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到達州海市已是深夜,飛機落地滑行,身邊已有不少乘客坐不住收起了桌板,起身取行李。
白黎從提包裏翻出手機,取消飛行模式。
霎時間幾百條消息彈了出來,來自郵箱、不同聊天軟件的提示音甚至引得臨座男士的注意:“美女,工作這麽忙啊?”
白黎笑笑,沒看一眼,把手機扔回包裏。
下飛機,去取托運的行李,那位臨座的男士跟了她一路,直到她把箱子搬下轉盤,那人這才鼓起勇氣,再一次嘗試和她搭話:“美女,等會兒上哪兒去,要不要我捎上你啊?”
白黎頭也不回,随意擺了擺手:“謝了,我老公來接我。”
這個理由,曾經無數次被她用來擋住來勢洶洶的爛桃花,直到現在,依然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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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拖着行李箱,獨自一人走入夜色中。
機場設在遠郊,遠離城市喧嚣,夜空呈現出純然的黑。她吹了會兒冷風,反倒解乏,再去看手機,約的車還沒到,路程顯示還需二十五分鐘。
白黎站在露天停車場外圍,凍得縮起脖子。
遙遙一道車燈打來,刺得她閉了閉眼睛。
依稀辨認得出來,駕駛座上的人正雙手合十向她賠禮謝罪。是個熟面孔。
白黎裝作沒看見,偏過頭去。
誰知那輛阿斯頓馬丁的車主臉皮比她還厚,不僅繼續緩緩朝這邊駛來,還搖下車窗熱情洋溢地向她揮手:“嗨!黎姐,晚上好!”
她再不想和覃楓交談,也只得摘下墨鏡,勉為其難地笑了一下。
“真巧,你怎麽在這?”
“你以為我真想來啊?”覃楓往上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要不是我哥拜托我,我才不踩這趟渾水呢。”
她的心猛然一沉。
果然,避不開。只要身處這座城市,她就避不開覃聿淮。
“我約了車,定位錯了,得趕緊過去,”她裝作很忙的樣子,匆匆拍了下車門,“先走了啊。”
誰料跑得再快,也快不過車速,覃楓居然開着車一路在她身後跟着,悠悠地說:“黎姐,現成的車不坐,還跑去哪裏打什麽車啊,快上來。”
“我是真的,約了車。”她加快了腳步,不忘看一眼打車軟件——
司機已取消訂單。
白黎停了下來。
“你知不知道,我哥為了讓我接到你,特地給我十分鐘,叫停了這段時間所有約車平臺還沒進行的訂單?”覃楓笑吟吟地擡腕看手表,提醒道,“黎姐,我們還剩下八分鐘。”
她僵直地立在那裏,怎麽也邁不開步子。
不就是八分鐘,不就是等,她本以為自己有很多的耐心,可以等到覃楓離開,然後她再重新打一輛車,随便找個附近的酒店湊合一晚。
但覃楓随之而來的一句話,讓她終于狠下心來,拉開車門。
“黎姐,我哥說,他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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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黎曾在州海長居過數年,此次回來,卻并不打算久待。
年初工作室宣布解散,她帶着剩下的幾位員工毅然北上,發誓要重新開始,往後近半年的時間裏,她輾轉多個城市,丢掉自尊用熱臉去貼冷屁股,談合作,壓價格,求人的事兒不少,陪客戶喝吐過四五回,也終于體會到,“生財有道”這四個字聽起來簡單,真做起來,卻是一山更比一山高,難上加難。
直到坐進車裏了,她也在馬不停歇地回郵件,聊方案,聽得連覃楓都有點兒後悔來接她了:“再這樣下去,你的工作狂屬性會不會把我也給傳染了?”
“這件事,難度不是一般的大,”她豎起食指放在唇邊,悄聲說,“別說話,有電話進來。”
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有客戶來找,因此她沒看來電人是誰,徑自接起。
電話那頭說話的人,卻是譚佳茵。
這個早年和她一樣工作拼命,後因一場大病從此看淡功名利祿,安心歇在家裏洗手作羹湯的昔年故友,說話風格仍不改過去身為新聞工作者的習慣,直截了當,一點回旋的餘地也不給。
“真離了?”
