜意,一言不合說分就分,對于他們來說,并不現實。
即便,覃聿淮對她沒有愛情。
覃聿淮向來是個重視家庭的人,所以可以任由覃楓一次次地犯錯誤,對于她這個覃太太,也非常縱容。那時候她不用上班,每天待在家裏,要是生病不舒服了,只要打一個電話,覃聿淮再忙都會趕回家。
他說過,白黎是他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親人,值得他去好好珍重。
親人,不是愛人。
和愛情相比,親情更加難以割舍,一刀下去,只剩下血淋淋的肉。
白黎閉了閉眼睛,将心中那股莫名的煩躁驅散。
不多時,他們到達機場。
大廳裏人來人往,可還是有人認出了他們。覃聿淮叱咤商界多年,加上出色的身材樣貌,早已遠近聞名。而白黎雖然鮮少在人前露面,奈何現在的媒體消息太靈通,幾次陪同丈夫出席酒會的照片,在網上傳得人盡皆知。
太多的關注總讓她緊張,一路戴着口罩,緊緊跟在覃聿淮後面,直到進了貴賓休息室,才緩過勁來,松了一口氣:“可以了。”
送到這裏就可以了。
服務小姐端來兩杯溫水,放在桌面上。
覃聿淮舉起杯子,喝了一口,而後問她:“這次走,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白黎擡眼看他,正好對上他的視線,直至這一刻,她才發覺,覃聿淮對兩人關系的看法還停留在從前。
“我在那邊找好了房子,”她走到他身邊,坐下,輕聲說,“以後不會再回來了。”
覃聿淮正用手機回複工作消息,沒立刻答話。
他打了幾個字,發給秘書,這才把手機收起來:“想好了?”
白黎笑:“早想好了。”
“下一個,”他側頭,眼神向下斜,“想找什麽樣的?”
“愛我的,”說完,她又補充,“我愛的。”
“不過就像你說的,”白黎聳肩,無所謂地笑笑,“離婚協議沒簽,現在說這些,還太早。”
覃聿淮看她一眼,而後起身走到窗邊打了一個電話,回來後,伸手把她拽起來:“把你的地址發給秦秘,過兩天他會把協議寄過去。”
白黎愕然:“你已經簽好了?”他嗯了一聲,無奈道:“你催我太多次,我再忙也不至于抽不出時間。”
她腹诽,哪有那麽誇張,總共也就催了六次而已。
如此一來,只要另找時間去民政局登記離婚,他們就再也沒關系了。
登機時間到了,白黎走入通道,趁着上飛機前最後一點時間協調好明天的工作安排,以此來分散雜亂的思緒。
走到轉角處,她忽然預感到了什麽,停下來,回頭看。
深夜的停機坪上卷入呼嘯的風,像被一團巨大的黑色雲帶全部包裹住了,只有航站樓裏的燈光還亮着。
他站在唯一的光源處,看不清表情,西裝下擺被風吹了起來。
這就算是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