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次日天氣陰沉沉的,政語宿醉後在床上賴了兩分鐘,在政宗實第三次敲他房門的時候,他嚎叫着起了床,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那套,政語扒開領子準備脫下時,瞄到了站在門口的政宗實。
政語剛想開口,政宗實先他一步說:“今天幫你和黃教練請了假。”
“……這麽突然?”政語還沒有醒神,松弛地坐在床上,兩腿去夠地板上被他甩的老遠的拖鞋。
“嗯,正好黃教練讓你好好休息幾天,跟我去一趟法國,我去見一個老客戶,順便帶你看看那邊的俱樂部。”政宗實擡了擡手腕,說,“半小時後出發,起來吧。”
法國,足球俱樂部,政語一下子興奮起來,兩眼發光,什麽酒都醒了。
他噌得從床上躍下,飛進洗手間刷牙洗臉,又火速吃完了兩個雞蛋外加一碗炒面,十幾分鐘後,換上了一套新的行頭,向他爸行了個致敬禮:“走吧!”
王叔開車送父子倆去機場,頭等艙候機室裏吃喝都足夠,政語嘴裏咬着面包,掏出手機拍下登機牌,一鍵轉發給幾個朋友,同時也包括羊咲。
發過去幾分鐘,政語頓了一下,擡起頭,看向政宗實,政宗實正在閉目養神,眉毛微微蹙起。
他爹高低有致的側臉寫滿了生人勿近四個大字。
“爸。”政語叫道,政宗實側目,政語問:“昨天晚上,你去羊咲那裏了?”
政宗實臉上一如既往地沒有多餘表情,只是點了一下頭,從桌上拿起一袋看起來沒那麽熱氣的小零食,撕開包裝。
“真去了啊,你去他那幹什麽?”
政宗實沒有意料到,政語會知道這件事。他以為兒子已經睡得很深了。
“前段時間,你拜托我給他準備生日驚喜,我去确認禮物是否送達。”政宗實慢條斯理地解釋,吃了幾口果脯,甜膩得堵嗓子,“你忘了?”
“……嘶,還真忘了,今天十五號了?!”政語趕忙舉起手機,迅速給羊咲編輯一條“生日快樂”的短信,一邊打字一邊問政宗實,“你給他準備的啥啊,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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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宗實皺了皺眉:“他沒聯系你?”
“啊啊,聯系了,我沒看見。”政語驚覺,自己發出去的登機牌之上,便是羊咲發來的一條短信,淩晨十二點多發的,內容太簡單:謝謝你的蛋糕。政語早起沒注意。
政語長舒一口氣,把生日祝福的內容删掉,改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手信,順帶很犯賤地補了一句:來自浪漫的法蘭西哦【墨鏡】。
羊咲很快告訴他沒有,又祝他玩得愉快。
政語甚至能想象得出來,羊咲說這句話時候臉上雲淡風輕的表情,正如揍他那天,平平淡淡來了一句“我是來揍你的”。
光是這麽想着,政語嘴角上揚,他覺得羊咲這副模樣實在是欠調戲。
與此同時他也洩了氣,對着寡淡如水的聊天框實在沒有多言的欲望。
他把手機丢在一旁,撈起桌上的游戲機玩起來。
“哎,爸,還好你記得……我昨天都喝暈了。”政語悶悶不樂地埋怨,“但是羊咲也太難追了一點,零點送他蛋糕,這都不感動,還得做到啥份兒上啊。”
政宗實不願再繼續聽政語這般談及羊咲,沒有接他的話,待到政語打完一盤卡丁車,他适時說:“你和何栎最近關系不錯。”
“是挺不錯啊,他人怪好的嘞。”政語無縫開了新局,手指飛快地在游戲機上跳動,政宗實稍看了幾秒,不再和他聊下去。
他打開了手機,閱覽幾則新聞,切換回微信,思來想去,還是單獨給羊咲發了一條生日賀語,挑上羊咲喜歡的表情包。
羊咲:謝謝叔叔,叔叔也快樂!