當着覃楓的面,她不想說太多,轉過去盯着窗戶上朦胧的倒影。
“在準備了。”
譚佳茵凝噎良久,終究顧及到她的心情,只是輕聲問了一句,考慮清楚了麽?
白黎嗯了一聲。
譚佳茵不再問了。
三十歲,到她們的年紀早已學會不去刨根問底,再好奇關心,如果明知道自己的問題無異于給他人的傷口撒上鹽,那便不該開這個口。
即便譚佳茵真的想不明白,白黎和覃聿淮,天造地設的一對,又何至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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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兩百萬的轎跑性能良好,就是司機本人水平不行,才下高速,白黎就有些暈車。
“抱歉啊,忘了你坐不了快車,”覃楓騰出一只手,從儲物格裏翻出暈車貼扔給她,“我哥要知道,又該說我了。”
白黎見他單手扶着方向盤,速度又有加快的趨勢,氣急敗壞地喊道:“穩當點兒。”
覃楓噢了一聲,這才放慢車速。
她撕開暈車貼包裝,将那兩個白色的小圓片貼在太陽穴的位置,按順時針方向輕輕揉了揉。
覃楓有意無意地瞥來一眼:“你最近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好像瘦了點兒。”
她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你開慢點就行,其他的,別廢話。”
“那滿足你的要求技術難度有點高,”覃楓笑嘻嘻地回,“你以為誰都像我哥,能把車開得四平八穩。”
她不說話,覃楓便繼續說:“你不在這些天,我可是有幫你好好監督我哥,真沒見帶人回過家,他一個人住那麽大地方,純潔得不行。”
呼吸聲均勻地傳來,她倒像真睡過去了,沒聽見任何話。
“黎姐……”覃楓聲音漸漸弱了下來,“我哥和那個梁欣,真沒什麽的……”
“阿楓,”白黎睜開眼,坐直了身子看他,“你有沒有發現,你現在只叫我黎姐,不再叫我嫂嫂了?”
覃楓一愣,随後目光黯淡下來。
白黎看向前方,示意他專心開車:“永遠不變的,只有變化。你可能也看出來了,我和你哥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親口承認這一點很難。
白黎想起第一次和覃聿淮提離婚的時候,他藏在鏡片後面的那雙黑色眼睛沒有一絲一毫的溫度,但再微小的石子扔進水裏都能掀起無數波瀾,在開口的那一刻,她明白,說出這句話之後,一切将會變得不同。
那時候覃聿淮的反應,白黎不願回想。
車裏開着暖氣,她将最外面的風衣脫了,仍覺得熱,燥,像被困在蒸籠裏,沒有出口,逃不掉。
覃楓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看見她搭在膝上的卡其色長風衣,忽然淡淡笑出了聲:“你口口聲聲說不愛我哥了,為什麽還要穿着他送你的衣服?”
“因為是新的,還可以再穿,”白黎降下車窗,冷風灌入的一瞬間,散在身後的長發就這麽揚了起來,“我沒那麽幼稚,決定分開,不代表我要把所有他送的東西都扔掉。”
覃楓變了臉色,之後生起悶氣,不再與她搭話。
她樂得清靜,回憶起覃聿淮送她這件風衣的時候覃楓也在,那天還是覃楓生日,飯後本來說去陪覃楓逛街的,覃聿淮看了半天,沒挑出一件禮物,反倒見她穿得單薄,去隔壁的女裝店買了一件女士風衣。
自己的生日卻成全了別人,也難怪覃楓記到現在,這麽快認出來,這件風衣是覃聿淮送的。
到底是剛畢業的大學生,年輕氣盛,在她這裏吃了一次癟,還不肯認輸,竟較起真來了。
“你總有你的理由,”覃楓繃着臉不太高興,“但在我這裏都不成立,不然你為什麽要上這輛車?”
