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喂。”
“宗實,在忙嗎,宗實?”電話那頭男人的聲音略顯沙啞。
“伯父。我沒在工作,在家陪兒子。”政宗實剛說完,坐在沙發上的政語忽然起身,舉起手機去了陽臺,政宗實望着他的背影,聽見電話那頭的人說:“小語也有……快二十一歲了吧。”
“嗯,還有半年過生日。”
“噢,噢。”男人感慨道,粗啞的聲線,說話已然模糊不清,“都快二十一年了。”
政宗實又看了一眼政語,政語很高,正在陽臺左左右右走來走去,手裏拿着的還是政宗實放家裏當座機用的手機。
“我前段時間,托人去看了龐麗,燒了點東西給她。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哎,這段時間,她老托夢給我,說夢見邱學豐,說學豐要回家了……你說,龐麗為什麽要托夢給我一個老頭呢……”
政宗實心下一沉,陳舊的昔日回憶湧上心頭,握手機的手指抖了抖,良久他說:“可能很久沒去看他了。”
“誰?龐麗嗎……”
“阿豐。”政宗實緩緩吐出兩個音,“兩年前小語成年禮,我去看了他一次,之後,阿豐就讓我不要再去看他。”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長嘆,“你再去看看他吧,二十年了,已經、已經到最低年限了……當初律師不是說,無期徒刑,二十年後,還是有機會出來的嗎?就算是為了龐麗……”
政宗實大抵明白老人想說什麽了。
“我就不去了……我就不去了,他也不認我。”老人的話滿是不舍,“你替我去看看他吧,二十年了,宗實,老頭子我最後求你一件事,看看他能不能争取,争取減刑出獄,好不好?也不用你做什麽,你看看能不能給他機會立下功……”
政宗實站起身,上樓,短短的幾階樓梯,不足以讓他思考是否答應老人的要求。
老人是邱學豐的父親,老人家如今七十古來稀,眼盲了二十餘年,身體也不好,實在禁不起政宗實一點點苛責和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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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讓政宗實猶豫的,一部分是因為老人早就不是邱學豐戶口本上的爸爸了。倆人年輕時鬧太僵,斷了父子關系,是真的越老越糊塗,每年都要給政宗實打電話,求政宗實替他這個眼盲的老家夥去看看邱學豐。
政宗實通常都會去,并非全是為了老頭,也是看在阿豐和他多年的交情,二十年前,他是政宗實開下第一間獨屬于自己公司的最初投資商。
更重要的是,邱學豐才是政語的親生父親,每年去,邱學豐都要看政語這一年重要時刻的照片。
足球拿獎的、高考的、中考的、小升初的、小學少先隊員入隊儀式的、幼兒園畢業的、剛學會走路的。
“我想想辦法吧,伯父。”政宗實如實回答,“我不能保證。”
“好,好……再替我去看看他成嗎?”
政宗實保持緘默,從卧室櫃子裏翻出一張塑封好的相片。
“就當是為了龐麗……”
“如果不是因為阿豐,龐麗不會那麽早走。”政宗實有些無法忍受,“伯父,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一點。”
沉默許久,對方答着:“……我知道的。那……就當是為了小語。”
“為了小語,再看看阿豐吧。”
政宗實沒有應承,挂斷電話,長長舒氣,坐在書桌旁,幽幽臺燈一盞獨亮,照得政宗實眼眸更為漆黑深邃,深不見底,仿佛那深淵巨谷,投下一粒石子也得不到回音。
他收好照片——那是政語剛出生,被穿着病號服的龐麗抱在懷裏的一幕,龐麗的面容被長發遮去一大半,掩蓋住憔悴,政宗實知道,這是龐麗用盡所有力氣留下的照片,唯一一張,和兒子的合照。
政宗實從沒有如此矛盾。
他不曾設想政語的親生父親出獄後,他要如何做?
“歸還”政語?亦或是繼續瞞着他?他樂意,政語樂意嗎?邱學豐呢?
政宗實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屬于自己的家,頃刻間顯得岌岌可危,也顯得一絲滑稽,對外他那麽愛護家庭,這個家庭卻不過是填滿了他幻想的屋子。
他哪來的兒子?哪來的伴侶?哪來的至親至信?
如果政語今天不提“媽媽”,政宗實或許已經習慣性地将政語視為己出,也默認了政語始終把他當父親看待。
可政語二十歲了,政宗實還記得,他也是在這個年紀強行逼問母親自己父親是何下落的。結果不盡人意。他那便宜爹不如不認的好。
可還是因為這件事,政宗實和母親鬧掰了。
一方不能理解自己辛辛苦苦養育二十多年還非要哭着喊着見那從不付出的人,一方不能理解不過是見一面又如何,政宗實不求要一個完整溫馨的家,他只想知道自己來時的路。
所以政語如果要尋親,要見邱學豐,政宗實斷不會拒絕。
他只會感到空寂。
二十載光陰,付諸一擲,如同他上半輩子二十年的人生。
“爸——!”
政語喊到第四五次時,政宗實的意識方才回籠,他關了臺燈,房間一片灰暗,落地窗的簾子是敞開的,但今夜無月,雨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晚未停。
政宗實下樓,政語大聲通知他:“我出去玩,今晚不回來。”
“去哪?”政宗實随口一問。
“找羊咲。”
“政語。”政宗實收好因為一通電話而攪得稀巴爛的心情,好聲好氣和政語說話,“別太過了。”
“過?”政語皺了皺眉,“……什麽意思?過什麽?”
政宗實瞧着他到處找東西的樣子,似乎是真沒聽明白,只好作罷。
“去外頭?你倆都受了傷,少到處跑。”
“哎知道,去他家看電影而已。”政語說完,又拿出手機發信息,一副大忙人的樣子。
“幾點結束。”政宗實平時不管政語這麽多,只是今天,很多事情交雜在一起,政宗實想多關心這個兒子。
“十二點前一定結束!”政語抓起充電寶,火急火燎出門,“拜了!”
政語走後,政宗實一個人在客廳,收拾着茶幾,抹布一點點拭去灰塵。
整個房子靜得詭谲,充斥了雨聲,還有一兩聲牛蛙鳴叫。
政宗實洗好抹布,又去陽臺收衣服。
他偶然發覺,每一次下雨,他都是一個人。
上一次下雨——他一個人點了份外賣,外賣還遲到了,盡管錯不在羊咲。
再上一次,或者追溯到很久之前,他也是一個人。
也許不下雨,他還是一個人,只是他唯獨記得下雨天,下雨天時,人的寂寞好像和雨滴一樣,輕如鴻毛又密密麻麻,落一整夜。
晚上十一點,他給政語發消息,問他結束沒有,這麽晚打不打得到車,要不要來接。
政語沒回,電話也不應。
政宗實對着手機,思忖片刻,拿起車鑰匙出了門,地圖又調出傍晚才去過的地址,驅車前往。