政宗實問他今日有什麽打算,羊咲說訓練完之後回家和爸爸一起吃個飯。
政宗實很喜歡羊咲每一次回答他的話,真實、簡單、充滿生活的痕跡。
政宗實打字告訴他:晚上八點半空出一段時間,方便嗎,小羊。
羊咲:可以的,我應該在家了[綿羊敬禮]。
政宗實笑了笑,還想再說些什麽,手機彈出來電顯示。
“我去接個電話,你待在這兒。”政宗實對政語囑咐道。
政語忙于游戲,嗯嗯啊啊地點頭,政宗實便離開了候機室,随意尋了一處視野開闊的角落,大玻璃窗外是兩架整裝待發的國際航班飛機。
“宗實啊,現在方便談幾句嗎?”老人的聲音很熟悉,像以前一樣略有顫抖。
政宗實轉過身,背靠落地窗,玻璃的冰涼透過西服布料滲入他身體,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說吧,伯父。”
“你去看望他了嗎?最近……有沒有去看看?”
“還沒有,伯父,最近比較忙。”
老人在電話那頭哀嘆了幾聲:“宗實啊,我快活不久了,昨天,昨天我又夢見龐麗了……她在夢裏跟阿豐哭訴,說想要見見小語……”
“伯父。”政宗實手指一緊,捏住手機,把聲音放低了一些,“年底之前,我會去看一眼阿豐的。至于阿豐能不能出獄,我還在和檢察院那邊溝通,這不是我能說了算的事情,我們要遵循法律程序。”
“哎,這個,我知道、知道。”
政宗實說:“沒什麽其他事情,我先話電話了伯父。我一會兒要登機。”
老頭猶豫着叫住他:“其實……宗實,不是我老頭子強迫你……只是這麽多年,小語,也這麽大了,我吧,我也快走了。”
老人的話寓意明顯,政宗實不是沒有聽出來,他沒有答言,聽老人家在那邊念叨:“小語從出生到現在,二十年都是你帶着,你也很辛苦我知道,你盡心盡力了……如今他長大,可能……可能可以讓他去看看龐麗,阿豐是罪人,配不上當爹,但是龐麗……”
老人沒再繼續講下去,咳嗽幾聲,政宗實沉聲說:“有機會的話。”而後切斷了通話。
他握着手機,一身凜然的定制西服襯得他高大、俊朗,臉上的表情卻與這優雅的服飾并不和諧。
他偏過頭望向窗外,一架遠航的飛機跑過軌道騰空而起,漸行漸遠。
想起前些天,足球場上,何凱律師說,政語拜托他幫忙做親子鑒定,他想知道親生父母是活着還是死了、死了的話現在埋在哪裏、活着的話為什麽要抛棄他。
道理他都明白,他不可能做一輩子政語的父親,或者說,他不可能做一輩子任何人的父親。
小時候看見電視上放着尋親節目,養父母對收養的孩子的離開憤怒、抑郁、錯綜複雜的情緒,政宗實還會覺得他們太矯情。
又不是親生的,也不是再也不能見面的,何必讓孩子認祖歸宗一家團聚的時刻變得這麽傷感?
如今他才知道,哪怕政語是個不那麽如他心意的孩子,政語依然寄托了他對家庭的期待,他希望政語能一直把他當做親父親一樣,正如他一直将政語視為己出。
政宗實是一個很傳統的人,擁有美滿的家庭是他認知範圍裏理所應當的事情,他想他一生都在追求這件事。
然而母親無法完成他的心願、施羽京放棄了和他共同生活、政語心向雀巢。
如果邱學豐順利假釋,依着小語的性格,他不會留在自己身邊。
政宗實在一瞬間幾乎能想象出幾十年之後,他一個人最後把兩層結構複雜的屋子打掃幹淨,躺在床上靜靜駕鶴西去的情景。
這些道理政宗實都明白。
他只是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否認過去二十年的人生(偷來的、為人父的日子)、步入人終有一死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