她自然知道,覃楓将要開車帶她去哪,去見誰。這大半年的時間裏,她一直在刻意回避覃聿淮這三個字,只不過覺得,有些事情總該走向終點。
“阿楓,”她放軟了語調,輕聲勸道,“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但我可以向你保證,就算我和你哥離了婚,我也會像以前一樣對你好。”
覃楓靜了靜,面露譏諷:“說得好像我還是不懂事的孩子。”
她笑了:“在我眼裏,你永遠是躲在你哥身後的那個小男孩。”
覃楓聞言轉過來,兩人對視間,往事似乎在暗沉之際流轉,一瞬而逝。
“這是年初買的新車,你猜花了多少錢?”
話題突然轉變,令她略感意外:“不清楚。”
“落地價格兩百八十八萬,”覃楓神态輕松地報出一個數字,“要是放在八年前,這筆錢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可當我刷卡簽單的時候,我竟然沒有任何感覺。以前一窮二白的時候,那麽難的日子我們一家人都走過來了,為什麽,你要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我哥?”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刁鑽了。
白黎調低座椅靠背半躺下來,準備在接下來的車程好好補個覺:“我大你八歲,可能你不大了解我上學時候是什麽樣的。”
覃楓笑彎了眼睛:“聽我哥說過,有些叛逆。”
“何止,”她悠悠地嘆了口氣,“全校最讓老師頭疼的就是我,那時候,很喜歡唱反調,好像其他人追求的東西,成績,好學校,前途什麽的,我都看不上。”
覃楓聳了聳肩:“所以呢?”
“所以,現在也一樣,”她慢慢地說,“你哥他……就像一個非常稀有,非常珍貴的寶貝,讓人們趨之若鹜,越多人想得到,我就越不想要了。”
覃楓的笑容凝固了,不可置信地看她:“只是因為這樣?”
“只是因為這樣。”她輕聲說。
身邊再度沒了聲音。她知道覃楓一定會跟她怄氣。
這小子打小最維護他哥,每次她和覃聿淮吵完架,覃楓聽說之後還要理直氣壯地跑來質問她,“憑什麽罵我哥”,把她氣得半死。
“就算因為這樣,你也不該再讓他傷心,”覃楓聲音再響起來的時候,果然變得很沒好氣,“別睡了,已經到了。”
白黎詫異起身,看向車窗外……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新修了條路,回你家快很多,”覃楓不耐地敲了敲方向盤,“我還有事,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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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黎無奈,只好帶着行李走下車。
停在別墅門口,她擡頭看見二樓的燈還亮着,猶豫着,到底要不要現在進去。
設想總是好過實際,在車上明明做足了心理準備,到了要見面的時候,反倒想要臨陣脫逃。
糾結着,居然就這樣立在家門口的寒風中,看起了下飛機後一直懶得看的消息。
不怪譚佳茵特意打電話過來問,她和覃聿淮要離婚的消息不知何時不胫而走,已經傳遍了所有的社交圈子,就連十多年沒見面的高中同學也發消息過來,小心翼翼地問她這則新聞的真實性。
白黎看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索性已讀不回,很快正在接觸的投資方說想聊聊,她站在壁燈下說到口幹舌燥,挂完電話手都凍僵了。
連家裏一樓燈亮了,也沒發現。
投資商總算答應合作,她心裏的大石終于落了地,唇邊有掩不住的笑意,乍一聽見門開的聲音,猝不及防之下猛然回頭,看清了同樣站在燈下,時隔半年未見的覃聿淮。
他還穿着上班時的白色襯衫,似乎也是剛到家,袖子往上挽了兩折,眼鏡取下來了,眼底的倦意極淡,看到她輕輕皺眉:“怎麽不進來?”
她揚了揚手機,咧嘴一笑:“剛在和客戶聊電話。”覃聿淮沒說什麽,側身讓出門口的通道,低頭看着她把行李箱搬進來。
這半年她随身攜帶的都是同一個行李箱,裏面塞滿了衣物和全套化妝品日用品,早就不堪重負。她将箱子立在牆邊,蹲下來察看,發現輪軸處已出現不少裂痕,正想着,要不要在搬家前先拿去維修,暗處的他卻突然開口說:“家裏還有其他的箱子,這個壞了,就不要了。”
白黎起身,微笑看他:“沒那麽容易,這箱子可是陪伴我見證了紀星的起起落落,好歹還是有些感情的。”
這些年,她總是對用過的物品保留特殊的感情,對他,倒是毫不心軟,說扔就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